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失蹤,宰相臉色白的可怕,自然是有原因的。
劉未指給三個皇子讀書的伴讀,老大的是方國公府的魏坤,已經跟隨肅王去了肅州,跟着老二就藩的,就是纔剛剛滿九歲的莊揚波。
莊揚波年紀尚小,若是莊家父子求情,其實也是可以不用去秦州的。只是大皇子已近廢人,方國公府家都沒有求情,莊駿身爲宰輔,又瞭解皇帝的心思,斷不會在這種關頭提出這樣的要求,只是準備日後再徐徐圖之,想法子將孫子調回京城。
就爲了這個,莊家兒媳婦哭的死去活來,給兒子帶走的東西是恨不得將家裡搬空了的架勢,莊揚波是家中獨苗,年紀又小,莊駿給兒子帶了七八個下人,光身手不錯的護衛就有四個,就是怕他路上出什麼問題。
二皇子離京和大皇子不同,大皇子是先被封的肅王,各方都有準備,按照禮制有條不紊地預備就是,連王妃都娶了,是要主子有主子,要府臣有府臣,只不過路途遙遠,路上辛苦些。
可秦王出京是在方孝庭犯事之後,在三日之內出京,等於是被流放的,帶的人馬不及肅王一半不說,就連沿路迎接都安排的是慌里慌張,加上有方黨這層關係,沿途官員都不敢攀交。
所以說秦王出事,是在意料之外,可又在情理之中。
得了這麼個消息,朝也不必上了,提早散了朝後,莊家父子同劉凌一起,去向皇帝回報這件事。
當年莊敬也曾在路上被方孝庭的人馬襲擊過,全靠皇帝提前準備纔沒事,而後神/機/弩送往南方,也是皇帝提早的佈置,此時他們都有些僥倖心理,希望其中又有皇帝的動作。
然而劉未驚得摔了手中的杯子,頓時讓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二皇子劉祁,是真的出事了。
“陛下……”
岱山攙扶住滿臉不敢置信的劉未,知道他爲什麼這麼吃驚。
如今他病入膏肓不能生育,三子之中,大皇子已傻,三皇子年幼,二皇子還需歷練,可一轉眼過去,二皇子也出了事,三者去二,只存其一。
如果此事不是三皇子動的手腳,那他的運氣,未免好的讓人覺得可怕。
“如果此事是三皇子動的手腳……”
岱山身子微微一顫。
那二皇子出事,陛下也只有一個人選可以選擇了。
天命是什麼?
天命有時候不是勝者爲王,而是剩者爲王!
“陛下,現在是否該調動禁軍去舒州查找秦王的下落?”
事關自己的兒子,莊敬沒有他父親那麼沉得住氣。
“秦王的護衛既然說是‘下落不明’,說不定和臣當年一般,僥倖逃出了生天……”
劉未踱了踱步子,和身邊的一位老漢動了動嘴脣。
這是朝中特意爲劉未找來的“異人”,原本是在京中賣藝的,他的本事是“讀脣”,雖不能百分百正確,但說出個大概意思卻沒有問題,至少眼睛開始視物模糊的皇帝,不用時時都提筆寫字了。
“陛下說,各府張榜,私下也派人去打探。”
“各府張榜?”
莊駿愣了愣。
“那天下人豈不是都知道秦王出事了!”
劉未點了點頭,又動了動口。
“陛下說,如有逆賊借秦王生事,則秦王已死。”
那老者滿臉惶恐。
這一下,劉凌心中一寒,臉上不免表現了出來,惹來了劉未的不快。
他看了劉凌一眼,突然望了望身邊的老者,很是鄭重地緩慢動着自己的嘴脣。
那老者靜靜等到劉未說完,又喃喃自語複述了一遍,纔開口重複:“陛下說,這道旨意,由殿下擬詔,蓋中書省的章,昭告天下。”
“父皇,如果二哥沒有出事,只是藏了起來,而逆賊卻借二哥的名義生事,又該如何?”
