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崔侍郎是幕後主使?怎麼可能?!”
當長青與阿芙南下來到魏州,準備通過運河乘船前往東都,免得昏迷不醒的程三五在路上經受顛簸,還沒來得及出發,便忽然得知崔鐸父子被強圉君捉拿的消息。
來報知此事的人是劉長旭,他身爲內侍省在河北道的監察總管,消息靈通。見他神色嚴肅地解釋:“據說強圉君收到密報,得知崔鐸與洪範學府串聯密謀,試圖反抗新政推行,所以利用淨光天女鬧事。”
長青難以置信,下意識搖頭說:“污衊!這是憑空羅織罪名!”
一旁阿芙也覺得奇怪,強圉君無緣無故怎會捉拿崔鐸父子?他們與淨光天女根本扯不上關係。
“強圉君趁夜突襲崔家莊園,人贓並獲,證據確鑿。”劉長旭壓低聲音:“而且我聽說,崔鐸還有私自編修史書的舉動,罪證已經被快馬送往長安了。”
“這是要辦成鐵案啊。”阿芙立刻明白過來了,強圉君這是自知倉促間找不到淨光天女,乾脆另尋由頭,把操弄河北亂象的罪名,直接扣在崔鐸頭上。
至於說崔鐸究竟是不是幕後主使,強圉君根本不在意,他只需要表現出自己辦事得力,哪怕鬧出天大冤屈也無所謂。
而什麼私自編史,對於崔鐸這種以著書立說爲業的高門士族來說,原本算不得什麼。如果有心構陷栽贓,真要從字裡行間找到罪證,對內侍省來說也不算難事。
“有勞你了。”阿芙拿出兩塊金餅送給劉長旭:“以後河北一帶還有什麼消息,勞煩你給我帶句話。”
劉長旭接過金餅後,微笑拱手離開,沒有多說其他。阿芙趁他人不注意時,早早與這位河北道監察總管搞好關係,就是希望讓他及時傳遞消息,這才能瞭解到崔鐸父子被抓一事。
看着一旁憤憤不平的長青,阿芙低聲言道:“我知道你看不慣,但這事最好不要插手。”
“崔侍郎斷然不會無緣無故反對新政。”長青沉聲說:“而且這與追查淨光天女何干?他分明希望案情有所突破,便胡亂攀扯,將不相干的人也扯進來!”
“這並非是不相干。”阿芙看着遠處運河上來來往往的船隻,神色平淡道:“我此次查辦不力,讓淨光天女走脫,而且程三五趁亂還殺了強圉君幾名私屬隨從,他對此心懷怨恨。接手之後肯定要大加彰顯,表明自身能力更強、手段更足,順便對我們落井下石。”
長青聞言,立刻想到當初前去崔家借糧,臉色難看:“莫非就因爲我們曾經去過崔家,他便要借題發揮?難不成還要說我們與逆賊勾結?”
“內侍省就是如此,一羣永遠不安分的妖魔鬼怪。”阿芙的動人笑容有些狠辣:“不過強圉君也太高看自己了,他連焦螟都沒抵擋住,註定難成大事。他拿崔鐸邀功,不過是張牙舞爪罷了。”
長青輕輕一嘆:“可惜如今淨光天女銷聲匿跡,想要再找便如大海撈針了。”
……
不知不覺間,夏秋相繼而去,天地間寒意漸盛,北風呼嘯。
河北旱蝗災害,放眼整個大夏,只是一段不太引人矚目的小插曲,倒是其後搜查逆黨一事,牽連到博陵崔氏,席捲起一場朝堂風波。
起因是已經致仕的禮部侍郎崔鐸,資助亂黨妖人、涉嫌謀反,而且私自編史,其中提及大夏太祖早年間的經歷,往往多加污衊,把“任俠勇略”說成“侵凌鄉里”,把“存孤恤寡”寫作“霸佔人婦”,甚至有烝父諸妾的不倫惡行。
總而言之,在崔鐸筆下,大夏太祖完全就是一個年輕時爲惡鄉里、長大後詭計多端之輩,與國史實錄中解民倒懸、文武蓋世的形象截然不同。
此等消息一出,立刻引起朝堂譁然。而且那部《山河豪傑記》更是在短短時日內忽然傳遍兩都坊市,成爲炙手可熱的書刊,比起什麼詩集文卷要更受歡迎。甚至被有心人改編成文辭淺白的話本,流傳至街頭巷尾,成爲尋常百姓談資。
