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程三五在畫舫上左擁右抱、賞舞聽曲之際,懷中胡媚兒忽然貼耳低語:“他們來了,就在船底。”
程三五眉眼一挑,笑呵呵地點頭示意,胡媚兒隨手一拂,案上小鼎紫煙盪漾,轉眼瀰漫畫舫各處,一衆美妓婢僕紛紛昏睡過去。
將這些人安置妥善,胡媚兒來到窗邊扔下一枚珍珠,畫舫周圍江水忽然涌起大片浮沫,伴隨嗖嗖幾聲,三道身影破水而出,躍上畫舫。
來者皆具人形,藉着燈籠光芒看去,二男一女。
男子一者魁梧卻醜陋,身上衣物看似武人勁裝,卻是通體銀鱗,近似甲冑;一者脣邊帶有兩綹長鬚,闊口大眼、頭頂戒疤,一襲麻黃僧袍。
至於那名女子,穿着貼身水靠,漆黑油亮,勾勒出窈窕曲線,隱約可見蛇紋修飾,哪怕站在甲板上也像一條豔麗蛇女。
“我來給程郎君介紹。”胡媚兒將三位請入船艙,開口言道:“這位是寧海將軍廟的裘武英道友,曾與孫龍王那夥海賊交過手。”
銀甲壯漢話不多,只是抱了抱拳,胡媚兒接着示意那名闊口僧人:“這位是明州寶幢山阿育王寺的了緣上人,顧連山先前便是闖入他的洞府,搶走了大筆財寶。”
了緣上人合十躬身:“讓胡道友見笑了,老衲空有兩百年修行,卻連自家洞府都守不住。”
胡媚兒微微一笑,隨後示意那名水靠女子:“這位是翁洲水源洞的餘娘子,她對翁洲島上的情況最爲熟悉。”
餘娘子只是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與其說冷淡,倒不如說是木訥。
“我叫程三五,這次就是來對付顧連山的。”程三五拱手致意,也沒太多禮數。
他看得出來,這些妖物雖然化作人形,但或多或少還是保有原身特徵,而且也不像胡媚兒那樣擅長人事交際,僅有那位了緣上人比較會說話。
“程郎君神功蓋世,赤手屠龍威名赫赫,老衲仰慕已久,今日得見,三生有幸。”了緣上人開口便是一通令人大感肉麻的誇讚,想必平日裡也是靠這張嘴,唬騙不少信衆拿出財貨供奉三寶。
“哈哈哈哈,謬讚了。”程三五隨意擺手:“那條鐵背鼉龍還未修成人形,哪裡能與諸位相提並論?”
話雖如此,可程三五也能感應到,眼前這三位水族妖怪,生機體魄、法力根基皆不如那條鐵背鼉龍,也許對於妖物來說,化形爲人並非完全必要,保持強悍原身也代表着一種追求。
“不扯閒話,還是說說翁洲島的事情吧。”胡媚兒讓三妖落座,首先望向餘娘子:“我聽說最近翁洲島周圍風浪不歇,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餘娘子答道:“原本日前有一團龐然雲氣,裹挾風雨自海上飄來,按說這種事情再尋常不過。但孫龍王請來一位高人,在翁洲島上築壇做法,強行讓雲氣留駐,從而在島外形成多日不歇的疾風暴雨,海面波濤翻涌,使得外界船隻無法靠近。”
“原來如此。”胡媚兒微微頷首:“可即便不是呼風喚雨,要將大片風雨留在翁洲島,也不是等閒法力。這種高人不可能籍籍無名,你們可知是誰出手?”
了緣上人顯然熟知本地人物:“老衲剛剛探聽過了,應該是赤城山紫雲洞的太元真人。”
“是他?”胡媚兒聞言變色:“這下麻煩了。”
“這個傢伙很厲害嗎?”程三五問。
胡媚兒解釋說:“天台、赤城相鄰,本就有許多佛道中人在此結廬修行,而自從上清宗師白雲子在天台山玉霄宮隱居,這一帶更是吸引衆多高人名士,無論是爲拜師入道、參研玄妙,還是投卷酬唱,已然成爲本朝道門聖地。”
“白雲子的名頭我聽說過,貌似連皇帝老兒也很看中他。”程三五問:“那太元真人呢?他又是什麼來歷?”
