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凌跟着兩個哥哥一步步來到階上之後,簡直是度日如年。
那些大臣們用自以爲別人聽不見,其實大部分人都聽得見的聲音小聲議論紛紛,這讓站在臺階上的劉凌越發侷促。
“是不是太一?尤其那眼睛……”
“三殿下比大殿下和二殿下高那麼多……此點肖似高祖啊!”
“我觀此子,眼神清澈,舉止有度,不像是冷宮裡長大的皇子能培養出來的風骨,難道東宮的徐祭酒這麼厲害?我家那不成器的兒子也在國子監,怎麼整日還是一股紈絝習氣?”
“聽說方國公家那個幺兒去東宮侍讀了?不是說等再大一點送到軍中去歷練的嗎?”
“哎,陛下要他侍讀,方國公還能如何?”
“也是,方國公在不在?上朝還能看看小兒子,也算是安慰了。”
一羣人正在議論紛紛,劉凌好奇地隨着議論的人羣扭過頭,順着衆人的目光在文官隊伍裡找到了魏坤的父親。
魏坤是老來子,方國公魏靈則如今已經年近六十,方口闊鼻,絲毫沒有老態龍鍾之態,反倒有一種豁達的氣度,魏坤眉目和他很像,一望便知是父子。
魏坤等幾個侍讀都在階下候着,莊揚波緊張地在宣政殿前找着祖父的蹤跡,魏坤和方國公目光有了個交接,互相點點頭便再無交流,唯有戴良對着自己的祖父沈國公擠眉弄眼,祖孫兩都沒有個正經。
不過沈國公家向來如此,大家也見怪不怪,笑笑也沒有議論。
“三弟的臉,倒是出衆,讓爲兄的羨慕的很吶!”大皇子有些吃味地看了劉凌一眼,“就是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那麼像高祖,竟然讓這些大人們吃驚成這樣!”
“我也不明白,約莫有哪裡特別像吧。我倒是羨慕大哥,我也想長得像父皇一樣……”
劉凌笑了笑。
三兄弟,論長相確實大皇子最像皇帝,論神態,則二皇子更像,劉凌這麼一說,大皇子和二皇子眉頭都展開了一點。
然而那些階上階下的議論根本沒有斷絕,反倒有愈演愈烈的趨勢,直到五更二刻的更鼓敲過,贊者請了衆朝官入殿,三兄弟被引着在殿下一個角落裡站定,那些各處掃來的眼光還是不停的在劉凌身上穿梭。
一進殿,最顯眼的位置就掛着那副《東皇太一圖》,趁着皇帝沒入座,這張圖前又擠滿了大臣,平日看這張高祖圖看的眼睛都長繭子的這些大臣都是圖新鮮,看看神仙圖再看看劉凌,露出各種各樣的神色。
“等這孩子長大了,這朝還怎麼上……”一個年輕點的官員偷偷和上司吐槽,“就跟高祖看着我們上朝似得……”
“你說這是什麼道理?都五世孫了,還跟祖宗長得一樣……高祖的血脈就這麼厲害?”
劉凌閉了閉眼,定神將將那些竊竊私語拋之腦後,不去考慮這些帶來的得失。他根本不明白自己的父皇將這幅東皇太一圖掛在這麼顯眼的位置,又安排他們就站在這幅畫下是什麼緣故。
簡直就像是插標賣兒畫個圖像似得。
看到以高祖爲原型的那位神仙凝視着自己,劉凌覺得臉都有些燒,只能將眼神移向別的位置。
沒一會兒,劉未到了。
這位陛下很少遲到,不過聽說昨日他的頭風又犯了,所以早上起的遲了點。這兩年他夜裡頭風頻頻發作,能忍着一直不斷朝,已經是少有的勤勉了。
劉未坐上御座,眼神從劉凌等三人身上掃過,待看到一身朝服的劉凌滿身英氣,再看看他們頭頂上的《東皇太一圖》,滿意地點了點頭,吩咐岱山準備開朝。
隨着贊者的唱和,今日的早朝開始了。
早朝一開始,就猶如宣政殿內被施展了某種法術一般,之前那些充滿好奇和八卦的氣氛頓時蕩然無存,也沒有人再看那副畫,人人眼觀鼻鼻觀心,隨着宰相出列開始一條條說着今日該議的事情,所有的大臣的心神完全被國政朝事所吸引,重新成爲了劉凌和其他皇子們心目中嚮往的那種大人形象。
這就是我代國的朝堂!
