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無父子兄弟,是姚霽看遍史書後,很自然就得出的結論。
歷朝歷代,這種事情發生的頻率太多,以至於多到讓人麻木的地步,也正是因爲如此,劉凌和劉祁如此兄友弟恭,反倒讓姚霽生出一絲不真實感來。
可若說是做戲,這哥哥面帶欣慰的笑容、眼裡隱含的淚光,這弟弟大受震動、甚至在顫抖的手臂,都無法讓姚霽相信他們是在做戲。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們的演技也未免太好了一點。
姚霽一直含着笑,看着劉祁對着劉凌屈身下拜,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口中呼着“陛下萬歲”,劉凌露出像是第一次接受朝臣參拜時的那種複雜表情,竟有些引人憐惜之感。
姚霽相信不止是自己有這種感覺,因爲劉祁站起身後面容一下子柔和了不少,讓他原本有些冷淡的氣質一下子就有了生氣。
其實按照性格來說,三兄弟裡倒是劉祁也適合坐那個位置,他心思細膩、重感情,又講道義,私心和**也並不重,只是他的母族實在是太拖後腿,朝中大臣們也大多對他抱有成見,他們倒是誠心實意地願意輔佐沒有根底的三皇子劉凌的,畢竟沒有根底就意味着他們更容易得到聖眷。
也許是少年意氣,也許是劉凌天性如此感性,劉祁和劉恆一直都沒有被他所猜忌,反倒得到了重用和善待,所以肅王才能在肅州那種偏僻荒涼的地方好好過着他富裕的日子,劉祁也能從人人避之不及的災星又變成炙手可熱的一方王侯。
但劉祁和劉恆不是不知道感恩的,劉恆將自己所賺的金銀財帛大多都送入了京中,劉祁還沒有娶妻,不能按成府的得到歲俸,可依舊還是願意將所得留給劉凌去賑災,即便其中有幾分是爲了其他,這時候劉凌能聽到這些支持的話,遠比得到這些東西更重要。
劉祁和劉凌兩兄弟執手談笑,姚霽也心情大好,直到……
天空中突然光芒大盛。
這種光芒實在太讓人熟悉了,熟悉到劉凌剛剛還一片感動溫情的表情突然就變得僵硬了。
好在劉祁此時正在專注於敘述自己這段日子以來的舊事,沒有注意到劉凌的神情,否則恐怕還要多想,以爲是自己哪裡做的不妥。
“劉凌,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過來,就當什麼都沒看見!”
姚霽則從天空發生異象的一開始起,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向着祭天壇的方向跑去,只來得及丟下這句話。
只見西邊祭天壇的位置發出讓人無法直視的光芒,遠遠看去,就像是從天上伸出了一把能劈開一切的光劍似的,在光芒綻出之後,從天到祭天壇中心的位置,正以肉眼可見的程度在扭曲,並且扭曲的速度越來越快。
“陛下,您是……”
劉祁終於發現了劉凌的不對,見他眼睛直勾勾盯着西邊,也奇怪地跟着扭過了頭去,卻什麼也沒看見。
“今天太陽真大啊,閃的人眼睛都花。”他只是看了一眼,就連忙以手做棚遮住眼睛:“陛下,您這樣往上看眼睛會疼的,還是……”
劉祁突然頓住了。
因爲他看見三弟的眼眶迅速的紅了起來,鼻子也開始聳動。
曾幾何時,在他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這是他們最常在三弟臉上看到的表情。
每當年宴結束,他去找母妃,而大哥去找母后時,劉凌卻要跟在毫無規矩的宮人身後回到冷宮時,常常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被拋下、被輕視、不願被人遺忘的表情。
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剛剛到底說錯了什麼?
劉祁開始絞盡腦汁想自己剛剛說錯了什麼。
剛剛他已經說到自己得了田家一子弟相助,卻沒發現是個美嬌娘,他心中敬她愛她,雖知她是入宮的候選之一,卻依然還是……
等等,選妃!
他已經有了心儀之人,就等着馬上大婚,大哥也連孩子都快有了,可三弟選妃選成那樣,還在聽他不停的嘮叨自己如何如何甜蜜。
劉祁揉了揉自己的臉,感覺有些痠軟,想來自己剛剛臉上肯定還帶着那種得意的傻笑,這種表情看在三弟眼裡……
劉祁想起自己聽聞三弟大婚,而自己卻連個王妃影子都不知道在哪裡時的鬱卒,連忙在心底暗罵了一聲。
他真是個蠢驢!
