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太妃大概是那種看起來“從容不迫”,其實性子很急的人。
至少劉凌見她想要要做什麼事,就沒有拖過。一旦她起了決定要做,立刻就開始行動了。
所以就在第二天,劉凌就被薛太妃慎重的整理過儀表、編了可愛的小髻、穿上鮮亮的紅衣,滿頭霧水的被領着踏上了“求師”的征程。
被薛太妃牽着手的劉凌看得出薛太妃很緊張。
“緊張”這種事發生在薛太妃身上,本來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更別說薛太妃一路上不停的告誡他“無論你等下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都不要驚慌……”。
那種態度,在從小就能敏感地感覺到大人情緒的劉凌看來,倒不像是怕他驚慌,而是安慰她自己不要驚慌似的。
“是,薛太妃,我不會驚慌。”
察覺到薛太妃內心真實想法的劉凌,善解人意地回握着薛太妃的手。
“有您在呢,我什麼都不怕。”
“是……我在呢,我得站在你前面……”
薛太妃深吸了口氣,仰起頭看着面前的牌匾。
泰光閣。
“這裡住着一位先帝的充容,正是將門出身,武藝不錯……”
薛太妃指了指面前的偏閣。
然而片刻後……
“滾!你們給我滾!”
身着一身紅衣的中年婦人橫眉怒目地將兩人趕了出去。
“薛芳,你別想再來害人!下次我要再見到你踏進我的門口,休怪我動武把你們打出去!”
劉凌驚詫地攥着薛太妃的衣袖,他可以感受到薛太妃整個人都在氣的發抖,卻強忍着保持着平靜的姿態示人。
“竇充容,我只是想讓你教這個孩子一些自保之道,如果你同意的話,我自會奉上束脩……”
“誰要你那些破東西!給我滾!”
脾氣火爆的婦人命令身邊年老的宦官關上門。
“誰讓你們給她開門的?下次她再來直接給我擋了!”
竟是半點面子都不給薛太妃。
“你……”
薛太妃深吸一口氣,拉住劉凌就走。
“我們換別處……”
哐!
大門使勁地被甩上,跟着就傳來上門閂的聲音,決絕的讓劉凌都有些無所適從。
劉凌原本以爲只是這位太嬪和薛太妃的關係不好,卻沒想到,這纔剛剛算噩夢的開始。
流光閣。
“這是方太嬪住的地方,她的父親是劍術大家……”
“不好意思,我年紀大了,腿腳也不方便,這種事恕我有心無力,您請回吧。”
方太嬪倒沒有竇太嬪那麼“火爆”,但他們還是吃了個軟釘子。
臨波閣。
“楊才人,從小習武……”
“喲,哪陣風把薛太妃您給吹來了?什麼?教這娃娃習武?嘖嘖,他這是有五六歲了吧?不好意思,我楊家的武藝從三歲就要打熬筋骨,他可學不了。你說什麼?學點自保的本事就行?那可不行,我楊家武藝不外傳,要傳就一定學精,可不能隨便教點三腳貓功夫。您啊,還是問問別人吧……”
嘴裡雖然客氣,可眼神卻半點沒朝薛太妃的方向看,回絕的也敷衍。
採桑閣……
梅軒……
就這樣去了一處又一處,就連劉凌都已經不敢再看薛太妃的表情了,可薛太妃依舊毫不氣餒的繼續帶着劉凌在靜安宮中奔波着。
也不知道她以前究竟在宮中有多少本事,還是時間長了自然就知道,薛太妃竟然熟悉靜安宮中每一條路徑、每一位舊日妃嬪的出身、姓名、本事,就像是對這些早已爛熟於胸一般。
這讓劉凌更加慶幸自己入了薛太妃的法眼,有這麼一位瞭解冷宮的人成爲教導他的“先生”,至少他不會真的廢在冷宮裡。
也正因爲被薛太妃帶着走了不少地方,劉凌才徹底的明白了靜安宮究竟有多麼大。
這座曾經是修建來容納高祖嬪妃的後宮,即使已經破敗了,依舊有着不遜色於任何宮殿的格局,主殿副殿、配殿配閣、亭臺樓軒一應俱全,幽深的甚至讓人害怕。
這也讓走到有些疲累的劉凌越來越是疑惑:
——這麼大的一座宮殿,爲什麼會變成專門居住皇祖父妃嬪們的地方?既然他的父皇沒有將任何失寵的妃子“流放”到靜安宮裡來,那爲什麼她的母親會在袁貴妃的迫害下被投入這裡?