劉凌想了想,提出一種可能。
“張榜的事情,是不是可以先暫時緩一緩?先命人徵召倖存的護衛進京,再在舒州打探二哥的下落,如果……”
劉未搖了搖頭,伸手做了個制止的動作,指了指門外。
他竟連讓劉凌解釋和辯解的機會都沒有,就令他馬上去做。
劉凌看了看像是蒼老了好幾歲的莊老大人,再看了看眼眶已經溼熱的莊敬,咬了咬脣,只能領命。
咚!
出了紫宸殿的劉凌,不甘心地錘了外面的宮柱一記,傳出了好大一聲聲響。
來往過路的宮人嚇了一跳,恐懼地看着面色難看的劉凌,驚得躬下身子退避三舍,根本不敢上前一步。
直到這個時候,他們才發現這位性格溫和的殿下,也是有脾氣的。
“殿下!”
在廊下候着的戴良連忙上去勸阻。
“不要傷了自己的身子!”
他拉過劉凌的手一看,只見右手的指節處已經紅腫的厲害,慌里慌張地要去請張太妃,卻被劉凌突然一把拉住,搖了搖頭。
“這是小事,父皇有令,我們先去找薛舍人擬詔。”
皇帝身體出了問題,身爲中書舍人的薛棣便受到了極大的重視,他原本就是伺候皇帝筆墨和擬詔、抄寫奏摺的舍人,皇帝眼睛不好,又不能說話,現在他便成了皇帝的眼睛、皇帝的手,一些機要的摺子,都是由他出於中書省安排妥當的。
當聽到劉凌說出秦王的事情後,他思忖了一會兒,說出了和劉未一樣的結論。
“我知道殿下可能很難接受,但陛下的決定是正確的。”
“不管是什麼人因爲什麼目的襲擊了秦王的隊伍,他的意圖絕不會是好意。如果秦王殿下沒有死在當場,有很大的可能便是被他們掠去了。現在方黨正在各地興風作浪,要是反賊在攻城略地時將秦王當做人質,沿途的地方官到底是開門,還是不開?”
薛棣說道。“如果開了,則城池不保;可不開,秦王如果有失,皇帝怪罪下來,恐怕就不僅僅是丟烏紗帽的問題……”
“薛舍人說的,我也明白。但如果二哥沒有被抓住,朝廷卻對天下昭告他已經死了……”
劉凌皺起眉頭。
“豈不是……”
“如果秦王沒有死,朝廷卻宣告他已經死了,秦王殿下便成了沒有什麼用的庶人。一個沒有什麼用的庶人,誰又會去傷害他的性命、限制他的自由、脅迫他去做什麼事情?唯有讓所有人都以爲秦王死了,秦王才能渾水摸魚的返回京中,又或者尋求可靠官員的幫助,逃出生天。”
薛棣輕笑。
“殿下,陛下如此做,不是在傷害秦王殿下,而是在保護他啊!” ωωω◆ ttκǎ n◆ ¢O
原來如此,他還以爲父皇放棄了二哥!
劉凌恍然大悟,羞愧地對着薛棣躬下了身子。
“多謝薛舍人替我解惑!”
