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究竟是不是真的?!眼下流言已經沸沸揚揚傳遍了北疆,屬下的府兵都躁動了!”
“謝三郎居然是被涼州都督所害?涼州軍用薛延陀人的羽箭殺自己人,簡直是不把咱們靈州軍放在眼裡!那他先前假惺惺說的什麼顧念軍情不去救謝三郎,也一定都是藉口!他就是千方百計想害死謝三郎!”
“陣前殺害同袍,此舉與叛國通敵有什麼差別?!都督!咱們必須立即上表,請聖人給咱們做主!絕對不能放過李襲譽那個狗賊!否則,咱們靈州軍連自己人都護不住,還有什麼顏面可言?!什麼狗屁涼州都督!簡直就是豬狗之輩!”
靈州都督府大堂中,數位折衝都尉均是義憤填膺至極,恨不得立刻便要舉着拳頭衝去涼州都督府,將躲在裡頭的罪魁禍首揪出來大卸八塊。 新比奇中文網倒是早已深知內情的李和反應平靜許多,李正明都督掃了他一眼,示意衆人平靜下來:“流言蜚語絕非空**來風,此事咱們靈州一定要堅持查個清清楚楚,絕不能讓任何人逃脫罪責!老夫會立即上表,懇請聖人下詔大理寺卿、刑部尚書、御史中丞三司會審。”
凡有重案要案,朝廷便通常會啓用三司會審。大理寺負責斷案、刑部執掌審覈之責、御史臺糾察監察。陣前殘殺同袍,又屢屢意圖栽贓陷害,乃是不折不扣的重案要案。若是不能審清楚此案,放過這等罪人,則意味着軍紀敗壞,亦寒了北疆將士之心。將來誰敢相信自己的同袍?誰又敢拍着胸膛保證自己不會遇上這等卑鄙小人?!誰又能毫無芥蒂地面對成敗,毫不懷疑主將的用心?!
“都督若是上表,咱們也都跟着呈情!”衆折衝都尉立刻表明立場,“且如今絕不能讓那狗賊有機會將證據毀乾淨!咱們趕緊將部曲派去涼州,伺機行事!”那個不小心將此事捅出來的活證人還關在涼州的大獄中,李襲譽在涼州經營多年,豈會留着這個禍害?恐怕不等奏報到達長安,那個折衝都尉全家就會死於非命了!雖說這狗賊也是死有餘辜,但畢竟是能將李襲譽拉下來的活證據,絕不能有失。
“你們儘管安心,老夫已有應對。”李都督微微頷首,“你們只需約束屬下的言行即可。各處軍府如今人心浮動,已經不安心操練,你們也不應該離營太久,都回去罷。謝三郎是老夫看重的後輩,老夫絕不會讓他受什麼冤屈。何況朝中還有契苾何力將軍和執失思力將軍,他們亦不會坐視不管。”
他既然如此說了,衆折衝都尉便不再堅持,紛紛寬慰李和數句後,便匆匆離開了。待得大堂內再也沒有旁人,李正明都督擰起眉:“還不給老夫滾出來?!”他話音方落下,自擺在堂內正北的大理石屏風後,便陸續走出了三人——李和虎着臉望過去,正是這兩日他遍尋不着的李遐玉、李遐齡與李丹莘。
“居然藏在都督府,怪不得四處尋不見你們姊弟兩個!”李折衝都尉猛地跳了起來,也顧不得上峰在場,便吼道,“這些天到處亂傳的流言是不是你們放出去的?!那折衝都尉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們從中做了什麼?!”
李正明都督不冷不熱地火上澆油道:“呵,真是翅膀硬了。居然不聲不響就瞞着老夫做下這等事體,簡直就是目無尊長!李襲譽身爲靈州都督,又是金紫光祿大夫,在文官武官中都頗負盛名。你們區區幾個黃毛小輩,居然如此自不量力去挑釁於他?!若是留下了什麼蛛絲馬跡,他反咬一口,你們三人便休想脫身!”
面對祖父的盛怒,李遐齡與李丹莘都有些發憷。原本想要口若懸河說服兩位長輩,此時卻不免短了三分氣勢,連辯解的話都一時說不順了。倒是李遐玉,雙目湛湛毫無懼意,朝着兩位長輩行了拜禮後,不慌不忙地回道:“都督息怒,祖父息怒。李襲譽那狗賊使出陰招,欲陷害十二郎和玉郎在國孝期間尋歡行樂,顯然意在斬草除根。若是任他頻繁用計,則我們只能疲於應付,夙夜不得安寧。”
“如此,倒不如以攻代守,直搗黃龍得好。與其讓他有時間慢慢將那些首尾都收拾乾淨,倒不如趁亂將事情都倒出來。那折衝都尉在國孝期間作樂是確有此事,我們不過是派人收買了他家的內眷與家伎而已。若是此人意志堅定,自然不會中計,更不會做下孽種。之後只需推波助瀾,將此事鬧得人盡皆知,便什麼都遮掩不住了。”
李都督見她侃侃而談,接道:“什麼酒醉失言的消息,是你們放出去的?意在逼迫李襲譽不得不動手?然而,狗急尚且能跳牆,若是他當真趕在朝廷下詔之前斬草除根,你們又從何處去尋什麼藏起來的證據?!”
