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賈環與彩霞激戰正酣之際,榮禧堂中,王夫人正一個人半臥在湘妃榻上休息。她身前坐着彩雲,正在給王夫人捶腿。彩雲頭一點一點的,早就睡眼惺忪了,手上的力道也時輕時重的。
而王夫人醒得雙眸炯炯,沒有半點睡意。
她只帶着一點快意,回想今天白天劉姥姥稱讚柳五兒的那一幕。
“貴不可言?哼!”王夫人突然冷笑一聲,將彩雲驚醒,又快手快腳地在王夫人腿上捶了幾下。
“下去吧,這裡用不着你!”王夫人不耐煩地打發彩雲下去。
她的眼神漸漸又凝聚起來,眼前又彷彿出現了柳五兒那張青春嬌俏的面龐。
“上不得檯面的東西,竟然也能叫做帶着‘貴氣’?”王夫人面對無人之處,輕聲斥道。
她那寶貝長女元春,元日所生,自幼國色天香,聰明伶俐,那才稱得上是真正的貴人。那個出身卑賤的小丫頭算什麼,不就長得和那秦氏像了一點兒麼,給她的元春提鞋兒都不配。
王夫人想到秦氏,忍不住眉心一陣疼痛,心裡更是如翻江倒海一般——試想那秦氏,身份上不過是育嬰堂棄嬰,竟然就能登堂入室,嫁給寧國府嫡子做正妻。秦氏行止不端,一會兒扒灰,一會兒養小叔子,弄得寧國府的名聲污穢不堪,偏生還能博得闔府上下女眷的青睞,死後也是哀榮極盡隆重。幸虧她早早地死了,否則還不知道要將賈府禍害成怎樣呢!
可是,那個小丫頭,只是與秦氏面相有些相像,就被劉姥姥那樣經年的老人兒評說是“貴不可言”,這真是……
只不過明兒個一早醒來,那個“貴不可言”的小丫頭,就已經成了賈府庶子的通房大丫頭。是呵!對於家生丫頭來說,這個下場委實不壞,跟其他放出去配小廝的那些丫頭相比,可以算是貴不可言了吧!
不曉得爲何,王夫人在這秋夜裡的,竟然額頭上開始冒起汗來……
她顫抖着身子,突然想到,萬一、萬一……
萬一這個小丫頭,真的與秦氏有些什麼瓜葛,而那秦氏,身份又確實如傳言中所說一般,那該怎麼辦!今夜她這麼安排設計,不是將整個賈府往火坑裡推麼?
一想到這裡,王夫人騰的從湘妃榻上坐起來,在屋裡不安地走了幾步,一擡眼,看見了宮中貴妃娘娘賜下的一隻白玉如意,心裡這才定下來。賈府如今是宮中有人,昔日秦氏背後的勢力就算是再龐大,也難伸手伸到賈府中來。
再說了,這樣的結果也不是沒有解決方式,萬一查實了那丫頭的身份,確實是貴人,那她就安排這個通房丫頭成爲環哥兒的嫡妻,然後將賈環這個庶子領到自己名下,當做嫡子養着,國公嫡子,高攀那樣的貴人,也並不是沒有先例,寧國府裡,不就是那樣的麼?
想到這裡,王夫人總算舒了一口氣,擡眼凝視窗門之外的黑暗,瞳中也如黑暗一樣幽深。
而此時此刻,柳五兒正在黑暗之中徘徊彷徨。
她的面前就是大觀園的角門,可是門前卻有個婆子坐在一張杌子上,守在角門門口,腳邊放了個燈籠。柳五兒已經在這兒等了好一陣子了,那個婆子卻一直在這兒呆着,一動不動,連打個盹,甚至是上個茅廁的意思都沒有。
柳五兒忍不住心中抱怨,不是說大觀園裡的婆子們到了夜裡都聚衆賭博的麼?哪裡來這麼敬業的婆子?
她眼下又困又乏,極其想念她睡慣了的那張牀,雖然這個世界裡沒有柔軟舒適的牀墊,要麼是硬板牀要麼是土炕,可是在疲累至極的時候,有個地方能躺下,就像是天堂一樣。
柳五兒忍無可忍,撿了一塊石子,朝與自己相對的那個方向,遠遠地扔了出去。
那婆子聽見了動靜,站起身,張了張,大聲問道:“什麼人?”
那便黑黢黢的沒有什麼動靜,那婆子意興闌珊地自言自語:“算了,沒準是隻耗子。”然後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柳五兒無端端被人罵了是耗子,氣得不輕,可是她也不想被人見到這麼夜了纔回園子,當下她又捏了兩枚石子,打算再遠遠地扔出去。
誰知那婆子自己又站了起來,大聲問:“什麼人?”
柳五兒屏聲靜氣,確實聽見遠處有悉悉索索的響動,似乎有人在走動,衣角拂在長草之間。那婆子有些沉不住氣,提着燈籠就往那個方向過去,正好給了柳五兒機會,溜進了角門裡。
她其實也很想知道那邊是什麼動靜,咋這麼幫忙的呢?
只聽遠處“喵嗚”一聲,接着那婆子踢踏着腳步回來,嘴裡嘟噥着“原來是隻貓啊”。
柳五兒暗地裡感謝了一下那隻拔刀相助的貓,然後就躡手躡腳地沿着她所熟識的道路,往大觀園裡頭走。
她循着以前的習慣,見到路就往那個方向拐過去,剛走了兩步,突然有個石子重重地砸在自己的肩上,柳五兒禁不住“哎呦”了一聲,疼得整個人清醒了過來。
柳五兒這才省過來,她絕對不能這個時候回。
這個時候,院門早就閉了,如果自己冒冒失失地去敲門,被襲人她們知道,鬧將起來,她此前的那一番安排,就全付之東流了。
周圍暗沉沉的,天上有些微的星光,風吹過大觀園裡的草木,聲如波濤。長草之中,似乎又是“喵嗚”一聲貓叫。
柳五兒苦笑着說:“貓老兄,你也太夠意思了,竟然能提醒我這些。不過,您老下次再幫我,能不能輕一點兒?”這會兒她的肩胛骨上還隱隱作痛哩。
遠處又是“喵嗚”一聲,似乎答應了一聲。
柳五兒愣了愣,結論爲她今夜遇着貓仙了,能聽懂人話的。
她便重新辨了辨道路,往早間將她在園中關禁閉的那間院落過去。
彩雲早先就是說謊,這裡的房舍之中哪裡有什麼江南甄家人的影子啊!
柳五兒到了屋裡,長了個心眼兒,她先從裡頭將一扇窗子打開了,然後出來,將屋子的門從外頭閂上,然後繞到窗戶外頭,從開着的窗子裡爬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