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後,李家接到都督府上巳節宴飲的邀約帖子。因幾位折衝都尉是都督的下屬,每回節日宴飲的帖子都不會落下他們的內眷。只是折衝都尉們都在各自軍府中任職,內眷通常並不在靈州,故而未必會有空閒特地趕去參加宴飲。柴氏忙着準備孫夏的婚事,亦不得空,便打發李遐玉領着孫秋娘、李遐齡去散一散心。
縱馬奔馳來到靈州後,李遐玉三人便在自家別院中住了下來。她寫了封信,託李十二郎李丹莘轉交給李丹薇,而後便特地去探望了石氏。康家的小郎君才五個多月,生得白白胖胖,很是喜人。李遐玉給他補了滿月禮,孫秋娘更是送了好些親手做的小衣衫小鞋子。
瞧着小傢伙伸胳膊蹬腿,好奇地擡起頭望着她們的模樣,石氏難掩笑意:“想是兩位小娘子與大郎投緣,他見到你們心裡歡喜得很。不然,若是換了旁的生人抱他逗他,他輕易不會理人。便是他阿爺,隔了幾天不見,他也照樣不認識不搭理。”
“我們看着他也覺得歡喜。”李遐玉微微笑道,“讓我想起了阿弟年幼的時候。”她與李遐齡相差兩歲,李遐齡出世的時候,她便已經依稀記事了。記憶中,阿弟也曾是這般天真無邪,不似後來那般懂事,瞧着卻也令人欣喜心疼。說來,她忙於訓練女兵、剿滅馬賊,已經許久未曾與阿弟說話了。如此忽視他本便不應該,也不知去歲困擾他的那些事,他如今想清楚了不曾。
離開康家回到別院後,李遐玉便接到李丹薇的回信。在信中,她邀他們姊弟三人過兩日便去都督府小聚,直言上巳節宴飲她打算稱病不出。李遐玉直覺她應該出了什麼事,但李丹莘的神色卻一如往常,顯然連他也並不清楚內情。
正沉思時,思娘低聲提醒李遐齡過來了。她擡起首,便見披散着溼發、穿了一身簡單素袍的李遐齡走了進來:“阿姊,聽說你尋我?”不經意之間,原以爲仍然年幼的阿弟也漸漸長大了。俊秀的面容已經逐步脫離了稚氣,眉目越發沉着冷靜,舉手投足之間帶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優雅氣度。
顯然,阿弟並不像祖父與阿爺——究竟像誰呢?
恍然間,李遐玉憶起初見時的謝琰。此時,李遐齡的年紀依然比當初的謝琰小一些,骨子裡卻已經頗似他的世家公子風度。若是無人知道他們的出身,恐怕便會將這孩子當成頂級門閥家的子弟罷。想不到,謝琰對他的影響竟如此之深刻——而這於他也再合適不過,彷彿他天生就該是如此模樣。
“已經許久不曾與你好生說話了,坐下罷。”李遐玉笑道,看着李遐齡雙目一亮,難以抑制地流露出笑意,瞬間彷彿又回到了過去似的。
“阿姊一直都忙得很,我也不知該不該打擾你……”
“最近進學課業如何?我問過先生,說你之前有段時間曾心不在焉,如今已然好多了。”
李遐齡猶豫了一會兒,這纔回道:“我曾想過棄文從武……但阿兄說文武雙全方能走得更遠。我原以爲他是騙我的,但與他議論起經史子集,卻發現他幾乎無所不知。”說到此處,他的眼眸又亮晶晶的,充滿了對謝琰的崇拜:“阿兄如今若有空閒,也會時常與先生論文清談,許多時候他們的論辯我都聽不明白。所以,我打算在課業上更用心,絕不會讓阿兄阿姊失望。”
李遐玉見他這般模樣,禁不住笑起來,戳了戳他的臉:“所以,你也想像阿兄那般,成爲文武雙全之人?那到底是從文或是從武,可曾想清楚了?”不與他講道理,而是以事實折服他,阿兄也是用了不少手段,方能如此見效罷。
聞言,李遐齡眉峰微動:“阿姊,阿兄爲何棄文從武?不正是因爲從武更容易升遷麼?貢舉出仕,頂多只能是校書郎或正字,不知須得熬多少年,才能服緋服紫。若是從軍,我靠着祖父門蔭便可成爲校尉,再像阿兄、大兄似的積累軍功,十年內必能成爲果毅都尉。”上府果毅都尉位列從五品下,已是服緋之官。因是輔佐官,假以時日,必能升遷爲折衝都尉。正四品上,已經是許多人仰望的官職了,若是再得軍功,便能升任都督或諸衛府將軍,成爲服紫高官。
“只有從武,我方能儘快支撐門戶。若是從文,前路漫漫——”
李遐玉打斷了他:“暫且不提支撐門戶之事,只說你到底適合或者喜歡走哪一條路,做什麼事的時候心裡最歡喜。”
李遐齡垂目不語。
李遐玉輕輕一嘆,搖首道:“玉郎,你分明更喜從文,何必勉強自己?若是顧慮我,大可不必。我歡喜如今的日子,完全不願似尋常小娘子那般,只知吃喝玩樂或者打理庶務。將來更不想被困在內宅之中,僅僅只能相夫教子。夏州、靈州、涼州,往後還有甘州、沙州、西域、漠北,都能供我馳騁。區區一座宅邸,又如何能關得住我?”
