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見到柳五兒完完全全變了臉色,不免也有些着慌,連忙放緩了語氣,說:“我只是這麼一說”
柳五兒苦笑,她也知道黛玉身處兩難,一方面,史湘雲是黛玉的朋友,另一方面,自己於黛玉,更有一番恩義在那裡。
而更關鍵的是,黛玉這番話,對事不對人,說的乃是事實。她沒有站在什麼道德高度上,指責柳五兒插足人家三媒六聘、板上釘釘的婚姻,也沒有簡單地同情衛柳兩人可歌可泣的感情,她就是說了一番大實話。
這卻是柳五兒沒有主動去想過的。
衛史聯姻的消息出來的時候,柳五兒只是一名在大觀園裡與各種勾心鬥角努力抗爭的小丫鬟;那時她的身份地位連一個衛家的表小姐都及不上,高攀衛家,自然是扯淡。後來,她的身份漸明,與衛若蘭的情誼,也在一次一次的吵架和鬥爭之中,漸漸浮出水面
直到鐵網山月派遭劫,衛柳兩人在紫檀堡山上作別。
那一刻,兩個人都覺得那會是永別。
到了如今,真相終於浮現,衛若蘭沒死,只是好像變了一個人,除了爲月派中人報仇之外,不再有別的想法。
可是衛若蘭卻依舊是衛若蘭,他活着,就算他已經淪爲草莽,改頭換面,可是也抹不去他曾經與別人有過的婚約。
至少柳五兒心裡沒法抹去。
比如這個時候,黛玉提醒柳五兒,這個男人,其實是別人的未婚夫。
這個“別人”,大家都還認得,還挺熟。
所以問題就來了,柳五兒,應該繼續接受衛若蘭,作爲佔據她心靈的男子麼
柳五兒覺得難受得緊,只要一想到衛若蘭,她就會覺得有一把小刀,在她心窩裡反復地絞着。
早先她確實是曾經以爲衛若蘭死了,在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靈魂有一部分,從此就隨那個男人去得遠了。然而,她卻明白,剩下來的這個殘缺的自己,終有一天能夠癒合,能夠長好,或者,就這麼殘缺地活下去她卻總是能活的。
然而,她現在卻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她突然奇怪,自己爲什麼還活着
當初若是乾脆一點,就死在了樑婆婆的劍下,她就不會再見到衛若蘭,也不會如今日這般左右爲難。
“無立足境,是方乾淨”,當年黛玉說的佛偈,此時如當頭棒喝一般,在柳五兒耳邊響了起來。
是啊,只有無立足境了,才能將世間的這些煩惱全都抹去啊
柳五兒不曉得自己到底是如何從林府上出來的,黛玉想要爲她安排車駕,柳五兒卻完全就像是沒聽見一樣,完全自說自話地走出了林府,穿過揚州城的大街小巷,沿着腦海之中僅剩的一點點印象,來到了二十四橋左近。
當年她從錢槐口中乍然聽聞衛若蘭的噩耗,就曾經這樣,如行屍走肉一樣,來到二十四橋。
人,就只有在失去的那一刻,纔會意識到,自己曾經擁有的,是那樣的美好,那樣的刻骨銘心。
“五兒”一聲焦急的呼喚,卻是平氏尋了過來。
“五兒,我們回去”她看到柳五兒高高地立在那橫臥水上的虹橋之上,幾乎驚得心膽俱裂,趕緊衝上來,緊緊握着柳五兒的手,怎麼也不敢放開。
柳五兒輕輕地喚了一聲“張嬸兒”,平氏滿臉滿眼的焦急全落在她眼裡。
“好五兒,你千萬不要嚇我上回出事,已經將你張嬸兒嚇得魂兒都沒了。”柳五兒僵硬的姿態與神情,絲毫不能緩解平氏的憂心。
終於,柳五兒嘴角抽了抽,費力地露出一個笑容來,努力對平氏說:“我沒事兒只是好多事兒,要好好想一想而已。”
是呀,她原本就是想聽聽北靜王的意見,以決定一下將來的去向而已,怎地就突然被亂了心神
都是某人的錯
她不怪黛玉,倒是將責任全怪到了某個人的頭上去。
平氏心有餘悸,牽着柳五兒,一步步地從二十四橋上下來,一邊走一邊低聲說:“小郡主,在外頭住着不習慣了吧咱們回家”
看她的神情,柳五兒便猜出了個大概,平氏大約是以爲自己在北靜王夫婦那裡受了什麼委屈。
柳五兒心裡覺得有點兒好笑。北靜王給她出回京的主意,確實是出自幾分私心,可是黛玉待她,卻是一片赤忱。柳五兒心裡,對黛玉,倒也只有感激的份兒。
不過能回到在揚州的這個小院兒鬆快幾天,沒有北靜王府上那些僕婦成日裡跟着,倒也不錯。
柳五兒這麼想着,任由平氏帶自己回家。畢竟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她覺得還是自己那座二層小樓,住起來比較舒坦些,周圍的人,老張叔、平氏、十四、小荷大家相處起來也更親近些。
只是這院子到底是衛若蘭當初置辦的,想到這裡,柳五兒還是覺得膈應,心裡塞塞的。
張家的這處小院裡,柳五兒的住處,器物與裝飾,還是保持着原先的樣子,甚至她以前穿的衣物都漿洗得乾乾淨淨擱在牀頭,似乎她從來不曾離開過一樣。
柳五兒獨自一人,在小樓上憑欄立着,很久很久,從傍晚時分,一直坐到掌燈,又眼看着左鄰右舍,前院後院,那燈火,都一點點地熄了。
月光就靜靜地傾瀉下來,灑在柳五兒身上。
她貪婪地享受着這難得的靜謐,大口大口地呼吸夜裡清冽的空氣,感受着夜風輕拂過她面上的皮膚。每一點細微的感受,似乎都在提醒她,她還活着。
在這寧謐的夜裡,柳五兒覺得生機漸漸地回到了自己的身上。畢竟,殘酷地講,她並不是爲了衛若蘭一個人而活着,而衛若蘭,很顯然,活着也並不是單單爲了她
就在此時,一陣夜風吹過,柳五兒忽然覺得眼前微微一亮。
就在她那座小樓對面,那株茂密到無法無天的大樹上,密密的枝葉之間,突然閃過一道微小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