這就是撐起我代國天下的能人志士!
凝望着大臣們一個一個出列各抒己見,有理有據,無論是大皇子還是二皇子,包括劉凌,都激動的整個人都在顫抖。
當今世上,除了他們這些皇子,還有幾人能在十幾歲的少年時期接觸到代國最中樞的政治中心?
身爲皇子,就算曆經磨難,也能成常人所不能及!
劉恆和劉祁甚至已經開始幻想起自己可以從政的那一日了,到那時,他們該如何的意氣風發,揮斥方遒……
唯有劉凌,幾乎是立刻被大臣們話中的內容所吸引,聚精會神地凝聽着,希望能將自己學過的東西和這些大人話中的意思聯繫起來。
“……泰山年初地動,不僅耽誤了春耕,還使不少百姓的牛羊受到了損傷,現在宋州、中州地方人心惶惶,全靠當地官府賑撫恐怕力不能及,兩州刺史都希望京中能夠賑濟。”
奏事的是中書省的中書令柳原琮,也是位年高德劭的老大人。
可惜中書令的話一出,馬上就有戶部的官員站出來反對。
“年初地動,又不是春耕之時,那時正在農閒,怎麼會耽誤了春耕?!春天耕種無非是耕田播種,又不是秋收,只要人力不損,就不會耽誤秋收。去年和州發洪水,河工上花了不少賦稅,今年各地都要春耕,若年頭就掏空了國庫,夏季再有災害,豈不是更要危急?”
戶部管着財政,反對的理由也很充分。
“臣建議宋州地方官員向周邊四州拆借糧草和物資,秋收後歸還……”
“去年的賦稅剛剛上繳國庫,地方上也是內庫空虛,拿什麼來拆借!”
工部的大臣上前駁斥。
“地動毀壞了不少房屋倒是其次,中州有回報,中州的河渠也因爲地動出現了損毀和破裂的情況,如果人力都用來修補地動毀壞的房屋以及忙着春耕的話,河渠的隱患就會在夏天集中爆發,如果黃河再度氾濫,就會和去年一樣,僅僅治水和賑災就要掏空國庫大半的銀兩!”
“應該先救災!”
“應該先修河工!”
“春耕要緊!”
“春日多雨,百姓流離失所,若身無可蔽,時疫必定橫行,一旦蔓延開來,就不是一州一府之事了!”
“你們都是杞人憂天,泰山的地動只是小災,當地自己就能解決,他們只是不願意擔這個關係,又想要京中發放賑糧和賑銀好層層剋扣!”
一時間,剛剛還肅穆莊嚴的朝堂,頓時吵得猶如集市一般。幾位剛剛在階下還勾肩搭背聊得火熱的大人們就差沒有挽起袖子幹架了。
三位皇子歎爲觀止地看着他們進行着辯論,再看劉未,就像是沒聽見他們在吵什麼一般冷靜地開口:
“關於宋州和中州地動之事,諸位愛卿還有什麼要奏的?”
隨着劉未的一句話,原本並沒有動作的刑部侍郎顫巍巍地從椅子上立起了身子,虛弱地開口:“臣也有奏!”
代國律,朝臣七十而致仕,實際上,很少有人真的到七十歲才致仕,大部分在身體開始變差的時候,皇帝就會委婉地提醒他們該“致仕”了。
但當今的六部,有兩位主事都已經超過了六十歲,一位是二皇子的曾外祖父吏部尚書方孝庭,一位是刑部的尚書王昱。
方孝庭是一坐這位置坐了十幾年,劉未曾經換過一位吏部尚書,結果根本鎮不住吏部錯綜複雜的關係,那我倒黴蛋的吏部尚書愣是被排擠的沒幾個月就稱病還鄉了,結果這個位置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位子,劉未只能把已經升到門下省長官的方孝庭再請回來主持大局。
這位刑部尚書則是年過五十才坐上這個位置,是個無功無過的中庸人物,既沒有什麼亮點升官,也沒有什麼錯誤可以貶下去,一坐也是十年。
如今王尚書得了風痹,上朝都要劉未看座,今年之內大概也要致仕了。
聽到一般不發表意見的王尚書居然也開了口,皇帝意外極了。
“陛下,諸位同僚,你們都只注意是否賑災,會不會有疫病,要不要春耕,卻沒想過如果春耕受阻,這麼多青壯的年輕人無所事事,在鄉野間會造成多大的麻煩。每逢大災過後,地痞無賴路霸山賊越見增多,爲何?其實大多數都是活不下去的苦人。爲保國之根本,臣提議各地更要注意災民流竄的問題……”
“正是如此,所以春耕決不能斷!京中必須要調糧調種子,想法子租借農戶耕牛!”
