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玉兒又道:“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想快樂大抵也是如此,無需去尋,只要用心感受。”
吳起默然。
這些年以來,田玉兒確實成熟了不少,從最初懵懂青澀的少女,到如今溫婉嫺靜的婦人,這其中的艱辛大概也只要她自己知道吧。
“我這一生,怕是永遠都停不下來了。”吳起嘆息道,“功名、利祿,這些包袱我無論如何都甩不掉!我是多麼骯髒、卑鄙、下作的人啊,可我一刻得不到它們,我就一刻不會快樂!”
“不,你會快樂的。”田玉兒輕聲道,“你可以試着忘掉它們。”
“那……我的生命就什麼也留不下了。”吳起深吸一口氣,擡起頭,兩眼定定凝視着她:“玉兒,你是個好姑娘,不該爲我耽誤了一生。”
田玉兒搖搖頭,輕笑道:“可我從沒有後悔過,今生今世能嫁給你,是玉兒的福分。”
“不!不是!”他忽然失控般地怒吼道。
田玉兒見他如此,一下子慌了神,“夫君,你怎麼了?”
吳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盡力平息着胸中的無名火。
“你今日很奇怪。”田玉兒道,“今日朝堂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魯公拜我爲鎮國大將軍了。”他的聲音很低沉,像是囈語。
“這不是好幾天前的事兒了麼?”田玉兒靜靜地看着他,示意他說下去。
吳起深吸一口氣,道:“可遭到了許多老派勢力的反對。他們說……我是齊國派來的奸細,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陰謀。哎……國君若是真相信了這些讒言,那我這些年的精心佈置可就功虧一簣了!”
“是……因爲我嗎?”田玉兒遲疑着問道。
吳起的目光閃爍了一下。
田玉兒忽然露出了難過的神色。
“原來……你竟是因爲我才心裡不好受……”她嘆息一聲,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那些簡單純粹的快樂彷彿一下子遠離了她。
紛繁複雜的人世間,簡單純粹的快樂本就難得,更何況還要去精心地維持、守護?
“那……我就離開你吧。”她輕聲道。
吳起滾了滾喉嚨,似乎有根魚骨頭梗在那裡,讓他幾乎難以開口說話。
“不……我希望……”他艱苦地開口,一字一頓,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我希望,把你的人頭借給我。”
“什麼!”田玉兒吃了一驚,連忙向後疾退數十步,驚聲道,“你,你要殺了我?你竟要用我的命,去換自己的前程!你,你當初是如何承諾我爹的?”
“對不起,玉兒,對不起……”吳起輕聲默唸着,雙腳卻不由自主地緩緩向前邁進。
“只有殺了你,我才能夠真正洗脫奸細的嫌疑。這是唯一的辦法,別無選擇……”
“你,你瘋了嗎?”田玉兒露出了害怕的神色。她緊緊抿着脣,淚水卻失控般地奪眶而出,“殺了我,你一輩子都不會好受的!”
“對不起,對不起……”吳起彷彿入定了般輕聲默唸着,右手卻緊緊按在了腰際的劍柄上。
田玉兒驚恐地看着他,抽噎着道:“你會後悔的!吳起,殺了我,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吳起平生最看不得女人哭,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那個決定早已在他心中重複了無數遍,如果現在還不動手,他將失去生命的全部。
再沒有絲毫猶豫,他拔出劍來。
那一刻,殘陽如血。
“王上大可放心,臣的一片忠心日月可鑑。爲了讓您足夠信服,微臣已於昨日親手結果了荊婦的性命,大王您瞧。”吳起接過下人遞來的一個匣盒子,恭敬地呈給魯公。
“這匣子裡邊裝的,便是荊婦的人頭。請大王過目。”
匣子打開,滿座皆驚。
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少女臨死前驚怖的表情被永遠地定格,並將成爲在座每個人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她才只有十九歲!
陰暗的大殿裡瞬間升騰起絲絲寒氣,冰冷徹骨的寒氣直鑽入每個人的衣襟裡,敲骨吸髓。
一個人爲何能夠殘忍到如此地步?誰也不明白。
魯公見此慘狀,勉強笑了兩聲,道:“沉玉的一片忠心寡人看見了,只不過……沉玉此舉未免有些欠妥當了。哎……十幾歲的姑娘,正值韶華,怪可惜的!”
