秦望舒連退數步,硬接程三五一招,不止刀上凝結的薄霜被一舉融化,就連身中玄陰真氣也被牢牢壓制,可謂是完全落於下風。
看着程三五滿臉豪邁自得,秦望舒並無言語,只是歸刀入鞘,徑直來到阿芙身旁拱手行禮。
阿芙伸手爲其搭腕,同時對程三五說:“你也別太得意,炎風刀法共分六重境界,‘燃木’與‘燒石’兩重,都是常人可及。你根骨上佳,又有高明內功助益,一月之內突飛猛進,不足爲奇。但是從第三重‘鍊鐵’境界起,內息稍有不濟,炎勁必將自傷,可別怪我沒有提醒你。”
創出炎風刀法的武林前輩,應該只是粗通文墨,對刀法境界的表述,可謂淺顯到簡陋的程度。內侍省隱龍司蒐羅到這部刀法後,還要額外增添許多註釋。
炎風刀法易學難精,多數人並不能修煉到第三重境界以上。越往高深處修煉,可以參詳的經驗便越少,還是要程三五自行揣摩。
“我看哪怕光是現在這樣,就能夠應付大多數敵人了。”程三五耍了個刀花。
“你要犯傻,好歹挑別的事。”阿芙語氣冷淡地警告說:“我不說放眼天下,就長安這裡臥虎藏龍,暗地裡不知有多少高人。就憑你這手炎風刀,充其量欺負那些裝點門面的豪貴客卿。”
程三五埋怨道:“我這幾天一個人修煉《六合元章》,功力提升比前陣子慢多了,你就不能幫幫忙嗎?”
這幾日阿芙的確不在天香閣,她不主動說明,誰也不清楚她的動向。
見程三五一副食髓知味的模樣,阿芙抿脣偷笑,又趕緊正色道:“內功修煉講究循序漸進,本就不可能一直迅速精進,合氣雙修不過是助你更快培元固本,往後錘鍊氣息、滋養筋骨,還是要靠自己用功。再說了,每日被你來回折騰,我還要不要幹正事了?”
聽到折騰這話,程三五有些自豪地叉起腰來。他一向自詡筋力強旺,但阿芙也是不遑多讓。
大半個月下來,二人最大的戰績就是把三樓那張核桃木大牀榻給弄壞了,惹得絳真連着埋怨了好幾天。
沒有理會程三五,阿芙對秦望舒說:“果真如我所料,你與程三五對練,寒熱氣機相互消融,反而會緩解你強催玄陰真氣的隱患。”
“可是……”
見秦望舒低聲細語,阿芙哪裡不瞭解她的想法,牽着她來到一旁:“你是覺得,連程三五都勝不過,日後報仇雪恨就更難了?”
“卑職讓芙上使失望了。”秦望舒難掩自責,她很清楚,自己並非是天賦異稟、根骨超羣之人,武學上的精進無法與程三五那種天生異數相提並論。
今日交手,程三五隻憑修習一月的刀法,甚至沒有展露那驚人神力,就讓秦望舒再度落敗。這不禁讓她覺得,自己大大辜負了阿芙的栽培。
“我沒什麼好失望的。”阿芙並無責怪之意:“程三五修習的炎風刀,與你屬氣衝突,跟他對練最能砥礪武功根基,還能免於自傷。而且……”
阿芙忽然收聲不言,轉頭望向程三五:“你在西域也經歷不少廝殺,對望舒的武藝有何看法?”
“你問我?”程三五小跑靠近,然後望向秦望舒,這位冷臉美人此刻神色略顯蕭索,一手環胸抱臂,低頭不語。
他打量了好一陣,秦望舒都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低喝道:“你若不願說,就不用多想了!”
“你適合用劍。”孰料程三五直接開口,語氣全然沒有先前的調笑意味,難得嚴肅認真:“別用刀了,你的肩臂腿腳,都不像是用刀的。”
秦望舒扭過臉來,皺眉反駁:“我的刀法是芙上使所傳,不容你質疑!”