了緣上人答道:“他是紫雲洞當代傳人,與白雲子交情甚深,雙方弟子也時有往來。紫雲洞有一枚傳承數百年的鎮山法寶,叫做風雲印,憑之登壇做法,尤擅號令風雲。
“傳說由太元真人親筆寫就的靈符,能夠保一方風調雨順。不僅爲江南大戶敬仰,還吸引許多海上奔波的商人攜重金求請靈符。”
程三五皺眉道:“這太元真人看起來不像奸惡之輩,怎麼就跟海盜混在一塊了?還幫着他們呼風喚雨?”
餘娘子說:“我聽說孫龍王曾派人給紫雲洞送去價值數萬貫的財寶供奉,祈求海上平安。”
“數萬貫?就這?”程三五冷哼一聲,滿臉不屑。
胡媚兒提醒道:“請動太元真人的,興許不是孫龍王,也可能是顧連山或者內侍省的張老。”
“那就是勾結逆黨了。”程三五一點都不客氣,直接扣上罪名。
胡媚兒沒那麼輕鬆淡定:“太元真人道法高深,而且在江南成名已久,雖然比不上白雲子宗師,但也不是好對付的。”
程三五則說:“登壇做法、呼風喚雨的道士我也見過,而且就是那位白雲子宗師的徒弟。道法高深,不代表擅長廝殺,刀劍加身,照樣會受傷流血!”
其實在程三五見過的術者當中,最擅長廝殺爭鬥的,除了安屈提,恰恰就是長青,尤其是在學劍之後,將道法與劍法融匯貫通,實力大爲提升。
當初長青面對狂性大發的楚婉君時,自保無虞,一路拖到程三五來援,這足以說明他遠非昔日那般軟弱可欺。
如果真要豁盡全力施法,長青祭出的神將真形甚至能夠重創烏羅護那等強敵,放眼天下,已經是不可多見的術法高手,只是名聲尚未傳揚開來。
胡媚兒輕嘆一聲:“程郎君,你有內侍省和朝廷做靠山,當然可以隨心所欲。可我們這些山野妖怪若是招惹了佛道高人,免不得被事後報復。”
程三五氣得發笑:“太元真人勾結逆黨,光憑這一點,不僅他本人死路一條,門下弟子全都要受株連,還有誰敢報復你們?”
“我說的並非是門人弟子。”胡媚兒望向了緣上人,示意他來解釋。
“程郎君,您胸懷寬廣、毫無偏私,可這世上的修行人卻未必這樣看。”了緣上人感慨一番:“不論道門佛門,乃至於朝廷官府,對於我等妖怪,向無好感,甚至以大舉誅除討伐爲積累功德。
“我們爲何要化作人形,潛伏市井人煙之中?就是不希望被視作異類,否則如那鐵背鼉龍,仗着自身勇力,霸佔一方、不知收斂形跡,恣意爲害,最終被程郎君誅殺。”
程三五聞言沉默,他的確沒有考慮到這一層。在他看來,這些化爲人形的妖怪,在人間俗世應該過得十分滋潤,沒想到竟是提心吊膽、小心翼翼。胡媚兒望向那端坐不動、近似雕像的裘武英:“裘道友,伱在將軍廟受香火血食,不也一度要受道人用符咒拘遣麼?”
裘武英聲音沙啞:“當年爲了掙脫束縛,我忍辱多年,最終趁着那賊道人年老體衰,將他滿門殺光。結果惹來那賊道人的師兄弟,我藏身多年,待得風頭過去纔敢重歸將軍廟。”
“明白了吧?”胡媚兒對程三五說:“真要殺了太元真人,我們會招惹到一大幫道門高手,就算他紫雲洞一脈被朝廷殺光了,可其他人照樣會找我們報仇。”
程三五沉吟片刻,他在西域那段日子,總覺得妖怪都是橫行無忌,吃人殺人再尋常不過。如今看來,無非是西域尚有蠻荒境域,不如中原人道鼎盛,江南之地已經容不下妖物異類恣意活動,必須要修成人形,才能保全自身。
倒不如說,這些妖怪已經越發像人了,就算不在圈籠之中,也已經被人道所馴化。
“既然如此,那給你們找條穩妥出路不就好了?”程三五轉念便道:“反正我這回去翁洲島,就是爲了剷除逆黨元兇,你們既然幫忙,那就是爲朝廷和內侍省出力,給你們謀個出身也不是不行。”
三妖彼此對視,了緣上人半信半疑:“程郎君此言當真?”