等朝廷反應過來,立刻下令封禁《山河豪傑記》,任何傳抄刊印、對外售賣的舉動,一律視爲逆賊同黨,狠狠抓了一批人,以儆效尤。
不過當《山河豪傑記》呈到御案上時,聖人卻認爲書中之言大多荒誕,不足爲信,絕非是文采彪炳的崔侍郎所著,並勒令停止搜捕,莫再滋擾百姓。
儘管有聖人親自開口,讓崔鐸免除私自修史的罪過,但他與洪範學府私下勾連,意圖阻止新政推行一事卻難以掩蓋。
大夏龍興於河東、成就帝業於關中,歷代皇帝對於河北士族相互勾連結合,一向甚爲忌憚。他們通過姻親、師徒等關係,交織成一張大網,把持士林輿論,自視甚高,認爲世家傳承悠久,見慣朝代更迭,就連大夏皇帝也不放在眼裡。
因此朝中有人揣摩聖意,趁機大做文章,主動上書,要求罷廢洪範學府,以五姓七家爲首的河北士族遷居兩都,不準留在本鄉本土,免得形成跨州連郡的強宗大族。
這份奏疏可想而知引來多麼強烈的反擊,朝堂中立時爭論不休,更是掀起一場針對新政官員的批判,堅稱他們不知體恤百姓,每到一地便按照新政法令強行攤派,鬧得民不聊生。
眼看新政推行受阻,不少人主動找上陸相。然而陸相這回卻是出乎意料地安靜,並未有任何明確表態。後來聖人動身離開長安,東巡泰山封禪,這件事好像就不了了之。
可是當聖人一路東巡問政,來到泰山腳下,卻主動前往洪範學府,與當代府主和幾位執教對談問論,並向他們求教古時封禪之禮。
原本因爲崔鐸一案而惴惴不安、幾番試圖自辯的洪範學府,見聖人紆尊降貴主動求教,大爲改觀,自然傾囊相授。
而聖人也彷彿是忘了過往不諧,對洪範學府大加讚賞,並親筆題字,後來乾脆請洪範學府上下隨侍。而在封禪完畢後,乾脆降詔讓學府衆執教前往長安開講,並賜宅第,事實上做到讓部分士族遷居兩都,而且沒有引起太大風波。
只不過,在聖人東巡封禪的同時,陸相已經往各地派遣括地使、勸農使,彷彿悄然無聲般把新政推行開來。光是河北道,在不到半年間就清查出客戶近三十萬,足見雷厲風行。
而除此以外,聖人在東巡封禪的路上也召見了四夷使臣,其中就包括逃亡南下的大門藝。
渤海郡王大武藝得知此事後,遣使朝貢,上表歷數大門藝罪惡,請天朝誅之。但聖人當即拒絕,並明言黑水部已受大夏冊封,渤海郡國不得妄動干戈。
大武藝不滿,當即派麾下將領率兵,渡海進攻登州,擊殺當地刺史,劫掠一番揚長而去。
雖說登州離東巡聖駕尚遠,但聖人聞之龍顏大怒,當即命幽州節度使發兵向東,派使者向新羅下令,起兵直逼渤海國南境,同時讓室韋、黑水等部從北方施壓。
一時之間,渤海國四面受敵,頓時陷入傾覆境地。然而不知爲何,到年關之際,恰逢天降大雪,其勢百年未遇,使得山路阻塞,幽州與新羅兩支兵馬受凍斃命者甚衆,一戰未開便無功而返。北方黑水、室韋等部雖派胡騎滋擾,可面對渤海國繼承自高句麗的鐵甲精騎,難佔上風,戰局一時陷入僵持。
……
“這是大王讓我們交給主人的謝禮。”
一座位處渤海國顯州的安靜宅院中,孔一方背靠憑几,箕坐席上,身穿白衣的淨光天女在旁默默侍弄爐火,壺中茶湯沸滾聲響有如奏樂。
眼前面帶諂媚的大巫,奉上一個精美木匣,內中裝滿珍珠,全是飽滿碩大、光滑圓潤。
孔一方隨手捻起一枚,冷笑道:“我爲你們設想降雪封山之計,從而化解三方圍攻,結果就得了這麼一匣珍珠?武藝郡王也是夠吝嗇了。”
面前大巫趕緊補充:“大王還另外送來二十名女妓,已經帶到府上,現在就讓主人過目……”
“無趣。”孔一方將珍珠撇開,打斷話語。
大巫見狀恭維道:“主人是天上的神仙,凡間寶物自然不值一提。武藝郡王終究只是一介俗人,妄自尊大,哪裡明白主人的深謀遠慮?”