“下官惶恐。”
薛棣趕緊上前攙扶。
“殿下宅心仁厚是好事,可有的時候,看似無情的手段,纔是唯一能解決問題的方法。從方黨起了反心之時起,秦王殿下就已經處在進退兩難的局面,即使他平安到了秦州,也許未來也會有許多變數,如今這樣,您大可不必內疚。”
“話雖如此……”
劉凌黯然。
薛棣何等聰明,一眼就看出劉凌對於自己“監國”後,必須要放逐二皇子出京的結果一直抱有內疚之心,如今二殿下又出了事,皇帝卻執意要讓他親自去處理此事,更是讓他心中煎熬。
劉凌確實不是行霸道的材料,但他卻懂得時時自省,察納雅言。代國這幾代的皇帝的政治才能都極爲出色,然而從恵帝起,歷經三代的帝王,均是固執己見之人,手段也絕不溫和,所以劉凌這種“仁厚”便顯得格外彌足珍貴。
只是現在天下處在風雨飄搖之際,靠溫和手段已經不管用了,他年紀小,沒有見識過多少“帝王手段”,教他的人恐怕也沒想過事情會這麼發展,教導劉凌未免太過中規中矩,恨不得往“聖人”方向引導,偏偏皇帝時間也不多了,聖人手段一點用都沒有,如此之下急於求成,恨不得一夜之間將他磋磨成什麼梟雄君主,也是自然。
莫說皇帝了,現在這局面,讓外人看了也分外着急。
薛棣摸了摸下巴,心中有些擔憂。
現在這父子兩還沒發現問題的嚴重性,等再過一陣子,皇帝能理政的時間越來越少,恐怕只會對劉凌越來越苛刻,越來越心急,到時候,恐怕還要出更大的矛盾。
皇帝都希望兒子能像自己,可一旦臣子都開始協助儲君,皇帝心中的落差便開始難以平衡,這也是歷來儲君和皇帝必須要走過的一道坎,只有邁過去了,國家才能平穩的過渡。
然而從現在的情況看起來,無論是皇帝也好,劉凌也好,都沒有做好準備。皇帝身體抱恙是突然而來,並沒有一段時間的鋪墊,自然死活都不願意放權;劉凌雖在“監國”,但沒有儲君的名分,總是“名不正言不順”,大臣們也不敢太盡心盡力。
說到底,不過是皇帝不死心,又或者內心深處還是不願意將這個位置就這麼交給別人,總想再掙扎一下。
如此一想,薛棣隱隱覺得當時李明東的藥直接毒死了皇帝,說不得局面雖壞,卻不會埋下這麼多的隱患。
他也就不必這麼擔憂了。
“薛舍人,既然事不宜遲,那我們現在就擬詔如何?”
聽了薛棣一番話,劉凌已經明白父皇其中的深意,自然不會再心生排斥。
“我該如何寫?”
“殿下可以這樣寫……”
薛棣收起心中各種心思,開始耐心地教導起劉凌。
***
內尉署。
孟太醫究竟是服毒自盡,還是遭人殺人,如今已成了無頭公案,因爲死人是不會說話的,而當天的行刑之人都一口否認曾經對孟太醫做了手腳,即使是內尉長因此被罷了官,都得不到其中的答案。
但太醫院充當仵作的太醫及薛棣的推論卻做不得假,孟太醫那天既然被人塞住了嘴巴、又被捆綁了起來,十有**不是自殺,而且手段極爲嚴酷,幾乎是當場斃命,回天乏術。
以往內尉署裡死了人,都是犯人的家人上下打點、內尉長擬寫條陳,由家人將屍首領走,也算是內尉署一項發財的“生意”,如今內尉長因爲此事都下了獄,內尉中一片混亂,也就沒有人管孟太醫屍首的事情,還是太常寺卿憐憫孟太醫一生孤苦,最後還不得善終,冒着被皇帝遷怒的危險親自去求了道恩旨,給他留了個全屍。
只是孟太醫從小父母雙亡,祖父祖母也已經去世很多年,他無妻無妾,無兒無女,連個領屍身的人都沒有,最後還是太醫院裡以李醫官爲首的一干徒子徒孫們攢了些錢,將孟太醫的屍首從內尉署“買”了出來。
京郊外的“義莊”裡。
“李興,你真準備扶孟太醫的棺槨回鄉?”一位醫官難以置信地驚呼。“我們冒着陛下震怒的危險把孟太醫的屍身撈出來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你都快要升任太醫了,何苦這時候扶靈回鄉?他又不是你爹!”