程三五望向胡媚兒:“我記得阿芙說過,想要籠絡江南羣妖,這不就是一個機會嗎?”
胡媚兒美眸一轉,巧笑嫣兮:“程郎君真是厲害,原本奴家還想如何幫芙姐姐,你幾句話就辦成了。”
“行了,別拍馬屁。”程三五對三妖言道:“我寫一封信,你們派手下帶到湖州吳嶺莊閬風館,交給上章君,後面的事情她會安排妥當。”
裘武英和餘娘子還沒多大反應,那位了緣上人則連忙起身拜謝,顯然亟待找到牢固靠山。
“那關於太元真人……”
程三五還要說話,餘娘子忽然望向江面:“有人來了,撐着一艘小船。”
胡媚兒來到窗邊瞧了一眼,冷笑道:“是張老派來跟蹤的,顯然在懷疑我們。”
了緣上人自告奮勇道:“程郎君,要老衲出手將其除去嗎?”
“不必。”程三五朝胡媚兒說:“弄點聲響出來。”
就見這狐妖指端紫火騰騰,翻掌扣指間,生出陣陣絲竹聲響,彷彿畫舫內仍是歌舞不休。
程三五搖搖晃晃來到甲板上,裝作解手模樣,正好撞見撐着小船來到的張老下屬。
“誰啊?”程三五粗着嗓子問道。
那名下屬連忙說:“小人是張老派來的!”
“媽的,老子嫖妓都要被你們盯着嗎?”程三五怒罵道。
“昭陽君容稟,最近江河湖海上常有賊寇出沒,爲保平安,不如讓畫舫靠岸吧?”
程三五像是生悶氣地嘟囔幾句,然後招手道:“你過來。”
那名下屬撐着小船靠近畫舫,剛登上甲板,就被程三五扯住衣襟高高提起。
“你們這幫傢伙,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教老子做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連幾個逆黨都處理不了,要靠老子千里迢迢來到江南幫忙。結果你們一點禮數投獻也沒有,現在還想着指手畫腳,當真該死!”
罵完這一通,程三五擡起大手,左右開弓,掄圓了扇耳光。那名下屬根本來不及出言求饒,轉眼便是數十掌。
程三五當然不可能使出全力,否則這名武功粗淺的下屬一掌就能被轟碎腦袋。但他摑掌時用上巧勁,除了打碎滿口牙齒,血流不止,卻沒有傷及其餘筋骨,但火辣辣的疼痛讓那名下屬如遭酷刑。
反正張老此人十有八九是逆黨頭目,雙方註定兵戎相見,程三五也沒必要對他的下屬客氣,極盡囂張跋扈,就是要狠狠踐踏對方尊嚴。
狠狠摑打一通,算是出了口惡氣,程三五將那名下屬扔回小船,隔空一掌,江面掀浪,推着小船往岸邊而去。
“哼,讓你跟蹤!”
程三五拍打着手掌回到船艙,胡媚兒掩嘴笑道:“程郎君好狠的手段啊,人家不曾招惹你,卻白捱了一頓毒打。”
“就算不談內侍省的身份,別人正在妓院畫舫尋歡作樂,他卻悄悄跟蹤靠近,光憑這點,捱打就是活該!”程三五覺得自己脾氣算好了,當年在西域寶昌社,他就見過不少爲了點小事就大打出手、甚至當衆殺人的傢伙。
“剛纔說到哪兒了?”程三五喝了杯酒:“哦,太元真人。你們打算怎麼對付他?”
餘娘子說:“他的壇場位於海濱,附近也有明暗水道,我們可以藉助水遁靠近。”
“前提是附近不能有太多護衛。”裘武英言道:“孫龍王麾下人手衆多,翁洲島是他們的老巢,藏匿數千人不在話下。”
“放心,我此去不是硬闖,而是假冒入夥,從而接近孫龍王,還有暗藏其中的顧連山。”程三五言道:“他們真正要對付的人是我,肯定會將高手全數調來。”
“顧連山此人是厲害角色,程郎君務必要小心啊。”了緣上人言道。
程三五沒有半點懼怕或緊張不安,反倒興致昂揚,胸中戰意隱隱燃燒,恨不得立刻殺去翁洲島,一決高下。
胡媚兒則說:“那就趁現在擬定好具體安排。餘娘子,你能否畫一幅翁洲島的水陸輿圖?好讓我們清楚如何出入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