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李遐玉正因都督府內眷對世庶之別的偏見而煩惱,開始琢磨暗中與李丹薇保持來往的法子。同一時刻,數千裡之外的茫茫草原上,謝琰穩穩地拉開弓弦,一箭又一箭,例無虛發地射穿了數只餓狼的脖頸。
面對足足上百頭餓狼的圍攻,便是訓練有素的府兵,也不由得心裡暗暗有些發憷。這些狼也不知在他們身後綴了多久,趁着黃昏時分人困馬乏的時候猛然襲擊,許多兵士都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幸得崔敦、李和等官員都帶了精壯的部曲,面不改色地衝上去抵擋住狼羣頭一回的奇襲,纔不至於讓府兵們損傷慘重。
在這些青壯的軍漢中間,年幼的謝琰顯得尤爲淡定。他並未像其他人那樣,或束手束腳,或勇敢地往前衝。這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郎只是策馬在原地立定,取出弓箭,引弦而射而已。然而,老練而又狠辣的箭技,卻足以令許多人爲之側目。
李和本想拔刀衝上前去盡情地劈砍,但回頭一看,其他折衝都尉卻都並未放過這個表現的好機會,正緊緊護衛在崔敦身邊。他也不想顯得太過與衆不同,只能勉強按捺住衝殺的心思,撥馬來到崔敦附近。
崔敦掃了他一眼,呵呵笑道:“李都尉教出了好孫兒,又何必親自出手?”
聞言,李和看向宛如鶴立雞羣般的謝琰,嘿嘿一笑:“承蒙崔公謬讚了!這小子還有得磨呢!騎射而已,咱們靈州男兒哪個不會?若是讓他上前頭殺狼,恐怕就狼狽得很了!”自家的孩子有多出衆,自己心裡知道便可。眼下臭小子年紀還小,當不得出頭鳥。他日在戰場上一戰成名,那纔是真本事!
“李都尉太過謙虛。”崔敦撫着鬍鬚,“騎射確實誰都會,但能箭箭取一頭狼的性命,那可不容易。若是日後,這孩子也能入宮參與每年的重陽大射,說不得還能得最上等的賞賜呢!哈哈!”
此言毫無客套之語,充滿了他對謝琰的期許。如他這般在朝中經營數十年的世家高官,自是早便練就出一雙識人的利眼。難得的千里馬,哪個伯樂看着不心生歡喜呢?他日若當真能見此子攀上青雲路,也是一樁識人的佳話不是?
重陽大射,那可是隻有朝中重臣才能奉召入宮參與的射禮,不折不扣的寵臣方能擁有的榮耀。李和聽出了他的善意與提攜之心,自是高興不已。其他折衝都尉卻只恨自己沒能生出這般的好兒孫來——若是哪家的少年郎生得和謝三郎一般,誰看着不歡喜呢?
“只可惜他如今年紀太小。”李和道,“不能投軍。否則,某早便將他記在軍府名籍上了。”以謝琰的能力,待到十六歲才能正式投軍,確實太晚了些。若是錯過了與薛延陀的大戰,便更令人惋惜了。故而,李和與孫女想得不同,總希望大唐目前暫時能與薛延陀交好,等到萬事俱備之後再撕破臉也不遲。
崔敦笑道:“依老夫看來,讓他當府兵都是委屈他了。而且,真正有才華者,又何必拘泥於年紀?不如這樣罷,從薛延陀迴轉之後,老夫便寫封薦信與李都督,讓謝小郎破格擔任隊正。區區五六十人,想來他應該鎮得住。”
李和大喜,抱拳行禮:“承蒙崔公看重,某感激不盡!嘿嘿,往後一定要讓這小子好生巡邊剿匪,打磨他的筋骨!他日若北方再有異動,他才能拼盡全力報效大唐!爲國盡忠!!”他也並非不會說好聽話,這一串話丟出來,慷慨激昂,充滿豪氣,盡顯武人之風。
崔敦看來也十分喜愛他這般脾性之人,呵呵大笑。衆折衝都尉掩住內心的辛酸,也跟着笑起來。有人知趣地讚了幾句謝琰,又拐彎抹角地問起了他的婚事。李和心中狠狠咬牙——這可是他早幾年就看中的孫女婿!這些人居然也腆着臉想與他搶?!想得倒美!於是推說道:“這孩子不過是某的義孫,婚事自有他家中爺孃做主。何況,他年紀還小,尚未立業,何談成家?”
“成家立業,自是成家在前,立業在後。”衆人笑起來,“娶了娘子,才能安心哩!”
李和卻又立刻接道:“俗話說得好,‘溫柔鄉,英雄冢’!我家的男兒絕不能折在溫柔鄉里!”