“戶部沒錢!”
“如果不能春耕,讓年輕人去服徭役,修理河工,反正不能讓他們閒着!”
“放屁!不春耕秋收收不上來糧食,國庫還是沒錢!”
“河工不修,夏天一場大水,種什麼淹死什麼,白費力氣還沒收成!”
“我就不信會年年大水!”
“三弟,你有沒有覺得這些大人們,有些……”二皇子戳戳身邊的劉凌,咋舌道:“有些太激動了?”
劉凌掃了一眼爭得唾沫橫飛的大臣們,贊同地點了點頭:“肝火旺盛,這些大人們身體都很好。”
“他們說的是個死循環,根本沒辦法解決啊……”
大皇子聽得頭疼不已,也悄悄加入了議論,“地動之後房屋盡毀,勞力修了房屋就沒辦法春耕,沒辦法春耕秋天就沒有吃的也沒有稅交,總不能餓一年吧?可不修房屋春雨連綿老人孩子就要生病,時疫傳播開勞力生病還是不能春耕,不但不能春耕,說不定命都沒了,還帶累別人……”
二皇子點了點頭,又補充了一句:“河工不修的話,夏天要是又洪水氾濫,連房子帶地都沒了……”
劉凌皺着眉頭,陷入了思考。
戶部不願意撥銀子,是因爲如今纔是年頭,各處都要用錢,這些都是去年年末戶部已經分配好的,一旦在賑災上投入過大,沒熬到秋收各地就要告急。
從戶部之人的話中也可以聽出,地方官員每次一遇到災害就把事情往嚴重裡報,好獲得戶部的賑濟結果層層盤剝各級吃飽恐怕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戶部根本不願意再當冤大頭動國庫的錢,希望地方上各級想辦法。
這件事,工部是站在戶部這裡的,所以將河道受損的事情扯出來,希望受災地區放棄今年的春耕,將勞力投入到河工上去,靠借糧度過難關。因爲河工關係到整個黃河沿岸所有州府而非受災一地,各地的州府爲了夏天不被水淹使春耕毀於一旦,多少都要借一點給地方度過難關。
而吏部和刑部恐怕是站在地方這邊,刑部的意思委婉地點出了地方上的官員恐怕人手不夠,如果賑濟不夠及時,暴民就要作亂,唯有京中傳出會賑災的消息,百姓們纔會留在原地各司其職,不生變故。
吏部並未發言,但不發一言就是最大的支持。地方上的官員賑濟出彩,政績就會很出色,任滿一定會得到升遷,但職位就這麼多,平調或升遷都會破壞現在的格局,除非宋州和和州有必須要重用的勢力,否則一動不如一靜。
京中賑濟屬於朝廷援助,這樣的政績屬於戶部,地動是天災不是**,當地官員既不用受罰也不會因爲這個得到升遷,無功無過……
最主要的是,這層層盤剝的錢,會不會也會打點到上官那裡……
兵部和禮部的尚書都一言不發,似乎在思考着什麼。
底下各位大臣都在直抒己見,分析厲害,希望皇帝能夠聽從自己的意見。
“這樣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劉祁撇了撇嘴。
“又不是誰大聲就聽誰的!”
大皇子只將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御座上的皇帝,似乎那樣就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麼答案似的。
可惜這位陛下無悲無喜,坐在御座上穩如泰山,根本沒有露出任何爲難或者憤怒的神態。
劉凌雖然能夠分析出各部的想法,但是他經驗畢竟不足,又是第一次聽政,自己腦中都是一團亂,一下子覺得戶部的想法是對的,要是層層盤剝那些賑災之物到不了百姓手裡,還不如地方上自己互相拆借解決;
一下子又覺得如果處理不當時疫蔓延,就不是小事。
“可惜太玄真人不在京中,否則問一問他今年夏天可會雨水氾濫,就能知道是先修河工還是先春耕了。”
不知是哪位大臣提起了這個話頭,一干大臣像是想到了什麼,齊刷刷地看向文官末位裡站着的欽天監監正。
可憐那監正被看的渾身冒汗,結結巴巴地說:“去年冬天天暖,雪水融化,多,多雨不能確定,水量量大是有可能的……”
“這般模棱兩可!”