可惜劉凌年紀太小,有些事情根本想不明白,也不是他該想的,這些問題在他的腦子中不過是一瞬即逝,只壓在了心底,更沒有在這個時候向薛太妃發問。
他悄悄擡起頭看了看薛太妃。
她的頭依舊高昂,她的脊背依舊挺直。
可在他看來,這位太妃的頭太過高昂,脊背也太過挺直了。
‘哎,原來薛太妃之前在明義殿說的‘我在後宮樹敵太多’不是謙虛,是真的如此……她這樣滴水不漏的一個人,怎麼能得罪這麼多人呢?而且看樣子,還都是武將家的……’
劉凌心中正在好奇間,就見薛太妃又來到了一處破敗的竹舍之前,門前甚至曬着幾牀薄薄的被子,還能聞到陣陣異味。
絲棉的被子和棉衣都不能經常洗,洗幾次就不保暖了,也容易發黴爛掉,這種氣味劉凌很熟悉,正是被子長久不洗後發出的味道。
在冷宮中,如果份位太低又沒有人伺候,缺衣少食是正常的。一些老的宮人如果遇見伺候的太妃去世,下場也是悽慘的不忍目睹。
劉凌甚至聽劉賴子說過冷宮裡有老宮人活活餓死,衣服還被別人扒走了,最後裹着破草蓆丟出去的。
看樣子薛太妃也是沒有法子,越找份位越低,這竹舍裡住的人可能連嬪妃都不是,比以前的他過的還要窘迫。
果不其然,薛太妃在竹舍外“自報家門”之後,從竹舍中走出個病歪歪的婦人,比起之前雖然年紀大了卻依舊風韻猶存的太嬪和太妃們,這一位不但衣衫灰敗褪色,整個人也像是枯萎了的花朵,散發着頹喪的氣息。
“薛太妃無事不登三寶殿,來找我這個將死之人有什麼事?”
“你……你病還沒好?我讓張茜給你治,你爲何把她趕走?”
“我這樣活着還不如死了,何必要治?”病弱的婦人掃了她身邊的劉凌一眼,“這是何人?”
總算找到一個能好好說話的,薛太妃言簡意賅的把劉凌的身份和她的請求說了一遍,最後微微施禮:“馬姑姑,我也是沒法子,希望您能幫這個孩子一把,我一定……”
“薛太妃,您請回吧。”
被薛太妃稱作“馬姑姑”的婦人剛剛還在溫和地聽着,突然卻換了一副刻薄的表情。
“我不可能幫你的。”
也許是因爲之前她的態度太好,薛太妃抱着的希望很大,此時聽到“馬姑姑”一口回絕,她臉上的表情也一點點僵硬起來。
只見得那婦人嘴角的笑意越來越譏諷,表情越來越得意,最後甚至狷狂的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你怎麼覺得你還能讓我們幫你?你上次叫我們幫你,結果害了薛家滿門,害的我們全部都受了連累,變成無家可歸之人,喊你一聲‘薛太妃’是在笑話你呢!劉甘都不在了,你還以爲自己是那個舌燦蓮花的‘賢妃’?怎麼可能有人幫你……怎麼可能有人幫你……”
“怎麼可能有人幫你!”
她的臉突然變得像是惡鬼一般淒厲,兩隻乾枯的手掌突然成了爪狀!
“我們恨不得生吞你的肉、喝了你的血、吃了你的骨頭啊啊啊!”
!!!
薛太妃被她這樣的狠戾和詛咒驚得倒吸一口涼氣,握着劉凌的手連退了幾步,根本說不出話來。
“我們走吧!”
