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千古女帝(下)
重檐廡殿、鴟吻飛翹,華美而壯麗的太極殿中,諸臣在內侍的高唱聲裡,默默地朝着空空如也的御座行禮,而後又面向香風飄拂的垂簾,再度行禮。武皇后面無表情地望着他們,重重脂粉掩蓋着她略有幾分蒼白的面容,朱脣紅豔如烈火。
作爲木蘭衛將軍,李遐玉靜靜地立在她身側,巡睃着丹陛底下正襟危坐的衆臣。她瞧見了許多熟悉的面容,尚書省左僕射崔子竟、右僕射劉仁軌、中書令李敬玄、侍中裴炎,憑着徵吐蕃之功而晉封的涼國公契苾何力、甘國公慕容若、肅國公謝琰,以及六部尚書與九卿等,皆是服紫服緋的高官。
這些掌握大唐權勢政務的兒郎,如今竟皆在腳下俯首。恍然間,她彷彿從內心深處升騰起了些許睥睨天下的雄心壯志。她倏然有些理解,爲何武皇后嚮往着權力,爲何她想坐在此處,緊緊地抓住權勢不放手。原來,掌握天下衆生的權力,令所有男兒都匍匐在腳底的威望,竟是如此誘人。
然而,作爲堅持正統的重臣們,絕不可能眼睜睜地看着皇后一直垂簾聽政。接連數日,他們都在對武皇后施加壓力,堅持要立英王李哲爲太子。按理說,兩位兄長去世,也確實該輪到英王了。但在場的人其實都很清楚,他稟性懦弱,既不聰慧亦無才華,並不適合爲太子。只是,不少臣子寧可讓這位太子監國,由他們把握朝政大事,也不願見武皇后攝政。
“世間只有父子傳承,斷無兄死弟及的道理。”武皇后冷冷地望着他們,“當年讓四郎(李賢)繼立太子,只是因三郎(李弘)無後嗣罷了。如今四郎既有嫡子,立五郎便不合宗法。爾等逼着聖人與我再立太子,究竟意欲何爲?!”
“殿下息怒!立太子本便在乎陛下之心,亦不必過分拘泥於宗法!如今安樂郡王尚幼,不能親政監國,改立英王殿下爲太子才合適啊!”中書令李敬玄手持笏板奏道,“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重病在身,理應由太子監國——”
“他有這個能力監國麼?!”武皇后柳眉倒豎,怒喝道,“你們問一問崔愛卿!他是太子太傅,也教過英王!他可有理政監國之能?!若是他能有三郎或四郎的三分之才,聖人與我便不會這般猶豫了!將大唐交到他手中,我們便是死了也不可能放心!”
“……”衆目睽睽之下,左僕射崔子竟很是冷靜,“殿下所言,即爲聖人之念?”因皇帝陛下重病臥牀,他只能隔幾天覲見一回,每次都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受頭疾折磨而痛苦的神色,談及太子之位時亦是猶豫不定。難不成這些時日,聖人已經被武皇后說服了?這倒也不無可能,英王的資質實在是太平庸了。有兩位太子殿下珠玉在前,帝后又如何能看得上他呢?
“這是自然。”武皇后挑起眉,“聖人確實與我討論過太子之事,但繼立英王決計不可。”
有人擡起首,欲提殷王李旦,卻被一旁安坐的三位國公瞪了回去。曾在沙場染血的武將,皆是殺得蠻狠無比的吐蕃人丟盔棄甲的猛士。他們的目光猶如利刃一般,將躍躍欲試的人們皆牢牢鎮在原地,再也不敢妄動。衆臣這纔想起來,他們曾與“孝章皇帝”太子賢出征吐蕃,論立場定然是支持安樂郡王的。
崔子竟彷彿並未注意到旁邊的暗潮洶涌,繼續問:“那麼,陛下的意思是,立安樂郡王爲皇太孫?倘若如此,臣毫無異議。安樂郡王確實極類父祖,聰穎明慧,文武雙全。且郡王今年已經十三歲,只需再過兩三載,便可參與政務並監國。”
武皇后正要頷首,倏然有宮人跌跌撞撞地奔過來:“……安樂郡王……安樂郡王誤食毒餅!已經昏迷不醒!!太子妃(房氏)命奴前來稟告!請皇后殿下爲郡王做主!!”
聞言,羣臣大驚,武皇后更是震怒無比。她倏然立了起來,蒼白的面容用脂粉也掩藏不住,幾乎是聲嘶力竭地怒喊:“太醫可請來了?!還不趕緊將甘露殿的御醫派去東宮!!立即封鎖太極宮!誰也不準出入!給我仔細地查!!看看究竟是誰要對我的孫兒下手!!”