工部尚書開始懷念那位道骨仙風、每每準確預報災情讓工部做好準備的老仙人了。
“方尚書,你一向足智多謀,可有什麼高見?”
劉未敲了敲御案,突然開口。
聽到自己的曾外祖父被點到了名字,劉祁帶着複雜的神色向着方孝庭看了去,好奇他會說出什麼。
“高見不敢當,臣認爲,當務之急,是應該知道當地的災情如何,再決定是賑撫還是當地官員自行解決。”
方孝庭公允地回答:“如今京中各部的建議都建立在災情嚴重或根本不嚴重的猜測上,但和州和宋州情況是否有地方官員彙報的那麼嚴重,戶部的疑慮是不是正當的,應當有御史臺的御使去當地進行巡查,再做結論。”
御史臺裡最後一根硬骨頭都死諫去了,現在御史臺的御史大夫還是你的門生,還不是你說的算!
幾個和方派不對付的大臣只能在心中腹誹。
劉凌原本推測吏部是傾向地方官員的,此時再聽方孝庭說着很是公允,頓時有些奇怪。
照理說,應該誇大地方上的災情,想法子牟利纔是。
正因爲猜不透,劉凌越發仔細地觀察諸位大臣的神色變化,尤其是明顯和方孝庭有矛盾的那些,當看到他們的神色不是不以爲然就是隱有忿忿之後,便開始懷疑御史臺其實也和吏部有所勾結。
往這個方向推斷,他的思路也就越發清晰。
莫非御史臺其實也受吏部控制,只要御史臺派出巡查御史,得回來的消息一定是利於吏部那一方的?
六部之間本身就互有矛盾,御史臺倒向吏部,對身爲外戚派中堅力量的方孝庭有什麼好處呢?
如果……
御史臺彈劾誰德行有虧,那位官員肯定是要接受三司共審的。外臺監察地方官員德行,同樣有風聞奏事、彈劾官員的權利。官員在監察期間職位不能空缺,誰上就是吏部說了算,這麼一來,官員的任免,無形中又受到了吏部的控制,方孝庭可以將附庸自己的人換上去。
即使那位官員被查明是冤枉的,爲了避嫌也不能再在原本的職務任職,而是平調處理,所有的政績和人脈關係就毀於一旦。
只是這樣的手段不能重複上演,用上這樣渠道的對象一定是難啃的硬骨頭,可有了這樣的能量,誰還敢忤逆這位原本就權勢滔天的吏部尚書?
難怪二哥的曾外祖父有“隱相”之稱,這樣的能量,無怪乎父皇不敢寵愛方淑妃,也只能等着方孝庭到致仕的年紀。
就如同他當年等死了一手遮天的王宰一般。
有御史臺的遮陽傘,地方官員也能做的穩穩當當,即使遭受彈劾,也能被御史臺壓下去,除非再上告到大理寺……
大理寺!
難怪父皇要將大理寺卿的孫子做二哥的伴讀!
難怪莊揚波的父親回京晉升的路上出了事!
不是爲了平衡,是爲了奪回官員任免之權!
劉凌恍然大悟地向着御座上的皇帝看去,眼神中油然升起了敬佩之情。
不說這他的父皇是不是無情冷酷,待他學到這般的帝王心術,不知還要多久。
就算學到了這樣的帝王心術,他真的能如父皇一般運用嫺熟,在這麼多各懷心思的官員之中達到自己的目的嗎?
在劉凌看向劉未之前,劉未就已經悄悄地對三個孩子進行了考察。方孝庭發言之時,他就已經裝作換個舒服的姿勢微微向着三個孩子的方向偏了偏,心中有了自己的考量。
大兒子劉恆只顧着對他察言觀色,見自己看過來,還慌慌張張地低下頭去,言行頗有些猥瑣,讓他心中有些不悅。
昔日他跟着皇后時,因爲皇后出身大家,還算是言行有度,現在越發鬼頭鬼腦,不似正行。
二兒子劉祁則是看着自己的曾外祖父,滿臉迷惑,似乎是不明白他爲什麼要說出這麼一個似是而非的結論。
這樣的套話換了誰都能說出來,哪裡需要一位大員和稀泥!
