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張藩,這兩位是胡乙和許二十三。馮公公派我們前來,與程兄一同前往靈州。”
次日清晨,程三五收拾停當,牽馬走出青衿院,三名內侍省的繡衣使者早已在門外等候。
爲首張藩年紀稍大,嘴邊留着一圈髭鬚,目光炯炯、呼吸深長,想來身懷不俗武藝。
後方一男一女,胡乙帶有胡人血統,深目卷鬚,眸子顏色稍淡,肩寬背厚、膀大腰圓。許二十三則是一名男裝女子,身材瘦削,刀條子臉,眉宇間略顯刻薄。
程三五抱拳示意,不由得笑道:“這兩位的名字,倒也……十分有趣。”
這話明顯是在說胡乙和許二十三,他們對視一眼,也都帶着古怪表情望向程三五。
“你叫程三五,比我們奇怪多了。”許二十三直接挑明,語氣刺骨。
張藩輕咳一句,解釋起來:“程兄可能還不大清楚內侍省的規矩,我們這些外出辦事的繡衣使者,牽涉機密甚多,通常不會沿用本家名字,而是以天干地支、名冊序位代替。”
“可我就叫程三五啊,需要另外再改嗎?”程三五不解道。
“我看就不必了。”張藩苦笑以應,若非事前受馮公公囑託,又知曉他是上章君的親隨下屬,否則對於這種不懂規矩的蠢貨,他早就大加責罵了。
“說到繡衣使者,怎麼不見你們穿那身刺繡錦袍?”程三五又問道:“昨天我在翊善坊就見到幾位繡衣使者,那模樣可威風啦!”
張藩三人都是尋常箭袖圓領袍,無非是攜帶兵刃,如同行走江湖的武林人士,完全不像能讓百官公卿忌憚的繡衣使者。
“程兄說笑了,繡衣使者的那身刺繡錦袍乃是御賜服飾,並非人人都有,也不是什麼場合都能穿的。”張藩只好耐心解釋起來:
“內侍省爲陛下近臣,若有巡幸出行,繡衣使者也會作爲儀仗前驅,衣冠裝束自然要講究一些。而我們這些外出辦事的,不宜打草驚蛇,要以機密爲上,反而不可四處彰顯繡衣使者的身份,此事還請程兄留意。”
“我明白了。”程三五點了點頭:“那我們是以什麼名義去靈州?”
張藩回答道:“我們名義上是長石山橫流派弟子,門派基業被奪,不得已前去靈州另尋出路。”
“橫流派?真有這個門派麼?”程三五很好奇。
“有的,我就是橫流派出身。”張藩沒有掩飾,笑容帶有一絲無奈:“我年輕時,橫流派便已衰敗,授業恩師被上門挑戰的仇家打得雙腿殘疾,連屋宅田產都保不住。”
程三五沒想到張藩還有這種過往,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得言道:“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們這就出發!”
……
離開長安,沿着涇水向西北而行,不出數日,四人便已抵達邠寧二州交界的長武城。
長武城並非州縣治所,蓋因涇水與馬嶺水在此交匯,山環水聚,乃是扼守通往關中的要隘之一,所以本朝初年在此地修築城壘。
但隨着大夏開疆,達古今未有之廣,昔年強敵或亡或衰,長武城反倒從邊疆成了內地,朝廷也撤去駐守在此的兵馬,只剩下部分屯田民戶。
經歷百年歲月,依山而建的長武城被營造成一座規模可觀的城郭。因爲此地是去往靈州與朔方的必經之路,而歸附大夏的漠南各部,想要到長安朝貢貨易,也時常會途徑長武城,造就此地繁榮。
當程三五一行四人抵達長武城時,正好是新年元日,當地大族祭祖設宴,鄉間社廟也有各類雜戲,吸引路人圍觀。
但四人並未進城湊熱鬧,而是選擇在一間道旁旅店歇腳餵馬,準備過夜。
這等鄉野村店自然不能與長安的高樓華堂相提並論,助興陪酒的歌姬舞女更是無從奢求,充其量比鄉間民房寬敞一些,靠着店家打掃勤勉,勉強夠得上窗明几淨,不至於處處落塵,惹得客官不悅。