這一刻,護短的劉祁真想甩自己兩個巴掌。
“陛下……”
劉祁欲言又止,看了看天,想要扯些什麼來掩飾自己的懊惱。
“咳咳,這陽光這麼刺眼,您看您眼睛都紅了,還是低下頭比較好。上面風景再好,會傷了御體的話,都是不值得看的。”
“是啊,這光太刺眼了。”
劉凌口中如此說着,揉了揉眼睛,頭卻沒有低下。
那如同利劍劈開一切般的光柱,確實太刺眼了,刺眼到他恨不得摧毀它。
在那光柱之下,嫌自己奔跑速度太慢的瑤姬仙人已經騰空而起,就如上次他所看見的那般扶搖直上,向着光柱舞空而去。
他好像瞬間理解了嫦娥奔月之後,后羿凝視着月光的心情。
日光下,有什麼在劉凌眼角一閃而過,劉祁吃了一驚,瞪大了眼睛。
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麼。
正因爲知道是什麼劉祁心中慌突突的。
他他他他他是不是無意間欺負了這位弟弟?
他沒有納到妃嬪,竟會如此難過嗎?
也是,都十七歲了,想當年他們還在一起看那春/宮畫冊時,他和大哥看的手心直冒汗,他卻好像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
現在終於到了思慕女子的年紀,他明明應該坐擁天下美人的……
想起這個弟弟一直運氣很差,又是天災又是**的,連納個妃都一波三折,劉祁收起了和稀泥的心,認真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勸解道:
“陛下,天涯何處無芳草,美人和賢后,總會有的。”
劉凌此時已經看到瑤姬和半空中落下的一位銀髮男子開始了交談,聽到哥哥在說什麼,身子一震,不可思議地扭過了頭來。
“你,你看見了?”
非但震驚,還有一絲惶恐。
“哎,三弟還是那般好強,不願意別人看見他的弱處,也是,他已經是皇帝了,這旁邊還有這麼多宮人。”
劉祁心中想着。
“沒有,臣什麼都沒看到。”
劉祁嘆了口氣,收回了自己的手。
“陛下,您如今坐擁天下,什麼都會有的。哪怕天仙一樣的女子,只要您想,都能得到,而您這樣的品貌才幹,又有幾個女人會不愛慕您?您……”
劉凌聽得迷迷糊糊,似乎覺得二哥說的是瑤姬,又覺得說的不是。直到他說道“天仙一樣的女子”,他才又認真起來,仔細地看着這位二哥。
他是不是和自己一樣,其實也看得見仙人,只是從來不說?
不,不是,他和自己一起聽過朝政,也在東宮見過這些人,卻從來沒有表現出過異樣,應當是聽不見。
是巧合?
既然是巧合,他爲何又要好端端說起女人?
想到女人,劉凌心中一痛,眼睛像是被什麼吸引一般又朝着光柱看了過去。像是自虐一般,明明知道聽從瑤姬的話當做什麼都看不見是最安全的,可他就是忍不住。
忍不住,熬不了,不甘心,忘不掉。
他怕她從此一去,天人永隔,不復再見。
***
姚霽正在奔向半空,爲此不惜用掉原本就不多的能量。
雖然不知道是因爲什麼使系統關閉了這麼久,可她知道如果等她能量耗盡,就真的回不去了,因爲他們所有觀察者在系統內的操作都是通過“導向儀”進行的,包括返回現實空間。
更何況在系統打開的一瞬間,她導向儀裡的通訊功能立刻連接上了。
“編號C21,華夏組姚霽,你在不在?呼喚C21!”
熟悉的聲音讓姚霽的眼淚都下來了。
“史密斯!我在呢!”
“哦,感謝上帝,我們這裡突然出現電路異常,大規模停電了,電路剛剛修復,不說那麼多了,立刻到光路這裡集合,我們離開這裡,你已經被關在系統裡一天多了。”
史密斯如釋重負的聲音從通訊頻道里傳來。
一天多?
姚霽感覺自己在裡面似乎已經過了許久了,可在外面才一天多而已?
先不管這個,還是出去再說!
姚霽徑直飛向高空,和光路中走出的同事史密斯匯合。
再次看見史密斯的感覺很奇妙,姚霽走向同事,欣然握住了他伸出來的手,可眼睛卻久久凝視着他,直到看到這位大男孩耳根通紅,露出一副不太自在地表情:“哦,姚,你怎麼了?爲什麼這麼看我?”