吳起聞言立刻跪了下來,“爲了大王,爲了社稷,微臣什麼都願意做!並且微臣以爲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大王千萬莫要覺得委屈了微臣!”
魯公嘆了口氣,將匣子關上,遞還給吳起,“行,寡人知道了,沉玉你且退下吧。”
“大王!”吳起急切地喊道,“齊魯兩國開戰在即,還請大王授予臣虎符,以便微臣及時調兵遣,將做戰前準備!”
“哎,不必了……”魯公擺擺手道,“令正新喪,乃舉家之不幸,沉玉你還是早些回去料理後事吧……”
“大王!大王!”魯公起身,從他身邊走過。
吳起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失敗了,徹底地失敗了。
他失去了將位,失去了七年,也失去了自己生命中的摯愛,到最後,兩手空空,孑然一身,兩眼一抹黑。
國中謠言並沒有平息,反倒傳得更兇更厲害了,說鎮國大將軍吳起做賊心虛,急着洗脫自己的嫌疑,這才狗急跳牆殺了自己的妻子。當然,除了愈燒愈旺的謠言,吳起還落了個喪盡天良的千古罵名——古往今來殺妻求將第一人。
秋風吹得魯國街頭淒涼蕭瑟,金色的落葉在秋風中無助地飄零。吳起呆呆地佇立在城門口,思索着自己生命裡所有的已得到和已失去,看着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車流人潮,細細歷數這七年來離開他的人。
先是母親徐氏,然後是夫子曾參,再是愛妻田玉兒,岳丈田居,最後,就連魯國國君也拋棄了他。每個人都是一葉扁舟,在塵世的浪潮之中艱難漂泊浮沉,爲的便是有一日,能尋到一處可以休息停泊的港灣。
而現在,他這個從來不願停下的人,終於再也尋不到供他停泊的港灣了。
瑟瑟秋風中,吳起忽覺有些惆悵。他佇立在城門口,腦海中又浮現出了夫子曾參的音容笑貌。
“不要企圖消滅謠言,它是這個世上比火更難撲滅的東西。只要你一刻身居高位,謠言便一刻不會停息。除非——你願意走下高位。”
“不要怨恨,沉玉,身處塵世即是如此,浮沉無定纔是常態。”這是曾參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夫子,今朝一別,有緣再見。”吳起最後看了一眼魯國繁華熱鬧的街頭,然後毫不留戀地轉身鑽進了馬車,離開了這個與他有着七年牽絆的國家。
最後的最後,什麼都沒有留下。
是什麼賦予一個人勇氣起身、挺直脊樑、走很長的路?與其說是對遠大前程的期盼,不如說是對於過去的逃離。
“客官要去哪兒?”車伕問道。
“魏國,禹王城。”
吳起一人獨自在楚宮中游蕩。此時的楚國已然渡過新令初下的適應期,隨着新令有條不紊地施行,曾經的泱泱大國再次步上正軌,楚國人的生活得到了飛躍性的改善和提升。、
當然,並不是全部的楚國人,就像漁夫對着江面張開網罟,收網時總還會有些漏網之魚,比如……
遠遠地,就看見屈宜臼帶着一干隨從朝這邊走來。不知是湊巧還是有意爲之,兩人硬生生打了個照面。
屈宜臼的臉色很不好看,比上一次兩人相見時要難看得多,想來是在楚王面前吃了癟,又無處發泄一肚子的火。
屈宜臼見了吳起,也不說話,只是冷冷地瞪着他看。吳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像個沒事人般徑直向前走去。
兩人擦肩而過的那一剎那,屈宜臼忽然轉過頭,輕聲對吳起道:“你得罪的人還真不少啊,吳大人。”
吳起冷笑一聲,沒理他。
屈宜臼也冷笑:“吳起,你有種就給我笑,咱們走着瞧!”
謠言從沒有一刻停下來,恨你的人永無止境,人這一輩子,想聽幾句真話,認識幾個真心人,還真不是件容易事。
吳起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