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文思豆腐羹’失傳了這麼久,哪裡還有人能做?”袁文彥身後的“袁家人”之中,有人發話了,似乎要力證這世上沒有人能夠重新做出這“文思豆腐羹”。
到了此際,柳五兒索性向前踏出了一步,大聲道:“是呀,文思和尚所創的這道湯羹是已經失傳了。可是,你們知道究竟是什麼讓這道羹湯失傳的麼?”
她本就站在高處,這時她凌厲的眼光慢慢地掃過衆人,仰視着她的人們便莫名覺出幾分壓迫感來。
“就是因爲這些——”她手一伸,已經指向了“醉白樓”旁邊的“妙味軒”,指着供桌上一大盆黃澄澄,明晃晃的“假蟹粉”。“還有那些——”柳五兒白白嫩嫩的手指一晃,又指向“七賢居”桌上已經做成型,紅豔豔的一大盤“假火方”。
“世人都嗜肉味,喜肉食,你們這些做飲食的,便一味迎合世人的口味,即便是在佛前也是如此。就是因爲有你們這樣失了事佛之心的廚子在做料理,所以才做不出文思和尚一手所創的名菜。”
這“文思豆腐羹”相傳乃是一位叫做文思的和尚所創,原本平平無奇的一道湯羹,卻因爲其意甚誠,再加上靜如止水的心性,和出神入化的刀功,才成爲一道傳世名菜。不過後來世風浮誇,素齋、甚至這佛前供奉,也漸漸地成了酒樓之間爭奇鬥豔、比拼個高下的工具,素齋自然成了討好迎合世人之物,而佛前供奉,也早已失去了其本來的意義。
聽柳五兒這一番指責說得酣暢淋漓,原先站在她身邊的那位老丈忍不住拍手大聲道:“說得好!”
可是“七賢居”與“妙味軒”的人,這時候紛紛擡起頭來,也以鬱悶的眼光看着柳五兒。柳五兒甚至能腦補出他們這些廚子的心理活動——躺槍啊,這絕對是妥妥的躺槍啊!不本來只是在說醉白樓的文思豆腐麼,怎麼反而扯到他們頭上來了?
而那袁文彥,一雙眼睛卻緊緊地盯着柳五兒,只見他喉頭微動,半晌纔出聲道:“這位姑娘會做‘文思豆腐羹’?”
他說到這裡,突然搶了出來,往柳五兒面前“撲通”一跪,說:“請姑娘指點!”
柳五兒奇道:“看你早先一直說大話來着,這‘文思豆腐羹’,你難道不會做?”
這一下子,人羣立時鼓譟起來。袁文彥身後那些給他拆牆腳的人都笑了起來,說:“搞了半天,這小子就是個‘銀樣鑞槍頭’,裝裝樣子的啊!”
“就是,老爺子在棺材裡聽見這話,也要被他氣醒了。”
“好了好了,也別讓這小子在這兒丟我們醉白樓的臉了,那誰,趕緊將他替下來,換菜換菜!那道叫什麼來着的?對了,如意鮑片,就是這個。”
聲浪一波一波地傳過來,落在袁文彥耳中,令他一時面紅耳赤。可是面對柳五兒好不拐彎抹角的問話,袁文彥卻囁嚅起來,這“文思豆腐羹”,他私底下已經做過無數遍了,只是從未曾在人前試過。而且,“文思豆腐羹”失傳已久,他也着實找不到適合的人可以給他點評優劣的。這時候柳五兒站出來,先是將揚州三大名樓的通病一通痛貶,一針見血,說得與他的叔祖兼恩師袁老爺子說得一模一樣,袁文彥恍惚間竟覺得柳五兒是恩師附體了一般,所以才病急亂投醫,竟爾冒冒失失就問了這麼一句。
此時袁文彥面紅過耳,心神大亂,唯一一個念頭就是:老爺子的心願,他怕是無法完成了。
誰知道這時候柳五兒一步一步走了下來,在“醉白樓”搭起的簡易爐竈前頭轉了一圈看了看,似乎是在心裡數了數有哪些材料。接着她又揭開了熬着大鍋高湯的鍋蓋,聞了聞素高湯的味道,然後擡起頭,皺着眉頭望着袁文彥,說:“你這不是會做的麼?還要我指教個啥?”
袁文彥一時臉色變得蒼白無比,瞬間又重新恢復爲血紅。可是柳五兒這番行動,和剛纔簡簡單單的一句肯定,竟然給了他無窮的信心。一想到這裡,袁文彥挺直了脊背,站了起來,肅然對柳五兒點點頭,再也不理會身後“醉白樓”那些人的鼓譟,走到案板之前,定定地看着面前一塊潔白如玉的豆腐。
柳五兒忍不住放緩了聲調問道:“袁老爺子交代過你事先準備的,你應該都已經做了吧!”
她料想這袁文彥乃是繼承了袁老爺子的遺願,因此才下決心要在大明寺佛前供奉這“文思豆腐羹”的。
袁文彥點點頭,鄭重地說:“小子已經沐浴齋戒三日,只爲今日佛前誠心供奉。高湯也是從昨日就開始熬的。”
柳五兒也點點頭,道:“你放手一試好了,有什麼我給你兜着!”她倒是覺得袁文彥這個傻小子當真是實誠,善剛而不善柔,用直而不用曲1,是她欣賞的那種個性,而“文思豆腐羹”偏生又是她喜歡的菜品。這時候她既然已經站在這大明寺跟前了,就不想白白看這袁文彥傻小子將好好的一場獻供給弄砸了。
柳五兒繞着材料和高湯指指點點的架勢,看着還真的像是個行家。這時候,醉白樓的其他袁家人倒是都受不住了。有人便大聲喊道:“喂,小姑娘,這裡是揚州三大名樓的獻供,閒雜人等,不要隨意接近。”
不客氣一點兒的便說:“娘兒們什麼的都站一邊去!”
柳五兒從善如流,往後退了一步,但是給袁文彥遞了一個鼓勵的眼神過去。
袁文彥登時明白了,柳五兒的意思是,迄今爲止,他還沒有哪裡做得不對。
其實這袁文彥也不知道柳五兒這麼個略帶些外鄉口音,年紀比他還要小的小姑娘,到底能不能懂這“文思豆腐羹”的做法,不過這也難怪,他這一生生於揚州長於揚州,從未涉足別處。若是他再年長些,有機會參與京中或是山東孔府專爲衍聖公舉行的“孔府宴”,便會聽到關於柳五兒的“傳說”——世間頭一個以女子之身奪了“孔府宴”頭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