扶靈回鄉說起來容易,可路上遇見棺材是很晦氣的事,很多時候甚至因此產生爭執,所以大部分扶靈的人都選擇傍晚通曉趕路,日出後在義莊或荒郊野外露宿,請這些專門負責送靈回鄉的力士也是花費不菲。
民間對這些專門送靈的人有個稱呼,叫做“趕屍人”,倒不是說他們真的趕着屍體走,而是他們夜晚扛着棺材趕路,白天又住在義莊裡,實在是太過詭異,各種穿鑿附會也就越發多了起來。
相比較之下,如果朝中有爲國獻身的、又或者德高望重的官員去世,大多可以由各地驛站的驛館逐站護送,直至從官道回鄉,甚至可以停靈在驛站,就絕沒有這樣辛苦了。
如果孟太醫沒有犯事,還是太醫令的身份病故,以他的資歷和身份,皇帝是絕對會下令由朝中之人扶靈的,可現在他是“罪人”的身份,誰接下了這個燙手山芋,就代表誰要放棄自己的大好前途,還要散盡家財耗費許多的時間,去做這件晦氣的事情。
“你們不懂,我當年醫死了人,猶如過街老鼠一般,人人爭相喊打,是孟太醫爲我辯駁,說我那般用藥並無不妥,而是病人身體異於常人,所以突然暴斃,我纔沒有落得以死謝罪的下場,從那以後,孟太醫便是我的再生父母……”
李醫官哽咽着說道:“我入太醫院,原本就是爲了報恩的,只是我本事實在是不濟,說是要報恩,結果還是孟太醫照拂我多一點。我這前途原本就是因孟太醫而得,如今爲他丟了,也沒什麼。”
“你自己想好。”一干和他共事多年的醫官紛紛勸說着,“我們都花了錢買了棺材,你將他葬在京郊就是了!孟太醫家鄉已經沒有人了,就算葬回祖墳說不定也斷絕了祭祀,還不如葬在京郊,你還能時時去掃墓。”
“他一直記掛着家中那棵山楂樹,我送他回鄉,把他葬在那棵山楂樹下,也算是了了他的心願。”
李醫官堅持己見,“你們不必勸我,我已經想好了,也遞了辭書給太常寺卿,他已經準了。”
“你啊!哎!”
同進的醫官們恨鐵不成鋼,又罵又勸,見他吃了秤砣鐵了心,只能作罷。
眨眼間天色近黑,義莊裡全是屍體,實在是喪氣,其他醫官見李醫官還要爲孟太醫守靈,一個個都覺得他是魔怔了,又怕是中了邪,勸說無效後,便紛紛告辭離去。
待人全部走了,李醫官擦掉臉上的眼淚,面容一下子慎重起來。
他警覺地出了門,四周左右看了看,見義莊的守夜人在遠處打着瞌睡,連忙返回屋裡,用一根木棍閂好門,這才小心翼翼地走回棺材旁邊,從懷裡取出一根連着小球的帶線籤子出來,放在棺材旁邊的靈桌上。
這些籤子也不知道是什麼打造的,約有食指長短,看起來像是郎中用的銀針,卻要粗上不少,李醫官將東西放好,立刻探身入棺材,深吸了一口氣將孟太醫從棺材裡抱出,並解開了他的上衣,令其赤/裸着上身趴在地上。
孟太醫是個成年男人,李醫官又不是什麼體力過人之輩,這一番動作後累的不輕,一邊喘着粗氣,一邊伸手在孟太醫腦後的頭髮裡仔細尋找。
“找到了!”
李醫官露出激動的表情,從“腦空”之中抽出一根細長的針來。
長針一被拔出,李醫官絲毫不敢遲疑,立刻將那根長籤子紮在剛剛細針埋着的位置,用手指捏了捏魚鰾膠做成的小球,將其中注入的藥液擠進中空的籤子裡。
動作完這處,李醫官又如法炮製,在手臂、額頭、手背等各處的經脈裡注入了藥液,直到小球中空無一物,這才癱坐在孟太醫的身旁,滿臉疲憊之色。
這種“死遁”的方法十分危險,一百個人裡能有一個最終清醒過來已經是老天開眼,而且雖說是“假死”,但心跳卻不是沒有了,只是極其緩慢,只要驗屍的人有些耐心,一直監聽着,總能察覺到脈相。
只是那時候情況已經非常危險,孟太醫甚至已經料到自己九死一生,更何況在死之前遭受極大的折磨,索性孤注一擲,把這般危險的法子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李醫官其實也不知道孟太醫爲什麼數十年如一日的在私下裡尋找讓人“假死”的法子,他甚至早就安排好了太醫院裡幾個專門負責檢驗屍首的太醫,明面上和他們沒有什麼往來,實際上卻對孟太醫俯首帖耳,幾乎能用誠惶誠恐來形容。
事發之前,他指點自己在他死後去找呂寺卿求情,讓他看在昔日的交情上,想法子讓自己能回鄉安葬,所以李興才能藉由呂寺卿的路子,讓太常寺卿“大發慈悲”,安排好了後事。
李醫官曾猜測過,孟太醫是不是想“暗渡成倉”,從宮裡用假死的方法偷一個人出去,但後來想想看又覺得實在是無稽,所以從未深想過。
誰能料到這偏門的法子,如今卻是這樣派上用場?
