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之中的情勢,因爲柳五兒簡簡單單一個搖頭的動作,瞬時間變得混亂起來。
張友士不得不再次站出來和稀泥,他伸出手示意大家安靜,然後斟酌着語氣,對廳中所有的人說:“我看,這裡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大家心中有什麼疑問,不妨向衛軍師和小郡主當面提出來。當面說清楚了,總好過背地裡猜疑。”
人羣立時有個聲音高叫道:“叫她說清楚,老千歲是不是她的親祖父,否則搞得我們好像在逼她似的。”
柳五兒微微偏頭,看着堂中高掛着的畫像,她不能騙堂上衆人,更不想騙自己,於是點了點頭,應道:“是的,老千歲……是我嫡親的祖父。”
衆人見她坦誠地應了,反而放下心來。不少人便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心道,小郡主既然能承認身份,事情便有轉圜的餘地。
“那既然如此,老身剛纔是僭越冒犯了。”樑婆婆這時候的態度也好了起來,甚至還躬身行了一禮。
“可是……”柳五兒緊抿着嘴脣,不知道該不該將下面的話講下去。她不由自主地將眼光投去衛若蘭那裡,只見衛若蘭面無表情,卻眉頭微蹙,稍稍地偏過身子,望向她。
“可是,我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我不懂你們說的大義是什麼,我也不懂你們想要完成什麼樣的大業,我一向胸無大志,自忖……自忖不配,做大家的首腦啊!”柳五兒終於鼓足了勇氣,將她的心聲講了出來。
可是,她這樣誠摯的言語,落在衆人耳中,卻依舊像是以退爲進。
當即,柳五兒面前黑壓壓地跪下來了一大片人,甚至如柳湘蓮、韓奇之流,也恭敬地爲柳五兒跪下。
“小郡主,你萬萬不須爲此事擔心,”人羣誠摯地說:“我們都是在老千歲靈前盟過誓的人,一朝奉您爲主,自然便終生奉您爲主,若有違背,自然不得好死,萬劫不復。”
“我……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聽到這麼重的誓言,柳五兒嚇得雙手直搖。
“郡主娘娘,您既然是老千歲的親孫女,身上便流着高貴的血,有如此高貴的血統,怎麼做不得我們的首腦?”
“……您身份尊貴,將來自然是要做高貴的事,衝鋒陷陣、刀頭上舔血的事情,自然是由小的們去做,若是護不住首腦的安全,難道我們‘月派’還有臉面活在這世間麼?”
柳五兒幾乎想伸手去捂住臉,她越聽越覺得自己卑鄙而且渺小,是的,她自私,她無能,她怕死,可是,她之所以剛纔在這麼多人面前勇敢地表明瞭心意,絕不是什麼以退爲進,以出任首腦一事相要挾,向衆人提要求,她只是很簡單地,想順着自己的心意,爲自己的人生做一次選擇而已。
從小到大,可以爲自己選擇的機會本就不多——
出生時,就被起了個“若雲”的名字,一輩子做別人的影子;學廚剛有小成,便被跛足道人拐帶來了這個世界,她又沒得選;如今,因爲這具身體的血緣,她被推到了這個風口浪尖的位置上,卻有個人向她伸出了手,告訴她,這一回,我給你選擇的權利。
她會順從自己的心意麼?
如果順從自己的心意,當場便會成爲千夫所指。甚至祖父和逝去的親人,都會因她這樣的選擇而蒙羞。
衛若蘭依然高舉着柳五兒的左手,她無名指上套着的那枚紫晶戒指,繼續映着廳中的燈火,反射着瑰麗的光芒。
可是這個選擇的權利,是他給自己掙來的。
柳五兒看了一眼身邊的衛若蘭,心想:即便成了千夫所指,這個男人,也許依舊會護着自己的吧!
看了片刻,柳五兒轉過臉,誠摯地望着衆人,沒有再說什麼,卻——搖了搖頭。
她那張嬌俏的小臉,那精緻的五官,在燈光下顯得端麗無比,臉上的神情卻顯得越發堅毅。
可是她竟然便在衆目睽睽之下,就這樣輕輕地搖了搖頭。這一刻,衆人便已經明白,堂上這個女孩兒的心意,真誠,且無法更改。
一片嘆息聲響起。
衛若蘭望着身邊人的目光卻愈發明亮。
張友士拈斷了幾根鬍子,卻也明白,今天的事情再無法挽回。他心裡飛快地盤算起來,這事兒到底應該如此收場,若柳五兒不入派其實也就罷了,但若要在此事上頭,折了衛若蘭在派裡的人望權勢,損失便大了。
然而那位樑婆婆手中的柺杖卻越擡越高,正指向柳五兒面門,身子微微顫抖,那已經不剩多少牙齒的口腔,突然間迸出一個字——“滾!”
柳五兒雖然心中早有預料,可是還是忍不住身子顫抖。
“是呀,她都說得這樣明白了,我們還這麼敬着她幹啥?”
“不忠不孝之人,在這多留一刻,都污了我們這間祠堂——”
“她也不想想,她這樣做,對得起老千歲麼?”
“……”
柳五兒心中嘆道,果然是千夫所指。當她不曾說出自己的選擇的時候,人人將她當公主似的敬着;可是如今,人們卻……
這就是選擇的代價。
旁邊衛若蘭的鐵腕,卻緊緊地握住了柳五兒的手,拉住她,兩個人一起並肩向祠堂外走去。
柳五兒被衛若蘭帶着,從人羣中擠過,周圍的目光若是刀子,只怕她身上早就千瘡百孔了。
經過那樑婆婆的身邊,柳五兒起意想停下腳步,稍稍對那位老人做些解釋,可是她剛轉過頭,便對上了一對怨毒的眸子。樑婆婆突然一張口,“噗”的一聲,一口濃痰,從老人家那張乾癟的口中吐出來,正落在柳五兒額上。
柳五兒伸出衣袖,要將那口濃痰抹去,可是卻發現她已經無法將衣袖再放下來。周圍的人爭相效仿,“呸呸”之聲與咒罵之聲不斷。柳五兒執着衣袖,勉強隔開人們的唾罵,而眼中,淚水無聲無息地流出來。
直到這一刻,她才漸漸明白,順勢而行,容易;可是要順着自己的心意選擇,代價卻往往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