“我沒質疑啊。”程三五滿臉無辜,擡手指向阿芙:“她的身子我都看遍摸遍了,她就是擅長用刀,不論是橫刀彎刀還是短刀,她都能用。而你不同,雖然身法也算迅捷,但出招運勁總是不對勁,你就該用劍。”
秦望舒脣角抽搐,惱得肩頭起伏,儘管她清楚芙上使要籠絡眼前男子,可是聽到此人那滿嘴粗鄙不堪的言語,還是難以容忍。
阿芙自己倒是不太在意:“怎麼?你跟女子在牀上歡好時,還會留意對方有沒有練武的根骨資質嗎?”
“廝殺多了,總歸能看出一些東西。”程三五一手搭在嘴邊,悄聲說:“你們是不知道,西域那些唱歌跳舞的胡姬,真的有刺客,四五年前在大都護府裡,還差點鬧出事來。所以從那時候起,老蘇給錢讓我隨便逛妓院,就是爲了揪出那些潛藏的刺客。
“但我總不可能像衙門老爺那樣問話吧?只能花錢上手去摸了。反正跳舞練出的筋骨,跟習武的還是有差別……嗯,在牀上感覺也不一樣。”
阿芙忍不住發笑,她猜到那些胡姬大概是爲了接近齊大都護,意圖行刺。這種事情在西域並不離奇,可大都護府若要捉拿刺客,哪裡需要如此曲折?城門一關、大兵巡街,探得線索直接飛騎前往捉人便是。
以阿芙對蘇望廷此人的瞭解,他派程三五去逛妓院,根本不是爲了找刺客,反倒可能是提醒那些刺客及其背後勢力,讓他們不要壞了屈支城的規矩,以免事情鬧大。
“改刀換劍,可能要從頭用功一番。”阿芙望向秦望舒:“你是否願意這麼做?”
“我……卑職但憑吩咐。”秦望舒本想拒絕,可她轉念細思,如果自己不用改變武學招數,芙上使就不會多問了,必然是她覺得程三五的話有可取之處。
“好了,先不提這些。”阿芙望向程三五:“你等下跟我來一趟內侍省。”
“幹、幹嘛?”程三五後退半步,伸手捂住襠間:“剃掉鬍子還不夠嗎?”
“你要留在我身邊,總歸要有一個合適的身份。”阿芙沒有說笑的意思:“我當初說過,蘇望廷已經把你賣給了我。你今後便算是內侍省的人手了,跟我去一趟翊善坊,在籍冊上留個名字圖形,把該辦的流程都辦了,不用動刀。”
“唉,還是要給死太監賣命啊。”程三五無奈嘆氣。
……
身形肥碩如球的昭陽君來到拱辰堡中,即便隆冬臘月,又是在陰氣極重的拱辰堡,昭陽君仍是虛汗不斷,連連用巾帕擦拭臉面。
“哎喲,這不是重光君麼?”
昭陽君剛進門,就看到一名外貌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一足抵牆而立,手裡把玩着三叉鐵尺,臉上永遠帶着憤世嫉俗的怨憎神色。
“聽說重光君捉拿了一位出逃的花精,不知有沒有品嚐過花蜜滋味啊?”昭陽君滿臉淫褻表情,兩隻肥手不住揉搓,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我早就聽說,那些在洛陽國色苑侍弄牡丹的花精,無不是嬌豔女子,她們所產花蜜尤能滋補內修功力,奈何只有陛下東巡時才加以寵幸。可惜啊,一個個大美人,處境如同久居冷宮。換做是我,定然夜夜疼愛,以免她們寂寞淒涼。”
重光君投來極爲嫌惡的表情,彷彿是在看一堆爛肉:“你這種人,就該拉去閒廄司配種!”