李醫官按着自己的脈搏,緊張的計算着時間,然而幾千下過去了,孟太醫臉上的青色並沒有減退,手臂和額頭等處注入的藥液也像是毫無作用,甚至開始慢慢往外滲出。
李醫官用手指堵了這處,堵不住那處,越堵越是心焦,心中大拗之下伏倒在孟太醫的身上,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
假死的方子,向來只存在於民間的志怪奇譚之中,就算孟太醫所學甚雜,也只能提前在腦後埋針,延緩藥性發作的時間而已。
然而這種時間難以預測,也許審訊第二天就到來,也許審訊拖了數日也沒有開始,要想抓準時機,除了對醫術的自信,還要有足夠的運氣。
李醫官聽到孟太醫在“刑訊”過程中出了事,便知道他忍到了那時才催動藥性,可他卻沒想到將他的屍身弄出來沒那麼容易,原本該是三日之內“喚醒”的,硬是拖了五六日!
一個好生生的人,五天不吃不喝也離死不遠了,更別說還幾乎沒有呼吸。
見孟太醫醒不過來,假死變真死,怎能讓他不悲從中來?
李醫官這麼一哭,外面原本還在疑惑的守夜人才算是放了心。但凡義莊裡守屍的,不聲不響的是少數,大部分人都是要大哭特哭一番,沒聲響的,說不得第二天就跑了,丟下一具無人認領的屍體。
“聽說生前還是給皇帝看病的……”
守夜人搖了搖頭。
“還不是要找趕屍的走!”
李醫官大哭特哭,將心中的惶恐和悔恨都哭了出來,直哭的眼睛刺痛,鼻腔生疼,連呼吸都肺痛,都不能停歇。
然而他畢竟是醫者,對於人的身體情況有一種天然的敏感,哭着哭着,卻感覺身下孟太醫的“屍身”似乎是漸漸軟和了起來,連忙抹着眼淚將耳朵貼在了他的胸膛上。
只見孟太醫臉上的青黑正在一點點褪去,但心跳依然是微不可聞,他摸了摸頸後的脈相,怎麼摸都是死了,忽悲忽喜之下,連自己的呼吸都忘了,直到憋得不行,才狠狠吸了一大口氣。
“也許能活!”
他咬了咬牙,取下腰間的針袋,抽出一根銀針,直接扎進孟太醫的人中。
“死馬權當活馬醫了!”
***
義莊不能停靈太久,好在李醫官之前就請好了“趕屍人”,等人手一到,便擡起孟太醫的棺槨,向着他的家鄉回返。
孟太醫生前並不清貧,他無家無累,袁貴妃和皇帝的賞賜、自己的俸祿等等,這麼多年積攢下來,也有不少,加之他死後,雖然因罪人的身份頗多忌諱,可當他的友人們知道李醫官要扶靈回鄉時,幾乎都派了人送來厚厚的儀禮,這些財帛如今都在李醫官的身上,用來支付孟太醫的喪事,剩下多的,便是在孟太醫的族中置辦一些祭田,用祭田的出產換取族中對孟太醫的祭祀。
李醫官並不是個穩重的性子,但孟太醫死後,他簡直就像是換了個人,一手尋找“趕屍人”、置辦棺槨、找套車,裡裡外外,十分妥當,就連太醫局都很惋惜,畢竟太醫局現在人手少了大半,而這位醫官跟着孟太醫這麼多年,醫術還是靠得住的。
但他們心裡也明白,孟太醫因“八物方案”身死後,他即使能當太醫,想要再進一步或得到皇帝信任也是不可能了,如今送孟太醫回鄉好歹還得了個名聲,日後被哪家權貴請去做個家醫,不見得就比宮中差,所以並沒有怎麼挽留。
李醫官扶着孟太醫的棺槨,領着一羣趕屍人,披星戴月的離開了京城,向着南方而去,只是離開京城後不久,那羣趕屍人就辭別而去,獨留這位“義人”在荒郊野地的亂葬崗裡,守着一具薄棺。
月光下,李醫官小心地從棺槨裡連拉帶抱出一個人來,赫然就是之前“中毒而亡”的孟順之!
