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現在的局面,莫說宋娘子暈了過去,就算是宋娘子死在地上,這幾位太妃恐怕也不會動一動眼角。
她們都曾經是家中受到良好教育的嫡女,是被精挑細選嫁入東宮爲太子妃嬪的高門貴女,在歷經“良人一夜變禽獸”、“宮變”等諸多大事之後,自覺已是“圈外人”的她們,很少有什麼事能讓她們滿心震驚。
如果這是這個孩子內心的願望,那隻能說,這世上天生就有先知先覺的“野心家”;如果這是這個孩子從別處聽來的,那就說明還有人暗中注意着這個孩子,靜靜等候着他一飛沖天的時候。
無論是哪一種,這背後的真相都值得讓人深思。
張太妃性格單純,王姬只是嘴巴刻薄,其實還沒有到“有城府”的地步,練氣功夫最強的薛太妃從最初的震驚中安定下來後,只是挑了挑眉,帶些嘉許地讚歎道:
“好氣魄!沒丟了□□的臉。”
從開國皇帝劉志到如今劉凌,已經歷經六代。
劉志廟號是高祖,但很多人都習慣用他的諡號“□□”來稱呼,劉凌一吃驚就直呼“太爺爺”,其實並不對,按輩分,劉志已經是他爺爺的爺爺,這只不過是個慣性稱呼罷了。
從高祖劉志往下數,便是景帝劉玄,恵帝劉權,平帝劉甘,以及現任陛下,還沒死當然就沒諡號的劉未。
薛太妃他們,統統都是“平帝”劉甘的妻妾。
景帝劉玄早早被立爲儲君,算是平穩過渡;成年登基的恵帝沒到四十就死了,沒什麼大的功績;平帝就更不用說,當初許多滿心厭惡的大臣甚至希望給他定諡號爲“荒”,但因爲現在這任皇帝畢竟是先帝的兒子,他不願意,其他大臣也不想弄的君臣關係太僵,才勉強定了個不好不壞的“平”字。
在很多大臣和冷宮太妃們的眼裡,除了還算有爲的景帝,其他子孫裡就沒有哪一位,能如□□劉志那般雄才大略,讓人折服。
即使劉志晚年信道修仙,但那也是私節有虧,在國家大事上從沒有糊塗過。
所以劉凌一說“我能成帝”,薛太妃才立刻誇獎劉凌“沒丟了□□的臉”,而不是“沒丟了陛下的臉”。
上一次說這句話的人,正是在代州起義軍而推翻前朝的劉志。
薛太妃居然誇獎劉凌,更是跌破了王姬和張太妃的眼珠子,以爲薛太妃在冷宮裡把“謹慎”都待沒了。
好在薛太妃只是誇了一句,立刻就跟着告誡他:
“但是這樣的話,你只能爛在心裡,不可以在外面亂說。你纔不到六歲,所以我更要把後果說清楚——你這樣妄言,只會引起殺身大禍!”
劉凌是在薛太妃的“凝視”壓迫之下,將仙人的“預言”說了出來。他如今年幼,許多輕重都不明白,可察言觀色是從小練就的本事,見到薛太妃這樣嚴肅,立刻點了點頭,鄭重地迴應:
“是,我不會亂說。”
“如果你不想牽連到冷宮裡這麼多妃嬪,從今日起,便謹言慎行,能不多說話就不要多說話。‘羣處守口,獨處守心’,你要記住。”
“是。”
薛太妃嚴厲地教導過劉凌之後,這才叫來屋外伺候的宦官如意,讓他把宋娘子背了出去。
見劉凌擔心的看着自己的奶孃,薛太妃長嘆道:“你這奶孃是個忠心之人,就是見識太少,目光短淺。有些話她不能接受,是因爲她的眼界沒到那樣的地步,不僅僅是她,每個人都有自己不願意相信的事情。有些事,你不必太過敞亮,能不說就不說,秘密就爛在心裡纔好……”
她不認爲劉凌是會說出“我能成帝”這樣話的人,會這樣,肯定是有人灌輸,這人也許就是哪方勢力藏在冷宮裡的。
有可能是門口的把守宦官,有可能是他的親近之人,無論是哪一種,關心劉凌的薛太妃都不想他因爲親近宋娘子而泄露了這人的身份。
宋娘子忠心,卻容易好心辦壞事,要是泄了這人的身份,所有人都要倒黴。
劉凌卻不知道薛太妃誤會了,立刻想到的則是自己幾次三番告訴宋娘子“有神仙”,卻引來對方神魂俱驚的結局。
“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不願意相信的事情,秘密是爛在心裡的嗎……”劉凌小聲地喃喃自語,心中還是有些難過。
有秘密而不能與人言,豈不成了孤家寡人?
“你也別太擔憂,等她醒了,我會好好跟她說清楚透露出去的利害關係。好在這綠卿閣總共也沒多少人,王寶林和張太妃都不會亂說,如意腦子不好,稱心被我派去了竈上,沒有其他人聽見……”
薛太妃坐到牀前,撫了撫劉凌的額頭。
“你頭傷了,好好休息,不要再多動多思,明白了嗎?”
劉凌從小敏感,尤其對別人的態度更是觀察入微,從薛太妃的言談舉止,他立刻意識到薛太妃對他的態度不太一樣了。
不是變壞,而是變得更好,更加複雜。
不知道這樣意味着什麼的劉凌,只能拉了拉被角,默默地點了點頭。
薛太妃又安撫了他幾句後,起身叫了王姬和張太妃,一起出了內室,只留下劉凌一個人在屋裡休息。
“喂,外面有人嗎?”
