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來在冷宮的日子,劉凌十分滿意。比起小時候吃不飽穿不暖像是隱形人一樣的生活,現在的他哪怕再怎麼不受重視,也有了可以去的地方。
宋娘子見識短,可她的心是向着劉凌的,在日常的生活上將他照顧的無微不至。薛太妃雖然會教人,但在這方面,確實沒有宋娘子心細,也做不了洗手作羹湯、當窗縫褲襠的事情。
劉賴子和王寧雖然是派來監視劉凌的眼線,但袁貴妃畢竟沒有下令殺了劉凌或是害他,兩個宦官每天該吃吃,該睡睡,甚至因爲袁貴妃對劉凌的忽視,劉賴子已經開始想着怎麼找另外的路子抱大腿,離開冷宮了,每天天一亮就跑了個沒影,到處去找“關係”。
所以,當這一日劉凌回了含冰殿,看到劉賴子破天荒的在靜安宮中呆着,王寧也是沉默無語滿臉凝重時,心裡不由得咯噔一下,升起了不好的預感。
此時的他已經不是一年前那個懵懂無知的小孩,這一年來,他一面跟着薛太妃識文習字,一面經常去趙太妃那裡聽她說說過去的故事,受兩位太妃的影響,已經很沉得住氣。
再見這兩個宦官不同尋常的舉動,劉凌哪怕心裡七上八下,卻還是擠出一個“天真”的笑容來:
“劉賴子,王寧,你們今天回來的好早啊……”
他擡頭假裝看天:“難道是要下雨了嗎?還是宮中最近戒嚴?”
看到他“天真”的笑容,劉賴子不自在地扭過頭去,胡亂吹起了口哨,反倒是話少的王寧搖了搖頭:“剛剛貴妃娘娘派了宮使過來,所以我們都回來了。裡面有給你送的新衣新鞋,你進去試試吧。”
竟是好事?
他們越是這樣,劉凌越是不安,一頭扎進含冰殿就朝偏殿而去。
他已經很久沒有穿過新衣了。
這幾年他長得快,衣服還好,褲子總是會短,一直靠宋娘子拆了過去的破衣補上一截。在薛太妃和趙太妃那裡讀書以後,兩位太妃有時候會把自己的舊衣讓伺候的宮女改一下,給他穿在裡面,因爲這個,纔再也沒有受過凍。
可新衣……
不是過年過節,又沒有誰過大壽,爲什麼袁貴妃會送東西來呢?
劉凌擡腳進了內室,就見到宋娘子坐在牀榻上,怔怔地在發呆。
在她面前,擺着的正是之前王寧說的新衣裳。托盤裡大紅色的新衣堆得老高,顏色喜慶樣式也喜慶,上面還繡着不少讓小孩喜歡的可愛圖案。
“奶孃,王寧說前面來過人?這些衣服是送給我穿的嗎?”劉凌擠出十分開心的表情,將漆盤中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哎呀,這麼厚,可以一直穿到開春了!”
他這話一出,宋娘子晃過神來,嘴上依着他的話說着:“是啊,貴妃娘娘最近心情好,給您送了過冬的新衣服,從明天開始您也別穿舊衣了,就穿這幾套吧。”
“娘娘讓我穿的?這麼好的衣服,天冷了再穿不行嗎?”
“不行呢,不光是給了您新衣,我們都有新衣。既然貴妃娘娘吩咐了,我們還是都穿吧,誰敢不遵從娘娘的意思……”
“太好嘍,明天就能穿新衣了!”
劉凌拍了拍掌,從桌上撈過裝着冬衣和冬靴的盤子,轉身就走。
“三殿下,您去哪兒?”
宋娘子擔心地站起身。
“這麼好的新衣服,我得讓薛太妃看看去!讓她也高興高興!”
“回來!這種事就不用叨擾太妃娘娘了!”
宋娘子追了幾步,將托盤一下子搶了下來:“我的殿下啊!您才幾歲啊,這些衣服靴子這麼重,您就這麼捧到綠卿閣去?路上摔一跤怎麼辦?乖,明天你就能穿上身了,何必今天就去……”
劉凌“懵懂”地點了點頭,看着宋娘子將冬衣拿走收到櫃子裡,待她一轉頭,臉上的懵懂之色陡然而收,隨之浮現上小臉全是滿滿的驚疑不定。
果然有問題!