待看到劉凌時,劉未意外地眯了眯眼。
這孩子好像能聽懂?
難道是他對老三抱有太大期望,又在高看了嗎?
可是下一刻,劉未就被老三的舉動驚得坐直了身子。
劉凌竟將眼神移向了大理寺卿,繼而轉向了劉祁,面上露出了思考之色!
他竟能想到大理寺卿去?
他到底想到了什麼!
劉未根本連底下大臣在討論什麼都顧不得了,餘光不停往劉凌方向亂掃。
然後就撞進了一雙敬佩的眼神之中。
劉未莫名的產生了些微醺之意,有些像小時候自己做的出色時,母后那種高興神采。
這麼多年了,他又一次感覺到手握大權,運籌帷幄的成就感。
看着殿下在方孝庭的發言後突然默然一片,劉未突然高深莫測地笑了。
“不必讓御史臺興師動衆去一趟中州,朕這裡已經得了消息。”
哈?
啊?
滿朝大臣面面相覷,露出意外的神情。
方孝庭的神色倒是自若,可吏部有不少官員的表情卻變得緊張起來。
劉祁莫名其妙地看了看皇帝又看了曾外祖父,劉恆則豎起耳朵,仔細聽着劉未接下來的話。
“年初朕送走太玄真人的時候,派了禁中侍衛和鴻臚寺官員護送他一程,朕勞煩真人在和州和宋州受災區域盤桓一陣,細細查看受災情況。太玄真人精通天文地理,河工水利,對渠道受損情況也會有所察覺,所以朕並沒有太過擔心此事,只等着消息進京。”
劉未的話如同石破天驚一般,驚起一片議論。
太玄真人春祭過後就走了,誰也沒想到他的行程這麼快,不過五六日的功夫就已經到了和州和宋州,還把消息送了回來!
那麼大的年紀,快馬加鞭還帶着侍衛和鴻臚寺官員,莫非是用飛的不成?
一羣官員想起太玄真人在京中各種鬼神莫測的傳聞,頓時露出驚若天人的表情,對劉未不拘一格用了道門衆人做耳目也深深地敬畏了起來。
天下道門,何止三千之數?
加上元山道門,崇道的代國在每州每府都有不少道觀和信衆,就連朝中大臣有許多都是天師道的信衆。
難怪太玄真人以年朽之軀來了京中,一任就是這麼多年,原來皇帝是等着用的這一天。
劉未見他們詫異夠了,也享受夠了各方敬畏或惶恐的眼神,微微一笑:“昨天傍晚,鴻臚寺已經用驛站快報送回了太玄真人一行人的查探結果,當地的災情沒有地方官員彙報的那麼嚴重,不過是震塌了一些人的房子罷了,當地官員差用徭役就能修補……”
“陛下,那河工?”
工部尚書面露憂色。
“河道確實受損,但僅有宋州一段,動用千餘人就能修復。”劉未昨夜自己估算過了,心中有底,直接點起大理寺卿的名字。
“大理寺卿莊駿!”
“臣在!”
莊駿立刻出列。
“和州、宋州以及各地流刑還未判決的犯人約有多少?”
“若只算和州和宋州,上半年約有三百多人,算上各地,千人綽綽有餘,但大多數州府太過偏遠,臣不建議千里迢迢調用流刑犯人前往宋州,以免延誤河防。可以將重罪的犯人減罪一等,允許犯人戴罪立功,以勞刑替代流刑,在當地服刑,也算是人盡其用。”
大理寺卿莊駿不假思索地回答。
“這主意不錯,死了或者關在牢裡都是浪費人力,不如罰去做工。動用這些犯人,工期延誤就罪加一等,不由得他們不加緊施工。”劉未心中寬慰,同意了大理寺卿莊駿的建議。
“刑部尚書王昱,你協助大理寺卿安排好此事,河道事關萬民,並非小事,不得延誤!”
“是!”