他們談笑之間,謝琰已經將兩個箭袋中的六十根箭都射光了。換而言之,他一人就足足殺了六十頭狼。在這般強力的支援下,衝殺在前頭的部曲與府兵們也很快將剩下的七八十頭狼屠得乾乾淨淨。一戰下來,只有幾個輕傷者,可謂是大獲全勝。
崔敦滿意地吩咐紮營造飯,又毫不吝嗇地將他隨身帶的武器以及錢財賞給那些勇士。謝琰功勞卓著,得了一柄鋒銳無匹的橫刀。這柄刀的刀身雪亮,寒氣迫人,且似是已經飽飲鮮血,更隱隱透出幾分煞氣。謝琰對它愛不釋手,自此從不離身。
數日之後,持旌節的大唐來使一行人,終於遇上薛延陀夷男可汗派出相迎的數百騎兵。爲首者,則是夷男可汗的次子突利失。自從長子大度設兩年前大敗之後,同其一起被大唐封爲小可汗的突利失在薛延陀諸部中便威望日盛。由他出面迎接大唐來使,既能彰顯薛延陀對此事的看重,亦能以身份震懾,確實是再合適不過。
看起來,這位突利失小可汗對大唐來使也頗爲友善。他甚至能斷斷續續地說幾句漢話,夾雜着薛延陀語,手舞足蹈地與崔敦描述着薛延陀部的富裕豐饒。崔敦身邊的鴻臚寺長史盡職盡責地翻譯着他的話,而其實什麼都能聽懂的崔尚書卻裝作一無所知,始終保持着友好而又疏遠的笑容。
謝琰策馬跟在不遠處。因他年紀小,又穿得很尋常,薛延陀人只當他是侍從,對他並未生出任何警惕之心。由此,崔敦索性便讓他暫時護衛在側,以備不時之需。他亦精通薛延陀語,自是聽出這位年約三十來歲的突利失小可汗正在暗示什麼:牛馬如雲的薛延陀部肯定供養得起大唐帝姬。只要這位公主嫁過來,必定會讓她過上和長安一樣奢侈的生活。
且不說這些保證和暗示的話是否能成真,但這位小可汗的態度卻由此赫然可見。對這樁親事如此熱衷,他當然並非純然因孝順的緣故。薛延陀是化外蠻族,父兄死、子弟及。就算新興公主嫁給夷男可汗,等這位老可汗蹬腿一死,下一任可汗便能娶公主爲閼氏。突利失如此對大唐來使示好,也說明他對可汗之位野心勃勃,卻並未獲得部族內一致的支持,所以才意圖借示好來獲得大唐的偏重。
謝琰轉而又想到薛延陀眼下的繼承人之爭。長子大度設自不必說,自從諾真水大敗之後,已經完全失去了部衆的支持;次子突利失雖說頗有幾分威望,但因早年被大唐封爲小可汗的緣故,似乎並不得夷男可汗歡心;三子拔灼之母身份最高,爲夷男可汗的大閼氏,對可汗之位亦是虎視眈眈;侄子咄摩支能征善戰,似乎也頗得部衆人心,被突利失、拔灼排擠在外,只得率部衆往更北之地遷徙放牧。
薛延陀汗位不穩,便是大唐重挫他們的又一次機會。不知崔尚書究竟會藉着這回出使,給他們埋下什麼內患呢?他可不信,這位崔公僅僅只是傳聖人的敕旨,將新興公主換了契苾何力便作罷了。這種事,誰都能做成。但有些事,或許非崔公不能成。
又過了數天,衆人才算真正到達了薛延陀牙帳所在之地。只見無邊無際的草原上,一條清澈的河流奔騰而過,無數牛羊馬匹在視野可及的範圍內吃草、奔跑。而在河流旁邊,數千頂帳篷彷彿灰白色的雲朵一樣拱立在原野上。帳篷羣中,既有牽着馬匹來回巡視的騎兵,亦有弓着腰辛苦勞作的牧民與奴隸,加起來足足有萬餘人。再仔細看,甚至依稀還能看見粟特商隊的身影,正很是熱火朝天與牧民交換貨物。
這是謝琰所見過的最大的部落——或許不該稱之爲部落,應當算得上是“城鎮”。若將帳篷視作房屋,將牙帳視作王庭,薛延陀人的“都城”或許也稱得上頗爲繁華了。突厥降部雖也人口衆多,但到底可汗統轄的部族不曾像這樣全聚在一處,自然也沒有這般赫赫聲威。
“崔尚書,請!”突利失笑道,指向最華麗高大的那一頂帳篷,“我阿父已經等待多時,咱們這便去見他。不過,去見阿父之前,崔尚書可需休息片刻?”他的態度仍是和善得很,卻難掩眉目中的幾分焦急之色。原因無他,一連幾天示好,崔敦都當作不曾聽懂般,沒有給他任何迴應。這位小可汗甚至懷疑是跟來的通譯不懂薛延陀語,或者譯錯了的緣故,才讓這位大唐使者根本沒有任何反應,於是對鴻臚寺長史也沒什麼好臉色。
崔敦微微一笑:“以大唐的禮節,遠道而來、風塵僕僕,自然不能就這樣去拜見可汗。若是能洗浴一番,再換身公服襴袍,那便再好不過。”
聽完翻譯後,突利失點頭道:“大唐有大唐的規矩,既然是遠道而來的貴客,崔尚書就隨意一些。爲大唐使節準備的帳篷早就收拾好了,自會有人將你們帶過去稍作歇息。我先去王帳中回稟阿父,待會兒再來接崔尚書。”
崔敦又不緊不慢地接道:“不知待會兒可能見到契苾可汗?他是我大唐皇室的女婿,臨洮縣主很是想念他,之前還囑咐我好好看顧着契苾可汗,免得他再次受傷。”他此時的態度不軟不硬,但刻意提起“受傷”二字,便已經昭示着不滿之意了。
提起契苾何力,突利失的臉色微微一變,很快便恢復了笑臉:“崔尚書放心,契苾可汗也是我們的貴客,自然不會慢待於他。若是崔尚書想見他,我問一問阿父再說。”
“有勞小可汗了。”崔敦笑着微微頷首,略帶幾分矜持。
謝琰將這些都看在眼中,默默地將每個人的神色與應對都記下來。並非誰都有這樣的機會,能親眼得見大唐與薛延陀的另一種交鋒。他能自其中學到的一切,往後都必定獲益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