李遐齡咬了咬牙,雙目微微發紅:“阿姊當真喜歡殺戮麼?”這世上有多少人,是真心喜歡殺戮的?殺戮之事,於男子尚且稱得上勇武,於女子又能算什麼名聲?
李遐玉微微一怔,仔細思索了半晌,搖首道:“不喜歡,但也不厭惡。與其說我喜歡殺戮,倒不如說我喜歡以己之力保護自己——或者保護他人。報仇雪恨固然是我從武的緣由,但保家衛國也同樣重要。殺人,是爲了不再殺人;征戰,是爲了不再征戰。以殺止殺,以戰止戰,僅此而已。”她絕不能像那個纏綿數年的噩夢中的女子那般,手無縛雞之力,只能被人擺佈。只有足夠強大,才能自保並保護家人。如果她握有數百女兵,若非權勢相壓,又有誰能欺辱於她呢?
“那阿姊是否想過往後的日子?”李遐齡又追問,“若是邊疆再無征戰,再無殺戮,阿姊又當如何?”
李遐玉笑了笑:“閒時去賀蘭山跑馬射獵,偶爾還可幫你教養兒女,幫弟妹打理中饋。雖說年滿十七若不婚配,便有官媒上門——那也可先尋個門當戶對的成婚,日後再和離亦不遲。”她心中很清楚,如今的選擇會給往後的婚配帶來什麼影響。但婚配如何,到底並非她最關注之事。若是過得不歡喜,和離再嫁或者歸宗便是了。說不得,獨自一人沒有那麼些煩心之事,反倒自在一些。
“那阿姊何不如今便閒時去賀蘭山跑馬射獵,隨意自在?”李遐齡已然生出些許逼人的氣勢,“就似離家的十娘姊姊那般,只管自由自在地做歡喜之事,不必受家中束縛,亦不必擔負血海深仇,更不必顧慮什麼保家衛國。”
“可我如今更加歡喜。”李遐玉淡淡地道,“我欲效仿平陽昭公主,並非一時意氣之言。若非此誓願,我亦從不知曉,女子也能做這麼多事,也能做成那麼多事。誰說女子便不能擔負血海深仇?便不能顧慮保家衛國?若是有機會,我也想走你和阿兄那樣的路途——但我沒有機會。玉郎,你尚可苦惱到底是該從文或是從武,但我便是想這般苦惱,也沒有機會。故而,我希望你能珍惜,能盡情盡力。”
她伸出手,握住李遐齡微微顫抖的雙手。旁的官家小娘子只恨不得渾身膚白如玉,柔嫩無比,而她的雙手因拉弓射箭習武的緣故,無論如何保養,都有薄薄的繭子。
“玉郎,我曾心中痛苦,爲何不能生爲男兒。若是我並非你阿姊,而是阿兄,便不會令你如此瞻前顧後,更不會讓祖父祖母這般年紀仍如此操勞。可我到底只是長姊,並非長兄,只能盡力而爲。不過,你須得記住,這並非不甘不願的選擇,亦並非爲了你犧牲什麼。你只需記得,我如今很歡喜,便足夠了。”
“阿姊……”李遐齡哽咽地喚道。
“我原以爲你是我阿弟,必定會理解我。”李遐玉淺笑道,“便是世上所有人都覺得我這小娘子奇怪得很,你也定會支持我——難不成,是我想錯了?”
“不!”李遐齡搖着首,激烈地道,“不論阿姊想做什麼,我都支持阿姊!只要阿姊歡喜便足夠了!不獨是我,阿兄、祖父祖母一定也是這麼想的!有我們在,阿姊便是嫁不得如意郎君又如何?日後也定能過得安心快活!”
“那便是了。”李遐玉勾起嘴角,“有你們在,那些個只會納妾蓄婢的郎君要來何用?只能平白讓自己生氣煩惱罷了。既是如此,玉郎,告訴阿姊,你到底喜歡從文或是從武?我不想你日後覺得難受痛苦,只希望你能選最適合自己的路途。何況,若是心中不歡喜,恐怕也不可能走得太長遠。”
李遐齡仔細想了想,低聲道:“我想跟着阿姊出去見識一番,再做決定。”
李遐玉略作思索,方答應:“如此也好。不單是你,秋娘若是想去,也可跟着咱們一同去見識一番。讀萬卷書,不若行萬里路。你若是隻待在靈州,恐怕也難以增長見聞。”若是不讓這孩子經歷一番,他恐怕仍是對從武抱有幻想。真正殺起馬賊的時候,他纔會清楚自己到底適不適合走這條路。戰場,只會比剿滅馬賊更血腥百倍千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