昭陽君不見惱色,呵呵賠笑,重光君越看越不習慣,甩手抖出兩柄鐵尺,彼此相交一磨,發出嗡嗡悶響。
眼看將要動武,門外傳來一陣誘人香風,一同來到的還有慵懶女聲:“小重光,你還是這麼衝動。”
兩人各自回頭望去,就見一名白衣女子步履輕盈地走進拱辰堡,她體態婀娜多姿,帶着白紗帷帽,明明身上衣物遮得嚴嚴實實,卻能感覺到她胸腰臀股的傲人曲線顫顫巍巍,處處妖嬈冶麗,光是看上一眼,便能讓尋常男子欲熾成狂。
但無論是形如少年的重光君,還是極好女色的昭陽君,都沒有流露出半點貪婪表情。因爲他們心知,眼前這名白衣女子,是真正吃人不吐骨頭的女魔頭,貪戀其美色的男子,下場無不極爲悽慘。
“柔兆君,好久不見。”昭陽君叉手作禮。
“嗯。”位列十太歲第三席的白衣女子只是輕輕應了一聲,彷彿就是鄰里間偶爾出門的嬌羞俏寡婦,遇見其他男子也不敢高聲說話。
“小重光,你也不是孩子了。”柔兆君來到鐵尺少年跟前,玉指輕拂,兩柄鐵尺倏然靜止,再無異響。
重光君的怨憎兇戾消散大半,也不答話,只是悶聲後退,算是示弱。
昭陽君見狀暗自驚心,雖說十太歲的席位更多是先來後到,並不完全以實力劃分,但前三席的能耐俱是深不可測,絕不是昭陽君這個近幾年才替補上位的新人能夠相比的。
“諸位都來了?”
此時拱辰堡深處,衣紫袍、冠烏紗的馮元一邁步現身,在他身旁還有一位手搖麈尾的青衣書生,昭陽君見狀大駭,那看似平平的青衣書生,乃十太歲首席閼逢君!
閼逢君毫無疑問是十太歲第一人,事實上十太歲得以創建,也由此人一力促成,其後成員也多是閼逢君從各處尋覓挑選,來歷各有不同。其中除了左道高手,還有非人之屬,全都不是好惹的角色。
而閼逢君延攬高手的方式也是各有千秋,或以厚利賂之,或以權位誘之,甚至有的乾脆以絕對實力壓服之——昭陽君便是因此加入了十天干。
昭陽君本是揚州一帶的採花賊,但他武功奇高,不止屢屢作案成功,還將前來圍剿自己的武林人士殺得一乾二淨,隨後甚至報復他們家人,將其女眷凌辱至死,一度成爲江淮大害。
昭陽君彼時正得意洋洋,對於出現在自己面前閼逢君,他也當做是自尋死路的江湖小輩,本想將其四肢扭斷,好好折磨一番。
孰料閼逢君展現出的實力,高得不可思議,昭陽君使盡渾身解數,也逃不出對方用樹枝事先劃定的五丈方圓。
當自己假意認輸、掩藏暗襲殺招也同樣被對方輕鬆化解後,昭陽君明白,自己可能一輩子都勝不過此人,只得乖乖服輸,任由對方處置。
好在閼逢君並沒有對自己痛下殺手,而是給了自己幾份差事作爲考驗,等自己全部通過後,便加入了內侍省拱辰衛,列席十太歲之末。
因此當昭陽君看到重光君、柔兆君同處拱辰堡時,心想是不是有什麼棘手公務要他們聯袂處置。然而當閼逢君跟着馮元一現身,他便明白,眼下事態恐怕已經到了極爲迫切的程度。
可是沒理由啊?近來並未聽說長安一帶有何大凶徵兆,用得着調動十太歲中的四位麼?
還沒等昭陽君等人開口詢問,又有三道人影來到拱辰堡,來者周身氣息俱是不凡,而且身上烏衣有龍鱗暗紋,說明他們都是來自隱龍司。
即便是在行事隱秘的內侍省中,隱龍司相比拱辰衛也不遑多讓。自天下各道蒐羅的武功秘籍盡數彙集於隱龍司,並經由其中高人加以整理,然後用來栽培內侍省精銳人手。這就註定隱龍司地位之高,哪怕是馮元一對他們也是多加禮遇。
而彙集天下武功典籍、並能加以整理的人物,其武功之高深可大體想見,即便是十太歲也不敢輕視。
“三位前輩也到了。”馮元一示意三位隱龍司高人和其餘衆人落座,然後言道:“今日召請諸位到來,是爲防備一名潛在強敵。”
“敵人在哪裡?”重光君率先開口,躍躍欲試。
“莫急,上章君將親自領那人前來。”馮元一言道:“但那人是敵是友,如今尚不明朗,我稍後會出面試探。”
“這麼厲害的人物,來我內侍省所爲何事?”昭陽君不禁問道。
馮元一淡笑道:“上章君相中此人,有意延攬他入內侍省辦差。倘若此人真能爲我等所用,那自然最好不過。”
“倘若不能呢?”柔兆君輕聲問。
馮元一沉聲道:“那便請諸位與我一同,合力圍殺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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