“師父,您小心!”
像是聞到了什麼,李醫官鼻子動了動,再看向孟順之的腰下,忍不住露出了苦笑。
“怎麼又……哎!這可沒幹淨的洗換衣服了!”
孟順之兩眼呆滯,嘴巴不停翕動,可對李醫官的話卻充耳不聞,古怪的猶如之前得了“離魂症”的大皇子一般。
然而大皇子還有奴婢侍奉,好歹錦衣玉食,而棺槨裡出來的孟順之,哪裡還有一點點像是個活人?
“師父您再堅持幾天,待我在這裡刨一具屍身,再換一批趕屍人扶你的‘靈’回鄉,就去安置好你……”
他深吸了口氣,看了看月光下的亂葬崗,臉上的苦澀更重了。
“懸壺遠志……”
“咦?師父你在說話?”
李醫官一喜。
“青鳥飛無主……”
“什麼?什麼?”
“彷徨生地……”
“師父!”李醫官眼淚潸然而下,“您究竟在說什麼啊!”
死裡逃生的孟順之形容枯槁,滿頭白髮,整個眼眶全部凹了下去,儼然像是個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可他的表情卻異常的平靜,只是不停在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自言自語。
蒼冷的月色下,含着淚在掘屍的青年,隨意擺在亂葬崗中的棺材,下身搭着一塊白布坐着的枯瘦老頭,組成了一副詭異又淒涼的畫面。
夜風中,隱約能聽到被風吹到破碎的嘶啞詩句,飄蕩在亂葬崗的上空。
“……彷徨生地,當歸何處,忘了回鄉路……”
作者有話要說: 孟太醫做過惡事,也做過善事,惡事結了惡果,善事也有善報,但最近究竟到底是不是天理昭昭,只能讓你們自己回味。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吧。
有讀者問那首中藥組成的詞是什麼意思,我就隨便說一說我的思路。這半闕詞是這樣的:“懸壺遠志天涯路,半夏裡,蓮心苦,月色空青人楚楚。天南星遠,重樓迷霧,青鳥飛無主。”“清歌斷續宮牆暮,薄荷涼,浮萍渡,腕底沉香難寄取。彷徨生地,當歸何處,忘了回鄉路。”
懸壺遠志天涯路,說的是張茜的父親告訴他你能載譽歸來,救人無數,我就把你女兒嫁給你,所以他去了所有醫者都不願意去的地方,懸壺治病,心中雖然並無悔恨,但一拿起手中的藥材,總想着遠方的佳人,所以“蓮心苦,月色空青人楚楚”。
至於“天南星遠,重樓迷霧,青鳥飛無主”也很好理解,天南星是一味藥,但我給張茜家人起名字的時候,很多是用藥材名,張茜的父親字天南,只是個伏筆,不必在意。這一句大概就是說他千辛萬苦回到經常,結果天南星避而不見,佳人不見蹤影,他想去尋覓,卻重樓迷霧,根本不是他這種升斗小民能夠探究的。反正就是苦逼。
“清歌斷續宮牆暮,薄荷涼,浮萍渡,腕底沉香難寄取。彷徨生地,當歸何處,忘了回鄉路。”也很淺顯,“宮牆暮”,因爲靜安宮是在西邊,太陽下山的地方,所以每次擡頭去看,總是看西邊,看到日漸落幕。半夏、蓮心、薄荷、浮萍都是綠色,張茜愛綠,所以孟太醫看到他們,就想到張茜。至於彷徨生地,當歸何處,是指孟太醫已經沒有家了,山楂樹也不知道還在不在,與其去想往事,不如忘了回鄉路,先把人撈出來再說。
不要再問結果如何,我的設定裡,張茜就是一個心思十分澄淨的人,對孟太醫有孺慕之情,卻沒有男女之情,而孟太醫則是執念太過,算是有緣無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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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太妃:(拍案指着底下的讀者)叫什麼叫!張茜以後跟着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