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職低位卑的一個小小隊正而已,居然膽敢婉轉回絕一州高官許親,推拒其好意——若是心性稍稍偏狹者,恐怕轉眼便要翻臉震怒了。然而,李正明都督卻並未惱怒,反而挑眉一笑。婚事到底事關重大,何況在旁人看來又是隴西李氏女低嫁,若是謝琰一口應下,未免過於急功近利,吃相反倒是難看了。他如此迴應,亦在李都督的意料之中。
“呵,堂堂陳郡謝氏子,如何配不得我隴西李氏女?謝三郎不必妄自菲薄。何況,謝氏有你這等千里駒,重振門庭亦是指日可待。說不得,十娘往後的誥命品階會是她這些姊妹當中最高的。”他似乎十分篤定謝琰的出身,一言一詞中皆帶着不容拒絕的霸氣。
謝琰怔了怔,未料到都督府竟派人查探過他的身份。不過,既然有心想結親,將他的出身打探清楚亦無可厚非。他沉默着,側首望向李和,無聲地表達歉意。至今爲止,他從未告訴過李家人自己是陳郡謝氏子。並非有意欺瞞,他只是不想讓自己身在此處的消息走漏出去,令故鄉的母親兄長得知自己的抉擇,橫加干擾罷了。何況,是否陳郡謝氏出身,是否世族子弟,於他而言也並不算得有多重要。如今猛然被李都督揭破,他自是理應承認,卻不知祖父祖母……阿玉會作何感想。
“隴西李氏雖說從未與陳郡謝氏聯姻,但我看中的不是你的出身,而是你的人才。”李都督接着道,“仗着出身世族而不知上進者,只會日漸衰敗。唯有你這等銳意進取的少年郎,方有我世家子弟的風采。”
“都督之讚許,屬下實是愧領了……不過,都督的好意,恕屬下難以從命。”謝琰離開茵褥,行了個稽首大禮,以示歉意與愧疚,“朋友妻,不可奪——望都督諒解。更何況,屬下於十娘子無意,若是貪戀都督府權勢而應下這門親事,反倒是對她的不珍重。十娘子秀外慧中,值得對她傾心相待之人。”這門親事必須拒絕,就算是從此失去了李都督的欣賞愛護,他也不可能答應。
書房內的氣氛瞬間低落下來,猶如暴風驟雨之前烏雲瀰漫的天空一般,陰沉得可怕可懼。李都督目光沉沉地注視着跪倒在地的少年郎,頃刻間面無表情。李和則微微擰起眉,有些替謝琰擔憂。兩位閱歷深厚的老者都不曾想過,這個少年郎竟然會推拒一門這麼好的婚事。便是他找了兩個再合適不過的藉口,也遮掩不住他確實不想娶都督府小娘子的事實。難不成,他是待價而沽?又或者,他當真從未想過要一門足以倚仗的岳家,助他登上青雲之路?若是前者,不得不說此子心機深沉,再等四五年,或許他確實能得到一門更好的婚事;若是後者,那便是他們或許都小看了此子心性之堅定了。
無論如何,陳郡謝氏都會因此子而重振,不再是隻餘門第而無權勢的衰落之族。而他們捨得讓這個少年郎的脊背,就這樣在此處折斷麼?千里馬難尋,伯樂亦是難爲;若想將此千里駒馴服或爲我所用,則更是難爲。
同一時刻,都督府內院的某個院落中,李丹薇柳眉倒豎,猛地推開門:“什麼?祖父想將兒許給謝三郎?!兒的婚事,與謝三郎何干?!”祖父可真是亂點鴛鴦譜,謝琰分明該是折衝都尉家的孫女婿,怎麼能悶不吭聲地橫搶過來?她便是今生今世都嫁不出去,也不能奪走元孃的夫婿!
正在低聲商量的李司馬與崔縣君沒料到她居然就在外頭聽壁腳,訓斥道:“堂堂隴西李氏的小娘子,怎能如此毫無儀態?女誡女德都學到何處去了?看來你真是被那李元娘給引誘壞了!”“婚姻之事,自有父母做主,你一個小娘子,如何能出言干涉?”
李丹薇迅速撫平心中的驚怒,將門輕輕合上,平靜地道:“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抵得過旁人私相授受麼?若是阿爺阿孃當真能替兒做主,兒也不會遭人搶了婚事,只能蹉跎到如今,反倒讓祖父拿去配一個沒落子弟了。祖父與阿爺阿孃是完全放棄兒了麼?倒也無妨,兒不如立刻將頭髮絞了,出家做比丘尼去,免得教你們煩心爲難,兒日後也愧於見人。”她心中清楚謝琰並非池中之物,但此時爲了打消自家爺孃的想法,不得不以詆譭他來表明自己對這樁婚事的反感。
聽得此話,李司馬顧不得驚怒,已是滿面愧疚。而崔縣君的滿腔憤怒也盡數化爲了委屈,竟哽咽起來:“我兒實在是太苦了!憑什麼八娘那賤婢私相授受,反倒能得了滎陽鄭氏子這般的婚事?我兒卻只能配一個沒落子弟?陳郡謝氏又如何?他們家已經多少代不曾出服朱服紫之官了?也不過是旁人給他們一個面子,才教他們苟延殘喘留在一等門第之中而已!四大僑姓之中,數他們家最爲衰敗,別說蘭陵蕭氏,便是將你許給琅琊王氏、陳郡袁氏,也不至於如此啊!”
“阿孃!”李丹薇如**燕投林一般,撲入崔縣君懷中。母女二人摟在一處,哀哀哭泣起來。崔縣君流着淚,對李司馬道:“我原打算去信給家中爺孃,讓他們尋一尋清河崔氏中可有合適子弟。便是清河崔氏不成,還有博陵崔氏呢!崔氏兩門俊秀,便不信找不出一個合適的郎君來!你去與阿翁說,咱們家十娘絕不低嫁!”