病弱年老的王尚書虛弱無力地回答完之後,有些遲疑地又開口:“只是陛下,臣從去年入冬以來,風痹越發嚴重,臣兩次請求致仕,陛下都未曾答應,臣也想爲陛下分憂,可臣的身體……”
這是不願意得罪人了。
王尚書也是沒辦法,大理寺負責審訊裁斷、刑部負責複覈,若吏部希望他從中作梗,他幫了,就要延誤河工,萬一夏天有災,他全家腦袋都不夠砍的。
可要不幫,王家子弟又不是沒人出仕,他自己也快要到告老還鄉的年紀了,弄個晚節不保也是難看。
還不如急流勇退,趕緊跑了好。
偏偏皇帝不知道想什麼,死活要把他在火坑上按着。
“這件事朕也思慮過好多次了,只是朝中還需要王愛卿這樣的中流砥柱支撐大局,所以遲遲不肯放卿回鄉。”
劉未話中頗有倚重之意,但很快就話鋒一轉:
“如今朕倒是尋了一個合適的人選,即將協助王愛卿你處理部中事務。待您將部中事宜交接完畢確定無誤了,朕就命吏部安排你榮歸故里,致仕還鄉。”
如果說太玄真人早已經探查完了和州和宋州的情況像是往河裡丟了一顆巨石的話,那劉未給幾次致仕而不成的刑部尚書找了個接替人選,就如同天上掉下了個火球砸中了御座一般。
“陛下,這於理不合,沒經過吏部考覈、刑部行走就直接……”
方孝庭心中如同擂鼓,強抑着不安上前反對。
“所以朕才說讓他先跟着王尚書學習一陣子,等到能夠接手後再接替吏部尚書。吏部考覈更是不必,此人爲官兩任吏部評級皆是上上,兩任期間治下從無冤假錯案,刑部也經過考覈確認無誤,最是合適的人選!”
劉未站起身子,一指殿外。
“來人啊,去把偏殿候着的湖州刺史莊敬請上來!”
“啊!”
站在劉凌身邊的劉祁驚得發出了異響,然後連忙慌張地把嘴掩住。
劉凌也是鬆了口氣,從皇帝開始說話起,他的神經就一直緊繃,生怕錯過了父皇說過的每一個字,待聽到這裡,他便知道一切已經塵埃落定,再無反對的餘地。
連傳聞中已經失蹤在半路上不知生死的莊大人都悄悄回了京中,他原本就是回京接任京中朝官的,資歷和才幹都足夠了。
三個皇子都朝着大理寺卿莊駿看去,只見得這位老大人先也是露出迷茫的神色,然後就是狂喜,可見父皇連他都瞞住了,謀劃絕不是一天兩天。
隨着劉未的聲音,殿內的侍衛從偏殿方向請出一位官員來,右臂上還纏着繃帶,一看就是受傷未愈,好在腳步輕快,顯然不是什麼大傷。
此人白麪微須,氣度閒適,又是在湖州那等富饒之地做官,通身一副富貴鄉里養出來的精細,見到皇帝就跪下先叩謝過君恩。
整個早朝一波三折,朝中不少大臣都已經開始在心中默默唸誦高祖保佑,要到了這個時候都看不出皇帝開始出手肅清吏治了,那簡直就是見鬼。
只是這位皇帝每次不動作則已,一動作起來便是改天換地,一朝上的官員人心惶惶,甚至不知道明日開始如何站隊纔是。
方孝庭的臉色也是鐵青,待看到御座階下角落裡站着的二皇子,神色纔算好了一點,給了御史臺御史大夫一個眼色。
想要老夫在增外孫面前失去威嚴,沒那麼容易!
“陛下,莊敬才幹資歷雖然足以勝任刑部尚書之職,但其父乃是大理寺卿,其子又是刑部尚書,豈非荒謬!就算爲了避嫌……”
御史大夫出列,給出了一個根本無法反駁的理由。
“諸位愛卿不必如此緊張。”
劉未似笑非笑。
“莊敬協助王尚書理事至少還要半年才能接手刑部之務,這半年,大理寺卿莊駿也要漸漸將兩位少卿培養起來,日後進入門下省時不會亂了手腳。”
門下省?