宋娘子的害怕之情表現的太明顯了。
可惜任劉凌再怎麼早熟,在完全接收不到外面信息的情況下,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心中再怎麼七上八下,只能裝作若無其事的一直忍到晚上,吃着宋娘子端來的晚飯。
這晚飯吃的也是沒滋沒味,宋娘子失魂落魄就算了,坐在遠處獨自吃飯的劉賴子和王寧也是一言不發,連平時例行盤問的“你白天又去薛太妃那啦?中午吃了什麼啊?最近睡得可好啊”之類的問題都沒了。
若不是他們太輕視自己,不認爲他能看出他們的異常,那就只能是……
——他們已經無所謂他會不會看出異常了。
這樣的推測讓劉凌幾乎難以下嚥,一羣人魂不守舍的吃完了飯,劉凌見宋娘子收拾碗筷幾次差點摔了盤子,只能嘆了口氣,伸手過去幫忙:“奶孃,你今天怎麼了啊,盤子摔了就沒的用了……”
劉賴子和王寧一吃完飯就因爲這尷尬的氣氛拔腿溜了,只留下關切的劉凌和宋娘子。
劉凌問話時,宋娘子還握着碗筷定定的出神,似乎沒聽到劉凌的話,劉凌莫名地望着發呆的宋娘子,等了好半天,卻聽見她突然悠長的三個字來:
“昭帝啊……”
咣噹!
聽到這三個字的劉凌,驚得摔了手中剛接過來的盤子!
盤子的落地聲成功的驚醒了宋娘子,待她一回過神,就見劉凌又驚又駭地望着他,情緒難以控制地開了口:
“你也見到了神仙是不是?他們又來過了?在哪裡?和你說了什麼嗎?”
爲什麼他們會和宋娘子說“昭帝”的事!
爲什麼神仙不和他說話!
宋娘子此時纔算徹底回過神來,正在後悔自己沒控制住低落的情緒,說了不該說的話,就聽到劉凌又在胡言亂語,頓時滿臉苦意地攥緊了手中的碗筷,一言不發,只有眼圈紅了幾分。
‘怎麼又發病了呢?還在這個節骨眼上……’
“奶孃!奶孃,你倒是說話啊!我剛剛聽到你說昭帝……”
“殿下您聽錯了!我說的是……是……是找地上的飯粒!”
宋娘子驚慌失措地開口。
“我去洗碗,地上的盤子您別碰啊,我等下來掃掉!”
說罷,就像是身後有人在追一般,收拾着一堆殘羹剩飯就奔向了後殿。
“我明明聽到了……”
劉凌咬了下手指,咬的頗重,所以很疼。
他凝視着宋娘子的背影,不甘地喃喃自語着。
“我明明聽到你說昭帝……”
***
這一夜,劉凌滿腦子都是“昭帝”,一下子想着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下子又想着是不是神仙來過了自己沒發現,根本沒有睡好。
到了第二天,他幾乎是迷迷瞪瞪地被宋娘子換上了新衣新靴,提着布袋迫不及待地就要去綠卿閣。
走到了大門口,還在打着哈欠的劉凌發現王寧坐在門沿上,無聊的戳着地上的蟲子,見他來了,笑着開口:“殿下又去裡面找太妃?”
“嗯?”