見那婦人還要繼續口出惡言,劉凌反拽着薛太妃的手,當機立斷的拖着她往外跑去。
“薛太妃,她已經瘋了!”
這樣的人,劉凌從小在冷宮裡也不知道見了多少。
很多人一開始都是還好生生的在說話,甚至會笑着給你吃的喝的,下一刻就撲過來恨不得掐斷你的喉嚨、悶住你的口鼻。
小時候有好幾次他都差點這樣死了,全靠宋娘子和其他宮人發現制止,而他也漸漸學會了該如何應對。
逃!
逃的越遠越好!
“我總還要再試一試……”
薛太妃回過頭,看向竹舍邊的“馬姑姑”,依舊是滿臉錯愕。
“她瘋了!而且你帶我來找的都是會武的!是您教我的,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劉凌冷靜地扯着薛太妃往外跑,連頭都不回。
“我不想您和我莫名其妙死在這裡!”
也許是她的心神還在巨震中,也許是劉凌的語氣太過冷靜和理所當然,薛太妃任由她這麼一路拉着,一直跑離了竹舍,跑到了冷宮的小徑之上。
到了小徑上,劉凌實在是跑不動了,撐住自己的膝蓋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開口慶幸道:“薛太妃,還好她沒追上來……”
說罷他扭頭看向身邊的薛太妃,想要重新牽起她的手掌回綠卿閣去,卻一下子愣住。
薛太妃不走了。
就像是終於泄盡了渾身的力氣一般,薛太妃面無表情地立在小徑之上,像是一尊泥塑,或是一座石人,連空氣似乎都像是凝固住了。
劉凌看着突然失去了“鬥志”的薛太妃,心中不知爲何涌起一陣難過。
他不傻,從趙太妃明裡暗裡給他說的那些故事、那些不算暗示的暗示裡,他大概能明白薛太妃如此爲他籌劃是爲了什麼。
在這個冷宮裡的所有人,無時不刻都在想着該如何出去,上至薛太妃這樣厲害的太妃,下到門口灑掃的宮人,沒有人認爲這個地方是好地方。
他們不是不想出去,而是沒辦法出去。
只要他能活下來,只要他得了勢,薛太妃和其他太妃也許能靠着他的力量,光明正大的離開這座牢籠。
在此之前,她們所有人要付出多少心血,劉凌是很清楚的,也發自內心的感激。
但他實在是太弱小了,弱小到甚至承諾什麼都是那麼可笑。
他只能在心裡發誓一定會讓她們離開,發誓要讓靜安宮不再成爲“冷宮”的代名詞。
而如今,真正的困難甚至還沒有出現,只不過才踏出一小步,就已經遇到了這般多的挫折和冷遇。
仙人的“預言”是真的嗎?
命運這東西真的存在嗎?
如果堅強如薛太妃這樣的人都會如此迷茫,那他在這條道路上究竟會迷茫多少次呢?
秋風依舊在蕭瑟地颳着,漸漸暗下來的冷宮像是怪獸張開來的恐怖大口,想要將所有的一切一點點地吞噬進去。這裡地勢比較高,劉凌定睛往遠處望去,甚至能看到隱隱約約的華光。
已經到了掌燈時分,那是冷宮外的燈光。
枯立在那裡的薛太妃也看見了那些隱約的華光,似乎是從這些光芒中重新汲取了勇氣。
她已經有些塌下來的腰背重新挺直了起來,她的頭顱又一次高高揚起。
讓劉凌熟悉的薛太妃回來了。
這讓劉凌驚喜地露出了笑臉,整個人似乎都散發着快活的光彩。哪怕下一刻薛太妃說再跑個七/八/九/十家偏殿,他也能生出力氣……
薛太妃低頭重新握住了劉凌冰涼的小手,堅定地邁出了新的步子。
“走,還有一個人,能教你真正需要的東西。”
‘咦?不是吧?’
劉凌笑容一僵。
嗚嗚嗚嗚,真的還要再跑?
能先吃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