“越是急於成事,便越容易露出破綻。”李遐玉回道,“而且,我們已經提醒了那個折衝都尉如何自保。他便是再癡傻,也知道該怎麼做才能保全自家。捨去一條性命將李襲譽除去,才能保下一家老小。慕容姊夫留下的吐谷渾侍衛就在他家附近等着,若有什麼動靜,便會將這家人保護起來。”所幸諸折衝都尉都住在軍府附近,離李襲譽掌控的涼州城尚有一段距離。李襲譽絕不可能瞞過所有耳目,公然派大量私兵部曲去屠戮那折衝都尉滿門老幼。至於零零散散的數十甚至上百部曲,偷偷摸摸地過去動手,也不過是給吐谷渾侍衛送首級而已。
李和望着孫女,長嘆一聲,盤腿趺坐在地上:“一聽就知道,這就是你的主意!每一回都兵行險招,你這丫頭,骨子裡就從來沒有安分過!也罷,我這當祖父的不能保護你們,也怨不得你們自作主張。”
“祖父。”李遐玉與李遐齡不約而同地跪了下來,“此事原本不想瞞着長輩,只是如今正在國孝期間,不好驚動祖父祖母,連累你們跟着擔憂。”李丹莘也跟着跪下來,對李都督道:“祖父在明面上牽制着涼州,令李襲譽不敢輕舉妄動也極爲重要。且此事若有萬一,也不會牽連到長輩們。眼下置身事外,日後也更容易插手。”
李正明都督沉吟片刻,望向李和:“他們所言也有道理。咱們穩着不動,只管當作聽了流言難掩憤慨,對李襲譽窮追猛打就是了。至於水底下的事,就交給幾個孩子掌管罷。若是他們不主持此事,恐怕心中也難受。”誰心裡都很清楚,最想要報仇雪恨的是李遐玉。若不讓她親手復仇,她這一輩子都會意難平。
李和微微點頭:“都聽都督的。一味防着那狗賊也憋屈得很,也是時候讓那狗賊付出代價了。”謝琰可是他瞧中的孫女婿,橫挑豎挑都挑不出任何過失來,卻被奸賊所害,竟落得生死不明的境地。如此血海深仇,又如何能一直忍耐下去?若是忍耐的年頭越長,報仇的希望反而越小,倒不如鬧騰起來得好。
“不過,當年涼州都督府勾連馬賊之事如何證明?”李正明都督又問,“若不能提出此事,便無法解釋李襲譽爲何會對謝琰動手。”
李遐玉垂目細思片刻,回道:“需要證明自己與馬賊無干系的人是他——而我們都是活生生的證人。當年無論是我們還是慕容姊夫,都曾留下些從那個首飾店中買來的贓物,說不定還能悄悄從許多買過贓物的人家中獲得更多的證據。既然是我們狀告他,手中又握着贓物,便是對我們有利。他若想洗清自己無罪,便必須說明爲何關掉那個首飾店,這些贓物又是從何處得來。他又爲何處置了相關的管事下人,將他們都殺得乾乾淨淨。”
一直以來,他們都一股腦地想去查證據,卻正是落入了李襲譽的陷阱當中。證據不全便難以撼動這位服紫高官,故而他們遲遲無法動手。但若是此事鬧得大了,需要自證清白的人便是李襲譽,而他們只是聽聞流言憤而狀告的家人而已。自然而然地說出種種疑點,在合適的時機推出何飛箭這樣的證人,其餘的便交給御史臺和大理寺去查,定然比他們更合適。
化被動爲主動,此事的走向便再也不由得李襲譽掌控了。而他們也不需要掌控此事,只需保證三司會審的公平公正即可。是李襲譽的名望高,宗族力量強大?還是北疆將士的憤怒影響更大?他們能夠依靠的貴人更多?權勢更爲煊赫?
“何況,與馬賊勾連一事只要露出一角,便很可能出現更多的證人證據。偌大的涼州,不可能沒有人發覺此事。不過是畏懼李襲譽的權勢,不敢出聲罷了。若是大理寺去查,說不得這些證據便會涌現出來。”李襲譽如今是邪,是禍害,甚至是戕害同袍的逆賊,不論是心懷正義之人或是意圖謀名之人,都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聞言,李正明都督與李和都深深地看着眼前這個自信斐然的年輕娘子,再一次在心中嘆息——可惜了,她竟是女子。若是郎君,她也必不會比謝琰、慕容若等人遜色。日後行走官場攀登那青雲之路,未必不能成爲服紫高官。
就在這個時候,誰也不知曉,數千裡之外,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到達“南方”大城池的某個男子,怔怔地望着與記憶中相似而又像是全然不同的雄偉城池,聽着彷彿在何處聽聞而又不太相像的鄉音,終於因疲憊與傷病之故,倏然倒在了路邊。
一隊輕騎從旁邊經過,爲首者不過而立年紀卻已經身着紫袍,顧盼之間神采湛湛。忽然,他發現了地上倒臥的男子,策馬停了下來,垂首細細打量,微微一嘆:“世家高門子弟竟淪落至此,其中必定有什麼隱情。且瞧他似乎是帶着傷,徒步千里跋涉而來,如此心志真是難得一見。將他帶回府中安置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