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墨般的蒼穹倒扣在原野之上,沉沉的烏雲遮住了漫天星光。凜冽的寒風夾着冰雪,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肆虐。這是個足以將人凍僵的寒夜,幾乎無人會在這般的夜晚中出行。然而,遠處隱約跳動着的火光,卻依稀透出幾許溫暖,誘得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們難掩貪婪之意,彷彿餓狼一般猛地撲了上去。
火光猛然躥了起來,點燃了整個部落。驚恐的慘叫聲始終不絕,伴隨着得意志滿的狂笑。毫無同情,毫無憐憫,毫無同族的情誼,只剩下勝者的殘虐與敗者的悲痛。在驚懼的哭聲中,於依舊燃燒的部落廢墟之外建起了數個帳篷羣。被簇擁在中間的幾個帳篷顯得尤爲華麗,放滿了剛剛搶奪而來、沾滿了鮮血的金銀珠寶。
“嘿嘿!要不是你們得了消息,他孃的,還真瞧不出來他們居然藏着這麼多寶貝。”一個渾身肌肉糾結的大漢光着膀子坐在滿地珠寶中,拿着一隻金燦燦的杯子斟酒飲下,“這種暗地裡藏着寶貝的部族最是可惡!平日裡窮得和什麼似的,多餘的牛羊都不願意拿出來!私底下卻比咱們還更會享受,指不定怎麼嘲弄咱們窮酸呢!真是該死得很!”
“只靠着這一個部落的牛羊糧食,咱們還遠遠不夠分。”另一人接過話,“可惜,與我們臨近的部落就這麼一個,其他的還須緊趕慢趕地追過去。不過,好不容易帶着人出來一趟,可不能讓他們懷裡都落了空。不給每個人都佔點便宜,死的傷的都拿些寶貝,那些兔崽子下回就不會哭着喊着跟來了。再挑一個近點的部落,趕緊地將他們都收拾了。”
“照我說,你們的眼皮子怎麼這麼淺?!有點出息成不成?怎麼就盯着遠遠近近的那些部落不放?”又一人陰沉地笑起來,“既然都離得這麼遠,不如索性乾脆些,往南走一趟?那裡隨便殺光一個村莊,就比咱們搶好幾個部落還值!!搶完就走,那些唐人便是想追也追不上!”
其餘兩人沉默下來,啜着杯中的美酒,並未立刻附和。此人冷哼了一聲,將酒杯摔在地上:“咱們連自家鐵勒勇士都不怕,還怕那些軟綿綿的大唐人?!孃的,一聽見大唐人,你們的膽子就白白教人割了不成?!以前咱們也沒少搶搶殺殺,怕啥?!”
“可汗前些日子說過,咱們西遷之後,不許南下。萬一惹來唐人反攻,咱們立刻就會被薛延陀拿出去頂罪。自己人折騰來折騰去,只要看得緊一些,不教人逃了出去告狀,就不會生事。而那些唐人,便是沒事也會生事,咱們又何必去招惹?”
“你別小瞧了那些唐人。之前殺得那大度設小可汗險些死在大青山的,可不就是唐人?”
“就搶一個村莊,怎麼可能會惹來那麼多事!咱們以前難不成沒搶過?你們倒是仔細想想,到底是唐人寶貝多,還是咱們鐵勒人寶貝多!搶誰更值得!要是唐人當真想拿咱們問罪,大不了再往西遷!可汗?!嘿!眼下他連自己的兒子都管不住,還能管咱們?不如往後跟着西突厥,至少不用再畏畏縮縮地,丟光了咱們鐵勒人的臉!”
帳篷裡再度沉默起來,那光膀大漢忽然也狠狠地摔了金盃:“說得對!咱們怕過誰來着?就許大唐人喝酒吃肉,還不興咱們也過個好冬?明天咱們就準備乾糧,往南去!孃的,咱們攏共也好幾千勇士,幾乎能攻下一個城。到時候,滿眼都是好寶貝,搶也搶不完!嘿嘿,當年那個什麼長澤縣裡得來的好些寶貝,我都捨不得給人看!”
“既然你們都想去,那我就陪你們一程。孃的,好好搶一把,咱們再往西走!可汗護不住咱們,西突厥能護得住!說什麼草原上的共主,就是個窩囊廢!娶唐人的公主娶不上,打唐人也打不過!就知道拿咱們的牛羊,榨咱們的血汗。”
“就是,跟着窩囊廢頂什麼用?咱們搶了好寶貝,獻給西突厥可汗,指不定還能封個小可汗什麼的!嘿嘿!”