“他太急了,非要在自己這代建功立業。”孔一方指頭輕點憑几把手:“渡海進攻登州更是愚蠢,高句麗覆滅後,大夏沿海兵甲荒廢已久。你們現在這麼一弄,無疑是讓大夏朝廷加強戒備。雖然殺了一個刺史、搶了不少財物,可未來得不償失。”
孔一方語氣平淡,沒有半點鋒芒,可對面大巫低垂着頭,冷汗直冒,大氣也不敢喘。
永寧寺一戰,劉玄通被斬,圍殺聞夫子失敗,不論孔一方積累如何豐厚,損失也是實打實的,必須要在別處另起爐竈、着手佈局。
假借內侍省,挑起河北士族與朝廷衝突,不過是未來長遠佈局中的一子。
比較可惜的是,大夏皇帝與那位陸相併未入局,而是藉着東巡封禪的契機,巧妙化解衝突,還讓新政在各地順利鋪開。
原本孔一方還挺期待聞夫子的態度,畢竟洪範學府就是他一手創立。
然而當府主和一衆執教被帶往長安,另設府院,等同處於朝廷監視之下,也不見聞夫子有任何舉措,似乎對後人際遇毫不在意。
孔一方有些感慨,聞夫子此人破綻太少,而且修爲境界仍在不斷提升,不僅當代拂世鋒無人能制,放眼過往歷代掌令,估計也沒有人能夠勝過他了。
想起當初永寧寺因爲聞夫子和劉玄通交手,致使地震山崩的情形,孔一方不由得心生懼意。若是自己直面那種移山摧嶽的浩大掌功,不知又能接下幾招?
但孔一方從來就不打算單打獨鬥,也不喜歡跟人正面交鋒,挑撥離間、引發亂象纔是他的心頭好。
不過此次來渤海郡國,他也着實要冒險一番。
離開顯州城,孔一方來到白山深處,淨光天女跟隨在後,二人身法輕似鴻毛,踏雪無痕,一路翻山越嶺。
不畏險阻,深入地穴,穿過幽邃蜿蜒、分叉無數的密道,孔一方最終抵達一處深闊洞窟。
不見天日的洞窟並非漆黑一片,上方點點光毫飛舞盤旋,肉眼可見無數根鬚扎破岩層土石,令人不禁猜想,方纔經過的密道或許就是由樹木根鬚挖鑿而成。
洞窟內壁同樣佈滿古樹老根,只是隱約發出活物脈搏,難掩妖異之氛。
不等孔一方開口,周圍樹根立刻纏住他和淨光天女雙腳。
“找死!你居然真的敢來?!”烏羅護不見人影,聲音卻在洞窟內迴盪,宛如雷震:“先前欺瞞之舉,你要作何解釋?”
孔一方手中託着一個貼滿符篆的陶罐,面不改色:“我沒有騙你,我的確是內侍省的繡衣使者,不過除此以外,還有其他身份罷了。
“此番渤海國仰賴白山大靈之助,降下連日大雪阻擋敵軍,不論武藝郡王先前有何想法,如今你的地位再也無人質疑,難道這還不足以表明我的誠意?”
烏羅護久久不言,孔一方見有機可乘,繼續說:“你先前凡軀被斬,如果遲遲不現身,恐怕不止武藝郡王,渤海郡國上下也會心生猜疑,所以你還是要儘快重塑一具軀體。我可以協助此事,就不知你是否願意了。”
洞窟內中靜默許久,烏羅護最終鬆口:“你打算怎麼做?”
孔一方見腳下樹根撤去,微微笑道:“與其耗費時日慢慢重塑,這裡倒是有現成肉身。”
不等迴應,孔一方回身一掌,貫穿淨光天女胸口,猛然將滾熱顫跳的心臟掏出。
淨光天女不明所以,帶着驚愕神情向後仰倒。孔一方另一手扣指運勁,將掌中陶罐震碎,內中一枚拳頭大小、滿布黑翳的石塊,準確落入淨光天女心口巨創。
“你——”烏羅護驚疑之際,忽然感覺到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氣息,彷彿自太古洪荒而來,沿着根系瞬間擴散。而孔一方則是如閃電般抽身急退,毫不猶豫逃離洞窟。
轉眼間,山川搖撼、密道崩塌,如同白山大靈發出最後一聲悲鳴。
飛身脫出險境的孔一方回望山川,自言自語道:“像你這種難以馴服的野獸,竟然還妄圖與我討價還價?讓你見證饕餮之威,然後乖乖爲我大業奠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