李遐玉立即行禮,低聲道:“木蘭衛領命。”
當她從垂簾後走出來的時候,許多臣子都怔了怔,這位定敏國夫人的封號,與其夫謝琰的封號並不一致,曾引來諸多議論。有人說,因“定敏”二字是先帝所賜,故而不得擅動;又有人說,若是女子能封國公,恐怕她已經憑着功勞封爵了,故而才特意不變。不過,不論如何,她都是武皇后的親信,木蘭衛的開創者與執掌者,在長安城內亦是威名赫赫。
謝琰將目光投向她,不着痕跡地表明他的憂慮。奪嫡之事,他們本該獨善其身,不參與其中。但木蘭衛地位特殊,遵從武皇后之令行事,如今卻是不得不涉入了。
李遐玉腳步微微頓了頓,手緊緊地按在了橫刀的刀柄之上,翩然離去。
因救治及時,安樂郡王只是被毒傷了脾胃,脫離了生命危險。然而,昔日強健的少年郎,如今卻只能滿面蒼白地躺在牀榻上養病,瞧着着實可憐。武皇后陪伴了他一會兒,憐惜地替他蓋好了衾被,又吩咐太子妃房氏好生守着,這纔回到了甘露殿偏殿中。
自從皇帝陛下重病之後,她很不放心,索性便搬入了甘露殿偏殿,方便隨時聽訊照料,再未回過寢宮延嘉殿。將守候在皇帝身邊的醫者喚來詢問了一番後,她有些怔怔地坐在銅鏡前,對着裡頭那位頭髮花白的女子出神。直到身後的腳步聲傳來,她才動了動,眉宇間帶着幾分戾氣,聲音低啞:“是韋氏?”
韋氏,是英王李哲的繼妃,看似寬和大度賢良,實則野心難掩。她待英王極好,取得了他的信任之後,便成了英王府的主事人物。當英王沒有成爲太子的希望時,她這樣的媳婦,在武皇后看來也算是不錯。畢竟王府中需要個主心骨,早逝的前英王妃的稟性則有些柔弱了。然而,自太子賢徵吐蕃歸來重病之後,韋氏便漸漸地不安分起來。最近朝中立太子的風潮頻頻迭起,說不得便有她在其中推波助瀾。
李遐玉猶豫片刻,武皇后似是發覺了什麼,猛然回首,雙目微紅,緊緊咬着嘴脣。直至脣邊溢出一絲鮮血,她方輕聲道:“是五郎?哈……竟然是五郎?”沉默半晌後,她如母獅一般暴怒起來:“豎子敢爾!!”不多時,偏殿中的擺飾便都被砸得粉碎,處處一片狼藉,如狂風過境一般。
然而,在李遐玉眼中,立在殿中重重喘息的武皇后看上去卻如此孤獨。
爲了不驚動養病的聖人,英王渾身顫抖着被帶進了空曠許久的延嘉殿。他擡起首,就見武皇后神色冰冷地注視着他。他實在承受不住這般沉重的壓力,跪倒在地上,高聲哭泣起來:“都是孩兒一時鬼迷心竅!孩兒對不起四兄!!阿孃,阿孃,孩兒……孩兒其實沒有想過要害死他,就是一念之差……侄兒他,他沒事罷?!”
“他是你嫡親的侄兒,你居然也敢對他下手。是不是下一個要毒殺的,就是你阿爺和我了!!連人倫之情都罔顧的畜生!!當初我爲何要辛辛苦苦地將你生下來!!”
“阿孃!阿孃請寬恕孩兒罷!孩兒就是一時昏了頭才做出了這等錯事!絕不敢再犯了!”
“你以爲,他死了之後,這太子之位就輪到你坐了?!只要有我在一日,你便休想!”武皇后冷冰冰地勾起嘴角,“還有六郎呢,還有六郎的嫡子呢,東宮永遠都不會是你的!”
英王的嚎哭聲戛然而止,他忽然擡起首,紅着眼喊道:“憑什麼?!憑什麼!!我難道不是阿爺和阿孃的兒子?!三兄和四兄都能做太子,下一個憑什麼不是我!!我不服!我不服!!阿孃!你一直不歡喜我!就因爲我生得愚笨?!我愚笨就是我的錯?!我也不想這麼愚笨啊!阿孃!!難道不是你將我生成這樣的?!”