程三五剛在前院喂完馬,來到店內坐下,就見張藩暗中窺視角落處另一桌客人。
“怎麼了?”程三五低聲詢問,順便拿起一張胡餅,撕成小塊往面前湯盆扔去。
“那個男人有武功在身。”張藩稍露謹慎之色,卻談不上戒備。
程三五擡眼打量,那桌客人一男一女,男子背對自己,身穿粗布衣物,搭在桌上的手可見關節粗大,長有老繭,一看便知是舊習拳掌的武人。身旁女子膚白貌美,雖說也是尋常民女的荊釵布裙,但掩蓋不了富貴生養的容貌氣質,她懷裡還抱着一個大包袱,頗爲珍視。
“我聞到傷藥味了。”程三五抽抽鼻子。
張藩點頭:“那個男人受傷了……路過之人,不要多管。”
程三五聳了聳肩,也不多說什麼,反正自己現在是給內侍省辦差。
這幾日張藩也給自己講了許多繡衣使者行走在外的辦事方略,尤其是查探機密消息或重大案件時,往往會牽連達官貴人,如果仗着官身行事,反倒會被官場上的文牘科條、法度章程所約束牽累。
因此喬裝打扮、掩飾身份就成了關鍵,唯有不使他人戒備警惕,才更方便查明實情。
張藩還說,給內侍省辦差查案的人,不可貪圖名望聲譽,若是將自己置於衆目睽睽之下,反倒會讓事情變得難辦。因此行走在外,最好就是保持低調,不要惹是生非。
眼看天色將暗,衆人用餐完畢,也該回房休息。程三五正想到無人處練功,卻聽得遠處傳來一陣密集的馬蹄聲響,放眼桌案,碗內水面也是漣漪泛動。
內侍省四人都有武功在身,立刻察覺異狀,那胡乙當即身形伏地,以耳貼地傾聽一陣,隨即起身低聲說:“大約二三十騎。”
“官兵?”張藩眉頭微皺。
“不像。”胡乙搖頭。
程三五兩臂叉抱胸前,側臉斜瞥,看着角落處那對男女。他們顯然也察覺異狀,女子難掩憂懼之色,男子將幾枚銅板按在桌上,然後牽着女伴起身欲走。
內侍省另外三人對此視而不見,張藩還特地讓開身位,方便那對男女離開。程三五本來不想說話,可錯身之際,正好瞧見女子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心下暗罵一聲,隨即開口:
“來不及了,你們的馬車太慢,跑不掉的。”
男女二人忽然停住腳步,男子扭頭瞪視,雖然因爲受傷而顯得氣色稍差,但仍是一張英俊臉龐。
“咳咳!”張藩乾咳兩聲示意:“二位要走,我們不攔,請自便。”
可就是這麼一耽擱,院外就傳來喝聲:“魏家小賊,速速放還鄧家娘子!”
這喝聲尤爲洪亮,可見發聲之人能耐不淺。
那布裙女子聽到這道喝聲,臉色陡然一變,緊緊抱住男伴手臂,淚水難抑,低聲說:“魏郎,你獨自逃了吧,他們不敢傷害我的。”
“不!我絕不做那等貪生怕死之人!”被喚做魏郎的男子堅決不從,可他仍是難掩焦急,左右顧盼,試圖要尋找脫身之策。
但這麼一間開設在道路旁的鄉間野店,哪裡有藏身之所?冒險出逃又難免暴露形跡。
“吳旅帥!院裡除了那架馬車,還有另外幾匹馬!”此時院外又有人說。
“將馬牽走!其他人把這裡圍了!”
此言一出,張藩等人還沒說話,程三五先有了反應,難掩怒意,咧嘴罵道:“我去你媽的,敢動老子的馬?!”
程三五直接衝出客店,就見二十多名騎手,在客店院落外逡巡徘徊,人人攜刀帶棒,聲勢不小。此時其中一人正試圖將程三五幾人的馬匹牽走,也不問主人是誰,可見是蠻橫慣了。
“哪來的賊人?老子的馬也是你能隨便牽的?”程三五揚聲大喝,飛身一腳將對方踹倒。
其實程三五從來不會把那匹棗紅大馬的繮繩系在木樁上加以束縛,而是任由它來去自如,也方便自己吹哨呼喚。
“你是那魏賊招來的同黨?!”一名身披狐裘黑氅的騎手躍馬上前,手提勁木大棒,兩頭箍鐵鑲釘,若是結實捱上一棒,難免筋斷骨折。
“你管我是誰?”程三五沒有半點示弱之意,叉腰道:“趕緊散了,老子要睡覺!”
“找死!”