等所有人都走了一陣子後,劉凌臉色突然黑了起來,有些不確定地叫喊着。
可大概是因爲薛太妃有事要“吩咐”,門外竟沒有人,叫了幾聲也沒人搭理。
臉色越來越難看的劉凌揉着肚子,想要勉強自己爬起來,卻發現一坐起身頭部就一陣眩暈,無力地又跌了下去。
“快來人啊……”
嗚嗚嗚嗚,奶孃說的對,人不能撒謊,會有口業報。
“這次我是真內急了!”
***
“你說三皇子在薛太妃的住處摔到了頭,而且好像很嚴重?”袁貴妃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竟衝動地問道:
“有性命危險嗎?”
能伺候袁貴妃的都是心腹,見怪不怪的安靜站在那裡。劉賴子呆了呆,這才連忙搖頭回話:“應該沒有,宋娘子晚上就回來了!不過三殿下頭破血流不能動彈,被留在綠卿閣了。”
“看樣子沒什麼大事,綠卿閣?薛家的?”
袁貴妃難忍失望地收回嘴角的笑意。
“是,三皇子最近不知那裡得了一本書,捧着看了許久,還在地上寫寫畫畫。他經常往冷宮深處跑,奴婢懷疑有太妃在教他識字……”
劉賴子諂媚地說出自己的推測。
“六歲才學寫字,還是冷宮裡的瘋子們,能教好什麼?薛家都沒人了,掀不起風浪!”袁貴妃不以爲然地擡了擡手,讓他退下。
“現在三皇子的事,你就不必老是來了,省的撞上陛下。”
她恩寵不斷,一個月能有二十天陛下都是宿在她宮裡的,劉賴子要跑的勤,難保有撞上的時候。
宋娘子雖然聰明的讓劉凌“順勢而病”,可有心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劉凌摔了頭,雖然沒摔死,可她不給他請醫用藥,能破了相也是好的。
反正她也不準備讓他讀書,等他再大點,從未上過書房,世人自然就對他有“不學無術”的印象,加上他腦子本來就有毛病,又沒有後戚撐腰,一輩子就這樣了。
現在要關心的,反倒是別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心中一陣煩躁。
原以爲二皇子被趕出去,大皇子會收斂點,豈料他反倒更加出挑。現在都傳二皇子體弱多病命不久矣,三皇子又年幼無知,大皇子遲早要立爲太子。
若不是陛下寵她,一直壓着……
“娘娘,該吃藥了。”
蓉錦捧着一碗藥在不遠處跪下。
“你走吧。”
袁貴妃掃了眼門外的劉賴子。
劉賴子不敢多呆,爬起身麻溜的就退下了。
袁貴妃回身入室,接過蓉錦手中的藥碗一飲而盡。
‘喝了這麼久藥,還是沒有懷上。只要我有了兒子,何必還忌憚皇后那個廢人……’
袁貴妃心中暗歎。
“娘娘,陛下來了,已經到了蓬萊殿外!”
“準備接駕。”
袁貴妃早已經習以爲常,不慌不忙的將藥碗遞給蓉錦,另有一個宮人送上漱口的玉露,其餘宮人有捧妝盒的、拿披帛的、各個有條不紊。
不過片刻時間,袁貴妃又妖嬈了幾分,帶着一羣宮人前去迎駕。
“愛娘!”
“陛下……”
***
天色漸晚,薛太妃將自己的臥室讓給了劉凌,只好去隔壁的張太妃那暫住一晚,留下如意照顧劉凌。
如意是個傻兒,不懂掩飾的,一進了劉凌的屋子,立刻聳了聳鼻子,傻笑着問:“怎麼有股怪味?呵呵,三殿下……你冷嗎?爲什麼蓋這麼多被子?”
“我要休息了,你出去吧。”
劉凌將身子往被子裡更縮進去一點。
“不行,娘娘讓我伺候你呢,你要洗臉嗎?要吃飯嗎?要如廁嗎?”如意走到劉凌面前,彎下腰又笑。
“我給你打水好不好?”
他是從來不自稱“奴婢”的,
“不要不要不要!你出去啦!”
劉凌眼淚都快下來了。
“好吧,那我走了……”
如意有些傷心地往門外走,表情還有些受傷。
劉凌心中剛有些內疚,就見如意又轉過頭來,天真地問他:“可是三殿下,你真沒聞到什麼味兒嗎?這房間是娘娘住的,她聞到怪味,會不會生氣啊?”
劉凌聞言簡直是石化了,整個人一動也不動。
“我走了……你都懶得理我……”
如意撅着嘴傷心地打着簾子出去。
只留下在被窩裡攥着褲子,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劉凌。
‘我傻啊,應該叫他幫我洗褲子和被子的……’
劉凌悔的腸子都青了,懊惱地對天叫了一聲。
“啊啊啊!睡覺!”
他熄滅牀邊的燭火,一下子翻到牀榻的最深處,愣愣地望着天花板。
劉凌今日受到的刺激太大,又有太多的訊息無法消化,他只是個孩子,從小就沒怎麼出過冷宮,從記事起,接觸到的也大多是劉賴子王寧宋娘子之流,很多時候,自然而然地就會產生迷茫。
可他再怎麼沒見識,也知道皇帝不是什麼人都能當的。
得仙人“天授”而預言能當皇帝,不是高祖父嗎?
‘嗤,我連見過父皇的次數一隻手都數的過來,還當皇帝……’
劉凌翻了個身,努力將雜亂的心思拋之腦後。
窗外光芒大盛,亮了又滅,猶如大半年以前。
“仙人們又回去了啊……”
劉凌喃喃自語,將頭埋入了被子。
“仙人們到底來幹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