一干大臣倒吸了一口涼氣。
“門下省江侍郎被太醫院診出患了心疾,已經不適合早起上朝,他提出致仕,朕已經準了,半年後莊敬接手刑部,莊老大人則接任江侍郎的職位,進入門下省,並無勾連之嫌。”
劉未看向同爲宰相的江侍郎,這位是太后時期就當權的門下侍郎,他母后提拔起來的人才,也是鬥倒昔日王宰的中堅力量,終於在今日步下了歷史舞臺。
他也算是貫徹了自己對母后的諾言,由始至終都輔佐了自己,並且以致仕離開朝堂成全了自己的道義,理應厚待。
中書侍郎和門下侍郎便是代國俗稱的“宰相”,中書省掌管機要、發佈政令的機構,門下省同掌機要,共議國政,並負責審查詔令,簽署章奏,有封駁之權,中書省的中書侍郎被稱爲“宰”,門下省的門下侍郎被稱爲“相”,兩職已經位極人臣。
爲了提拔一個刑部尚書,平衡吏部權利過大的危機,皇帝竟硬生生提拔起一位宰相,讓舊相回鄉了!
一時間,所有大臣看向二皇子的眼神也愈發莫測起來。
未來宰相的孫子,父親又是刑部尚書,家中一門純臣日後前途無限,卻留在他身邊做伴讀,莫非……
劉祁像是沒有接受到他們的目光,自顧自的數着地磚。
大皇子臉色變了又變,最終化爲一聲嘆息。
這場博弈,毫無疑問的由皇帝大獲全勝,直到散朝以後許多官員都還猶如夢遊,像是方孝庭一系的官員,簡直是怒不可遏急衝衝地奔出了宣政殿,似乎是不想再呆一刻。
也能理解,失敗者總是不願意讓人看到氣急敗壞的一面的。
三位皇子等羣臣散盡都沒有被允許離開宣政殿,只能緊張地等着坐在御座上的皇帝進行今日的考覈。
第一次聽政就看到這種大戲,也不知是驚嚇還是驚喜。
殿外傳來莊揚波抱着父親又哭又笑的聲音,劉祁忍不住會心一笑。只是沒過一會兒,殿外內侍斥責他們御前失儀轟跑他們的聲音就緊跟着也傳了過來,劉祁忍不住捂住眼睛,對莊揚波那個爹也沒了什麼期待。
居然被宦官轟跑了!
劉凌倒是好奇的很。他心中已經盤算着若有機會,向那位大難不死的莊敬大人借來《凡人集仙錄》後面幾卷看一看。
也許對他或有裨益。
可惜那位莊大人剛纔一直沒什麼話,還總是低着頭,沒什麼眼神接觸,也沒混個臉熟。
爲什麼他的伴讀不是莊揚波呢,這樣接觸那位大人,二哥一定會生氣的吧?
不如直接向二哥求個人情?說不定二哥好借些?
三兄弟各有各的盤算,劉未在御座上等了半天沒等到幾個兒子敬佩萬分馬屁連連的結局,有些失望地開口詢問:
“你們幾個,可有所得?”
大皇子和二皇子張口正準備說出自己的領悟,劉未卻像是隻是隨便問問一般擺了擺手,“第一日聽政,沒什麼領悟也是正常,等聽的多了,就能聽懂了。朕今日教你們第一課,就是如何維護君臣的道義。”
我們有所得啊,父皇!
讓我們說話啊,父皇!
老大和老二被硬生生打斷了自己的話,心中淚流滿面。
劉未的手指在御座上彈跳,頗爲自得地說道:“對老而無用的官員優待致仕,體現的是皇帝的恩賜;不願意尸位素餐,全身而退,體現的是官員的道義。有時候,道義更是對社稷的一種責任,你們回去後細細思量,好生寫一篇策論來。”
咦?
咦?
爲什麼會轉到官員致仕上去?
怎麼還有功課?
劉凌聽到“功課”頭皮就是一緊,眼前顯現出薛太妃和陸博士藉由他作爲傳話筒據理力爭的場景。
再加上一個父皇……
劉未見到三個兒子如遭雷擊的表情,心中老懷大慰,揮揮手,讓他們退下了。
“呵呵,你們還有的學呢……”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來晚了,今天下班回家纔開始寫,吃晚飯都7點了,到現在才更上來。
小劇場:
劉未見到三個兒子如遭雷擊的表情,心中老懷大慰,揮揮手,讓他們退下了。
“呵呵,你們還有的學呢……
劉凌:(鬱悶)……果然寫不完的功課做不完的策論,不停地換教導主任。
劉祁:(後悔)沒人告訴他們聽政還要做功課啊!早知道就多記一點別老看兩位莊大人了!
劉恆:(茫然)誰來解釋下,剛纔朝堂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喂,都別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