劉凌停住了腳步。
“殿下穿這身新衣服真可愛。”
王寧笑眯眯地誇獎他。
“再過幾個月就過年了,殿下這幾個月多吃點,養的白白胖胖的,陛下見了您變化這麼大,肯定喜歡。”
“宮宴的時候,對陛下和娘娘多說點吉祥話,說不定您開春就能去上學了。薛太妃年紀畢竟大了,教了您這麼久了,您都寫不了幾個字,去了東宮就不一樣,太傅們都是有學問的人……”
他絮絮叨叨說了不少話,平日裡話多的都是劉賴子,王寧除了給他塞糕點的時候,很少和他有什麼接觸,此時卻冒出這麼一大串來,讓難以適應的劉凌愣了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尷尬了半響,劉凌才呆呆地點了點頭,謝過了他的好意:“我記下啦,不過宮宴時人那麼多,我怕我還沒說兩句話,父皇和貴妃娘娘就不耐煩了……”
“您在冷宮裡,我們和宋娘子也得在冷宮裡,過的多沒勁兒?等你討了陛下的喜歡,對我們都好。”
王寧丟下這句話,就像是剛纔的話是無意間說的一般,又低下頭去玩蟲子了。
劉凌抱着書袋,滿臉茫然地向王寧告辭離開,一離開含冰殿範圍,立刻就發足狂奔起來。
他的心裡滿是驚懼,不安的預感也是越來越深。
這種慌張的情緒讓他無法維持薛太妃一直堅持讓他保持的“氣度”,跑的是氣喘吁吁、踉踉蹌蹌,快的似乎要乘着風飛起來。
冷宮裡不少閒着無聊遛彎的宮人們只看到一朵紅雲極快地飄了過去,心裡還在納悶這冷宮裡還有誰敢穿紅的,就見那團紅雲沒了影子。
劉凌就這麼一直跑,一直跑,一路跑進拾翠殿、跑入綠卿閣,稱心如意都沒敢通報,這麼大響動也驚得薛太妃差點沒握住手中的筆。
“你今天怎麼了?發生了什麼?”
薛太妃丟下筆迎上去,見他一進屋就想往地上的蒲團上賴,連忙一把將他拉起來:“你跑的這麼兇,不能馬上坐下躺下,再走幾步……到底怎麼了?”
她眼睛掃過劉凌周身上下,詫異地開口:
“怎麼還穿了新衣服?誰送來的?”
她不愧有“女中諸葛”之稱,一眼就看到了關鍵。
說到這個,劉凌心中的驚懼就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出口,就這麼氣喘吁吁地把昨日和今早發生的事情全部都說了一遍,說的詳盡無比,就連宋娘子和劉賴子等人身上都有新衣也說了。
“新衣?我們這裡沒人送什麼新衣啊。”
薛太妃嘀咕了一聲,招手讓他過來,伸手在他的新衣上摸了幾把。
“織雲錦?這倒是符合你身份的好料子,看成色也是新的,不是舊料。只是針腳不夠細密,倒像是匆匆縫好或改好的……”
薛太妃皺着眉頭自言自語。
“難道是過年的衣服提早發下來了?應該不會啊,宮裡的針線房都知道皇子的身量要放一點,你這明顯是按照以前估摸的,沒放一點反倒有些小……葡萄,麒麟,石榴……天啊!”
薛太妃難以置信地後退了幾步,掩着口低聲輕叫:
“難道袁妖精懷孕了!”
“什麼?”
劉凌錯愕地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紅衣,確實見到衣服上有薛太妃說的那些圖案,卻完全想不到這些圖案和薛太妃的推斷有什麼聯繫,只能茫然地看着薛太妃,小臉也變得煞白。
人人都知道他父皇寵愛袁貴妃至深,爲了她連後宮女子都不寵幸了,皇后都要稱病退避三舍,交出治理後宮的權利,以示“不爭”之意。
大皇子身爲皇后所出的長子,已經八歲了卻沒有被封爲太子,也是因爲袁貴妃的緣故,這在後宮已經不算什麼秘密。
“麒麟送子,葡萄、石榴都是多生、多子,這都是求子常有的吉祥圖案。在民間,有的人家想要兒子,就會讓家中先生下來的孩子穿上帶着吉祥圖案的紅衣,這叫做……”
她吸了口氣,吐出那兩個字來。
“招弟!”
昭帝……
招弟……
劉凌又聞“昭帝”,卻再也沒有了之前的驚詫。
他又不傻,聯繫到宋娘子昨日的態度和薛太妃今日的推測,一下子就明白了始末。
宋娘子爲何失魂落魄,劉賴子爲何不願和他多言,以前曾經照拂過他的王寧爲何突然口出善言……
原來不是“昭帝”。
是“招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