武皇后忽地渾身一顫,兩行清淚自頰邊流下。
過幾日,一切查明,證據確鑿,武皇后遂命中書舍人擬旨——英王李哲以謀逆罪論處,廢爲庶人,流放黔州,王妃韋氏賜鴆酒自盡。韋氏不願引頸就戮,發動宮中的眼線,將此事捅到了重病的皇帝陛下跟前,顛倒是非黑白。
皇帝陛下大爲震怒,頭疾加重,當晚急招尚書省左右僕射、中書令、侍中,愛將謝琰與慕容若,老將契苾何力等臣子入宮覲見。臨終前,皇帝陛下將英王及子女廢爲庶人,流放黔州,韋氏及母族皆以謀逆論處,或斬首或流放嶺南。安樂郡王立爲皇太孫,武皇后垂簾聽政,直至嗣皇帝及冠後再還政。而衆位親信大臣皆受他所託,顧命輔政,襄佐嗣皇帝理政。
翌日凌晨,皇帝陛下去世,廟號高宗,諡號“天皇大帝”。
高宗歸葬乾陵後的次日,太皇太后武氏帶着李遐玉、王夫人等,早早地便來到太極殿中。此時,羣臣尚未入殿,木蘭衛衆人立在殿中央,立在大唐權力的象徵之中,多少帶着幾分震撼之色。
太皇太后揮退宮婢,獨自一人緩緩登上丹陛,在御座前停了下來。李遐玉望着她的背影,忽而生出一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在國孝期內,武氏顯得蒼老了許多,花白的長髮盡數轉爲銀白,平素保養良好的肌膚也已是皺紋叢生。
不,不僅她老了,她們也都老了。但能行走到如今,能公然立在這座太極殿上,已是她從未想過的榮耀。
太皇太后忽然回過首,朝着她們一笑,指着御座道:“不知九郎平日坐在這上面,究竟是何滋味?不過是一個位置罷了,與垂簾聽政有何不同?怎麼人人都惦記着?”
“阿孃何不試試?”太平公主眼角彎彎地接道,其餘衆人皆默然無言。
“我確實該試試。”太皇太后低聲道,“只差這一步——怎麼也不能甘心。”
就在木蘭衛們的注視下,她安然地坐在了御座上,脣角勾了勾:“風景確實獨好。”而後,她就這樣靠在隱囊上,等着朝臣們入內覲見。精光閃爍的鳳眼中,是睥睨天下、無可違逆的霸氣。
永徽三十四年冬,高宗駕崩,幼帝繼位。在舉行正式的登基儀式之前,太皇太后武氏卻以幼帝年紀尚小爲由,將其封爲皇太孫,自己登上了皇位,次年改元天授。所有反對的臣子,皆被她斷然流放出長安,然而先帝的親信——尚書左僕射崔子竟、鷹揚衛大將軍謝琰、左金吾衛大將軍慕容若、左千牛衛大將軍王方翼等重臣居然皆沉默以對,彷彿因交換了什麼條件而默許一般。
有這些重臣坐鎮,宗室中又無德高望重的長輩施壓,於是,這位女皇帝安然地在御座上待了十五年。期間,她繼承了高宗時期的政策,輕徭薄賦,廣納諫言,秣馬厲兵,撲滅了後突厥的叛亂,並頂住了吐蕃的施壓逼近。十五年後,她便主動退位,年輕的皇太孫繼位,尊她爲太皇太后,改元永淳。
又數年,太皇太后駕崩,上諡號“則天皇后”,與高宗合葬乾陵。她留下了一位而立年紀、頗類父祖的壯年皇帝,完成了征服吐蕃、徹底掃平朝鮮半島的大業,從而建立了前所未有的廣大帝國。
作者有話要說:可能有點黑了李顯童鞋,我想如果不是韋氏吹枕頭風,他肯定不會有毒死侄子的膽量。由於很想把李三郎蝴蝶掉,所以這裡就順理成章地讓李賢的兒子登基啦!經過太傅□□,一定會成爲好皇帝噠~
阿武處理政務多年,大家反對她登基肯定不是因爲她能力不行,而是因爲她是個女的,名不正言不順。但是隻要有足夠份量的文武大臣鎮着,應該就沒問題了。因爲宗室裡沒有多少有分量的人還活着……剩下的都是同輩或者小輩,拿她沒辦法。至於崔子竟謝琰等人爲什麼不反對,當然因爲他們認爲這是歷史的必然,而且會談條件噠~
最後還剩下一個番外,週四送上,麼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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