“阿爺說,謝氏子絕非池中物,十娘若在他寒微之時下嫁,與他共患難,日後必有大造化。”李司馬低聲解釋,努力地爲謝琰說着好話,“你們想想,他先前便得了崔尚書與契苾可汗青眼,又屢屢建功……”
“阿爺也替兒想想罷!此時下嫁於他,只能與他共苦,日後待他發達時,同甘的便未必是兒了!”李丹薇咬着脣,淚如雨下,“難不成,兒除了下嫁他謝三郎之外,便沒有別的選擇麼?清河崔氏、博陵崔氏且不說,就沒有別人來提親?若是當真沒有,與其讓阿孃去求外祖父外祖母,倒不如索性出家去,名聲倒還好些!”
許是被愛女口口聲聲的“出家”驚住了,李司馬並未多想,便出口寬慰道:“我兒自然是百家來求,哪裡會無人來提親呢?就說前一陣,吐谷渾王與弘化公主還特地來信,爲其從弟慕容若提親呢!”
李丹薇怔了怔,一時竟忘了假作哭泣,想起了那個含笑的俊美鮮卑郎君。他們一再相見,始終恪守禮儀,並未多說過幾句話。然而,時至如今,她才恍然憶起——原來他縱馬飛奔、英勇殺敵、微笑凝視,那種種形容模樣在她心中都如此鮮活生動。他爲何會來提親?不是與姑臧房有來往麼?想與隴西李氏聯姻,也該首選姑臧房的小娘子纔是……
“我兒如何能下嫁鮮卑胡虜!”崔縣君的反應卻異常激烈,“便是弘化公主親自提親又如何?莫非咱們隴西李氏丹陽房還須指着她的面子不成?阿翁久久不曾迴應,又說了一個謝三郎,難不成便是想逼着咱們選那鮮卑奴?”
李司馬尚未答話,李丹薇便肅然坐直了:“阿孃慎言。鮮卑又如何?莫忘了當今聖人、皇后與太子!”如今世家大族中,鮮卑高門貴爲代北虜姓,亦常與郡姓、僑姓、吳姓中諸多一等門第世族聯姻。鮮卑人的元氏、長孫氏、宇文氏、竇氏等,論起地位與權勢絲毫不比漢人郡姓、僑姓、吳姓差,甚至因皇室血統之故更加煊赫一些。
崔氏自知失言,咬了咬牙,低聲道:“吐谷渾慕容氏久尊胡俗,從未漢化,哪裡能與虜姓高門相比?”
“有何不同?”李丹薇淡淡道,“元氏、長孫氏、宇文氏、竇氏,也不見得比曾身爲燕主的慕容氏高貴多少。郡姓大族不是照樣與他們世代通婚麼?咱們家更不比得皇家宗室,弘化公主嫁得吐谷渾王室,兒便嫁不得麼?倘若此事傳到長安,阿爺阿孃以爲聖人、皇后殿下會如何看待咱們家?到時候便不是結兩姓之好,而是——而是又一場和親之舉了。與其奉旨和親,倒不如成全弘化公主的顏面,日後她想必也會看在這份情面上,照拂兒幾分。”
崔縣君與李司馬皆被她所言驚呆了。他們幾乎從未想過,自家十娘竟能如此冷靜地分析這些紛繁複雜之事,敏銳地判斷出各種利益糾葛。是她本性便如此,或是確實受了那李元孃的影響?她之所言,已然絲毫不像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娘子,更像是主持一族事務的宗婦。便是李都督,之所以猶豫不應,所顧慮者大約也無非是這些而已。
“阿爺阿孃便應下罷。”李丹薇垂下雙眸,緩緩起身,“或者,兒去與祖父明說。”而後,她態度從容地走出門去,竟罔顧崔縣君的禁足令,徑直出了院門,往外院行去。時至如今,事關好幾個人的婚姻大事,她怎能像以往那般敢怒不敢言?若不在此時說明自己的想法,勸服長輩,更待何時?
屋內,崔縣君與李司馬遲遲未能回過神來:他們家那個性情和軟的十娘,何時變成了這般模樣?
外院書房中,依舊是一片死寂。李都督沉默不語,謝琰跪地不言,李和皺眉不發。其實時間並未過去多久,但每時每刻都彷彿延長了一般,着實令人難耐。就在這時候,在外頭守候的大管事似乎與什麼人說了幾句話,而後李丹薇徑直推門而入,將試圖阻攔她的大管事關在門外。
“祖父。”她彷彿沒看見謝琰一般,乾脆利落地行了個禮,“聽聞弘化公主替其從弟來提親,祖父不必猶豫,便應下罷。先前兒在涼州時與他見過面,爲人不錯。與其嫁那些個連面都不曾見過的世家子弟,倒不如嫁個還算知根知底的。”
饒是曾經經歷過無數風雨,李正明都督也簡直要被自家孫女這番話驚呆了。不過,他很快便反應過來,意味深長地瞥了謝琰一眼:“說到知根知底,能比得過謝三郎?你與謝三郎相識已久,便從未想過嫁給他麼?”
李丹薇垂眸,有些漫不經心地看了看謝琰:“就因爲太知根知底了,所以一向只將他當成阿弟而已。仔細論起來,兒還是覺得,年長些的郎君更適合些。”
“……”謝琰與李和無言以對。兩人突然都覺得這般答話的風格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李都督的神情越發古怪起來,最終繃不住露出了笑意,嘆道:“原來十娘你竟然一直掩飾着自己的真性情。你若是生爲郎君,便是吾家之福了……罷了,罷了,不提這些,便如你所願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