吳旅帥當即大怒,一拍馬背,整個人騰空拔起,配上那身狐裘黑氅,彷彿一頭大黑熊從天而降,箍鐵勁棒破空砸下。
程三五沒有硬接,側身一避,勁棒砸地發出一聲爆響,聽得人膽戰心驚,暗忖力度之沉。
一擊不中,吳旅帥旋身掃腿,程三五後撤數步,對方借勢掄棒,左右掃打而來。
棍棒攻勢極爲迅猛,程三五縱然急閃,仍是被勁棒末端鐵箍微微擦到腹部,撕拉一聲,刮破幾縷衣物布料。
“好狠!”
程三五心頭暗道一句,誇讚話語來不及出口,吳旅帥招路瞬變,勁棒不再蓋打,而是專挑中路挑刺,好似毒蛇吐信,肉眼所見盡是棍棒亂影,讓人防不勝防。
張藩等人此刻也來到戶外,看到吳旅帥這一手,當即認出此乃軍中武藝。
大夏兵士的武器,除卻尋常可見的刀牌長矛,也用長刀大棒這類兵器。尤其是這種兩端箍鐵鑲釘的勁木大棒,在勇力壯士手中往往有奇效,就算身披重甲也不敢忽視。
程三五被這一輪亂挑逼得連連後退,轉眼就背靠院牆。眼看他無處可退,吳旅帥運勁一抖,勁木棒身猛然彈出,直接捅進夯土院牆,揚起一片土灰,但還是讓程三五靈巧躲過。
屢屢不中,吳旅帥胸中怒火爆竄,正要再度狂攻亂打,卻發覺勁棒抽拿不動。低頭一看,程三五不知幾時單手抓住大棒的另一頭,不論自己如何使勁,仍是無法將大棒奪走,彷彿大棒被熔鑄在對方手心。
“你……撒手!”吳旅帥驚怒交加,奮勁抽拔。
“哦,這是你說的啊。”程三五見他如此,同樣運勁一遞,勁木大棒直接颳着吳旅帥虎口掌心,從另一側穿出,險些整根飛脫而出。
吳旅帥被這股霸道勁力帶着連連後退,劇烈疼痛從手掌傳來,不用看也能猜到,自己的虎口掌心此刻已是皮開肉綻,足見二人力量上的巨大差距。
“你、你到底是什麼來路?”吳旅帥按捺衝動,他很清楚僅憑自己拿不下眼前強敵。
程三五正要答話,張藩上前說道:“我們是長石山橫流派的弟子,正要前去靈州,途經此地。”
“橫流派?”吳旅帥想了想,確定自己並未聽過這個名號,想來是不知哪個山溝溝裡的小門派。
“我們是岐州雍縣鄧氏的賓客,奉家主之命,前來解救女眷。”吳旅帥目光掃視內侍省四人:“家主之女日前被一名姓魏的賊人擄走,他曾是鄧氏家奴。按照大夏律例,奴僕傷主合當絞刑,我們正要將其捉拿見官!”
張藩給內侍省辦差多年,早就養成毒辣眼力,他看出那位鄧家娘子就是陪着情人私奔,並非強擄。而那魏郎雖然受了傷,但也是有不俗武藝在身,所謂家奴之說未必符實。
當然了,張藩也不想糾結具體實情,哪怕魏鄧二人是真情實意,不經媒妁婚聘的私奔,那就是違背法度,女方家人一紙訴狀告上衙門公堂,總歸是有理可講的。
地方豪門大族派出賓客家奴主動抓人,儘管同樣不妥,可很多時候官府無法面面俱到,就是任由大族自己把事情辦了。
“我們只是途徑此地,並不知什麼魏賊,也不是什麼人的同黨。”張藩語氣平淡,抱拳拱手:“我等歇息一晚便離去,大家行走江湖不易,相互給個方便,如何?”
張藩這話說得不卑不亢,吳旅帥見他如此氣度,搞不好比程三五還要厲害,心中便已膽怯三分,不敢貿然再戰。
聞聽對方明日離去,吳旅帥也沒有冒險硬闖客店,勉強拱了拱手:“那好,明日再會!”
說完這話,吳旅帥轉身離去,他與手下吩咐幾句,衆人紛紛散開,散落至客店四周包圍監視,顯然不打算離去。
張藩回頭瞧了程三五一眼,結果對方兩手一攤:“他都要牽走我們的馬了,難不成就看着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