“我……”
姚霽話纔出口,眼淚卻奪眶而出。
莫說史密斯被嚇住了,就連姚霽自己都被嚇住了,她尚在空餘的那隻手慌張地擦拭着不停涌出的眼淚,另一隻手就在史密斯的掌中不停的顫動着。
“你哭吧,我等你情緒穩定點我們再離開……”
史密斯本就是個紳士,此時禮貌的轉過頭去,任由姚霽由小聲抽泣變爲嚎啕大哭,直哭到聲音已經嘶啞,才漸漸歇了下來。
“好點了嗎?”
史密斯反射性地摸向口袋,卻想起來這不是在外面,口袋裡並無手帕,只能手足無措地拍了拍她的背部。
姚霽哭了好一會兒,才擡起臉來,眼睛紅腫地開口:“我已經好像一年沒有見過你了,一見面,有些控制不住情緒……”
“一年多?”
史密斯撫着她背的手一下子僵住。
他露出古怪的表情,不可思議地看向姚霽:“一年多了,你就這樣飄蕩在這個地方?”
就這樣的不人不鬼,在沒有人看得見的地方……
堅持了一年多。
史密斯打了個哆嗦。
“哦不,姚霽,你得跟我回去,我們得去找個心理醫生。”史密斯幾乎是強硬地拽住了姚霽的手臂。
“這屬於事故,對你造成了如此大的傷害,科研組需要負責!”
姚霽哭了好一陣子,已經將自己的負面情緒宣泄掉了大半,此時見到同事如此關心她的心理狀況,心中倒有些不安起來。
如果回到了自己的時代,她勢必要說出自己困在這裡這麼長時間以來的遭遇,在心理輔導過程中,也會有心理醫生誘導她說出自己的“困境”。
但現在發生的一切,都是不適合說的。
關於這個世界、關於父親的死……
她還沒有找到真相。
“好,我們回去。”
姚霽反射性地看了一眼劉凌所在的方向。
這麼遠的距離,當然是看不見什麼東西的,她只是想最後看看那個少年。
“姚霽,你在看什麼?”
史密斯奇怪地看着姚霽。
“該走了。”
“哦,我在想秦銘是誰去接的。”姚霽隨口扯了個話題。“他的導向儀能量快用完了,再不去接真回不去了。”
“什麼?秦銘也在裡面?”
史密斯愕然地脫口而出:“那怎麼可能!留在裡面的只有你!”
姚霽原本只是想借秦銘的話題掩飾自己的失態,可當她發現史密斯的疑問是真的而不是開玩笑後,姚霽一下子就明白了秦銘爲什麼會浪費掉有用的能源去做那麼無稽的事情。
他是真的在求救。
“你是怎麼知道他不在裡面的?你們確定過了嗎?”姚霽恢復了以往的冷靜,扭頭看向西邊的方向。
“斷電之後我們立刻就清點過工作人員,和秦銘同組的同事們都說看見他離開研究所回家去了,後來我們接通了他的個人通訊,也證明了此事,只有你沒有人看見也聯繫不上,和你一起進去的遊客都說他們先離開的系統,你在最後,我們就擔心你被關在裡面了……”
史密斯越想越是覺得不對勁。
“是秦銘的同組說謊,還是另有原因?”
“無論是什麼原因,史密斯,他還在裡面。”姚霽打開導向儀,伸手拉出一片光屏。
當時只是出於慎重,所以錄製下來的景象,如今立刻出現在了兩個人的面前:巨大的紅色光柱像是要燃燒盡一切一般閃爍着,不停的傳達出他在這裡的訊息。
SOS!
SOS!
“秦銘果然在這裡!”史密斯作爲資深的觀察者,自然記得住每一個人的光柱標識,“情況不好,他恐怕比你更麻煩,女人在這種情況下抗壓能力更強一些,他如果和你一樣一年多過着孤魂野鬼一般的日子,怕是已經在崩潰邊緣了。”
這可是真正的“重要人士”,加入研究組只是爲了興趣,如果他出了什麼事,莫說項目繼續了,說不定他們這項目組“實驗事故致使有爲青年精神失常”的新聞就要傳遍世界,他的父母可都不是好惹的!
他一拉姚霽的手。
“走!立刻讓中東組立刻派人去接他!”
作者有話要說: 要開啓下一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