下一刻,大帳中便響起了充滿野心的大笑聲。與此同時,外頭的營地裡也處處皆是飲酒作樂的人。夾雜在其中的哭喊,反倒令他們越發興奮,調笑聲、鞭打聲,不絕於耳。剛經歷了一場毫無懸念的屠戮,爲了慶祝勝利,他們都放浪形骸地縱情享樂。便是那些擔任了斥候的騎士,也悄悄也轉了回來,隨便尋了一個哭聲陣陣的營帳就鑽了進去。沒有任何人發現,數裡之外,一支千餘人組成的軍隊,正悄然無息地接近。
“來晚了!真是混賬東西!”烏迷耳咬緊牙關,難掩悲憤地望着遠處由盛而衰的火光,“那些連畜生都不如的傢伙,果真下了狠手!當初……當初我就不該……”他懷裡坐着的絲帖兒抿了抿脣:“阿父,這就是那個當初不願意借糧給你的部落?”
“那是他們辛苦得來的糧草,不願借也是人之常情。”烏迷耳低聲回答,“他們也有父母妻兒,也想安穩地過冬。而且,借了咱們,說不得就是有去無回。誰願意白白吃虧?可是,就因爲他們拒絕借糧,這些畜生就……”
“這與是否拒絕借糧無關。”李遐玉接道,“若是他們借了糧,反倒更容易遭人覬覦。對於這種人心不足的畜生而言,無論如何他們都能找到藉口。有糧食不借該死,有糧食借糧也該死。錯不在受害之人,只在這羣餓狼。”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慕容若道,將謝琰與朱旅帥喚過來,“趁着眼下他們毫無防備,咱們正好上前突襲,將這羣畜生都殺個乾淨。或許還能趕在他們將人都凌虐致死之前,多救出幾個老弱婦孺。你往後的部落,便多少有些人了。”
烏迷耳點點頭:“眼下風太凜冽,不好射箭壓制,只能衝過去。不過,旁邊廢墟的火光實在有些太盛,很難悄悄地靠近。”他仍有些擔憂,畢竟敵人足足有三四千,而這羣大唐軍隊滿打滿算亦不過千餘人而已。
“你們如何看?”慕容若環視周遭,又問道。
“兵分四路,一路遠遠繞到後頭,其餘三路左中右包抄過去。”謝琰道,“先潛伏靠近,待火光漸小的時候,再衝殺進去。咱們是奇襲,不能棄馬,否則失之靈活。攻其不備,出其不意,方能取得大勝。”
“阿兄所言極是。”李遐玉接道,“我願帶着女兵部曲繞道遠行。”
“校尉,屬下願作右路!”朱旅帥亦精神十足地請戰。
慕容若盯了他一眼:“既如此,元娘繞行,謝旅帥帶一百二十人居左,我帶朱旅帥居中,烏迷耳與我的侍衛往右策應。小心行事,不可打草驚蛇。萬一驚動敵營,大家便衝殺上去,將他們徹底衝亂。”
“是!”
彷彿只是一瞬,又彷彿過了數個時辰。人聲已經漸漸稀疏的營地裡,忽地再度響起了慘叫聲。慌亂與恐懼之中,有人喊起了“敵襲”,下一刻便被砍翻在地。上千黑影縱馬在營中奔馳,許多人仍然沉醉在享樂之中,尚未反應過來,便被陌刀與橫刀取走了性命。營地中響徹着哭聲與求救聲,不少剛失去親人的老弱婦孺都舉起了刀,趁亂將仇敵殺死。然而,那羣突如其來的襲擊者卻依舊悄無聲息,只是默然地收割着性命。
“哇呀!來的究竟是誰?!膽大包天!若教我抓住了,定要將他們五馬分屍!”
“是烏迷耳!是烏迷耳帶着人來複仇了!!”
火光中,華麗的營帳內奔出三個大漢來。烏迷耳發現他們後,目眥欲裂,立刻將絲帖兒丟給旁邊的侍衛,舉刀衝了上去:“畜生!把你的頭顱給我!!”其中一個大漢青筋畢露,持刀擋住他的攻擊。其餘二人立刻牽馬欲走,卻被迎面而來的巨斧留了下來。孫夏扛着雙斧哼了一聲,竟然以一敵二。而後,從後方而來的/弩/箭/射中了那二人,箭枝穿顱而過。兩人不甘心地大睜着雙目,倒在了地上。
營帳另一側,李遐玉收起/弩/箭/,微微一笑:“大兄,這可是族長的頭顱,很是金貴,趕緊收起來罷。”
孫夏應了一聲,忽地擡起首:“茉紗麗……”
“茉紗麗不會喜歡的。”李遐玉勾起嘴角,打斷了他的妄念。
身量魁梧的少年頗有幾分失落,垂下頭來。並非他不瞭解小娘子們喜愛什麼,而是阿玉先前總喜歡將頭顱送人,收到頭顱亦是十分高興,便讓他想得岔了。仔細想想,茉紗麗仍是尋常的小娘子,而阿玉——罷了,她喜愛之物,不可以常理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