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着附近的燈火,謝琰再度仔細地端詳眼前的女子。她的輪廓如此熟悉,她的面容如此令他心動,無論是似悲似喜的眼眸或是輕咬的紅脣都牽動着他的內心。他擡起手,想爲她拭淚或插戴好釵環,就像曾經無數次做過的那樣。然而,最終他又猶豫着放了下來。彷彿有種近鄉情怯的情感,令他突然有些擔憂眼前的人是否是夢幻。是否只要觸碰她,她便會再度化爲輕煙,從他眼前徹底消失。
儘管覺得喜悅來得如此之迅疾,如此之不真實,但此時此刻,謝琰卻覺得無比心安。曾經兩度重傷瀕死的痛苦經歷,曾經徒步跋涉數千裡的艱辛困苦,都已經不值得一提。而那些因失去一切而無時無刻不存在的孤獨失落與惶惑不安,便是待在幽州的師父師母師弟妹身邊時亦無法消解的茫然,如今都已經一去不復返。
不錯,他很清楚,他就應該待在她身邊。即使他並未回憶起來,他依然能感覺到她是如此與衆不同。她是他摯愛的妻,是他傾心的女子,是他心心念念一直往南走最想要見的人。她曾無數次在夢中出現,依偎在他身側輕言笑語。而這一回,她應該不會再消失了。
李暇玉微微垂下眼,並未注意到謝琰方纔的嘗試與猶豫:“我名爲李暇玉,小字雲鷹,又名元娘,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咱們還有一個名喚染孃的女兒,她如今已有三歲。因戰事緊張之故,你只在她剛出生的時候抱過她一回,之後便再也不曾見過她。她早便已經能夠喚阿爺了,每日都期盼你歸來。”
“阿……玉……”一個名字禁不住衝口而出,令謝琰再度怔住了。而李暇玉卻立即擡眼,含淚而笑,自然而然地牽起他的手,“雖然還有許多事想問你,亦有許多事想與你解釋。不過,三郎,咱們暫且將這些前情後果都放在一旁罷。我想立即將你帶回家,去見咱們的染娘,好好地抱一抱她。”
謝琰的神色柔和了許多,微微頷首:“阿玉,咱們走罷。”他的手掌緊緊地握住手心中那隻並不算嫩滑的柔夷,輕輕地摩挲着她掌心裡那些熟悉的繭子。而後,不知不覺間,幫她理了理鬢髮與釵環,又將自己的驅儺面具給她戴上,這才情不自禁地微微勾起嘴角。
李暇玉撫了撫鬢邊,淺笑着轉身往前走。雖然她並未用力,謝琰卻不由自主地追隨她而去。兩人出了永樂坊之後,便在依然喧鬧擁擠的人羣中前行,心境卻已經不似一兩個時辰前那般焦急驚惶或茫然無措。不知何時,謝琰便已經走在了前頭,爲李暇玉遮擋住那些涌來的人流。他彷彿回憶起了什麼,本能地便朝着西市的方向而去。
或許阿玉在人羣中發現他的那一剎那,他亦同時注意到了她罷。只是因爲太過生疏,故而並未認出她來。然而如今,他卻依稀彷彿想起來,自西市開始,他便確實覺得似乎有人正在斷斷續續地追尋着他。
待兩人回到懷遠坊李宅之後,早已過了四更時分。思娘正在門前焦急地守候,當瞧見乘着夜色行來的二人後,竟一時愣住了,吶吶不知該如何言語。李暇玉朝着她一笑:“玉郎與染娘可回來了?”她的笑容中帶着這兩年來前所未有的釋然與放鬆,粲然無比:“我雖是未能陪着染娘看燈,卻尋回一個能一直陪她看燈之人。這次的上元之夜,真是不虛此行了。”
謝琰不由得失笑,同時心中亦有些緊張。那是他幾乎從未見過的女兒,她會不會覺得他太過淡漠?她會不會惱恨他從未出現過?她會不會根本不願意理會他?或是,乾脆便將他當成一個陌生人?無論如何,他是個不稱職的阿爺,不管她有任何反應,都是理所應當的。
思娘好不容易纔尋回了神智,竟喜極而泣,哽咽道:“子時左右,玉郎君便帶着染娘歸來了。染娘似有些不高興,說娘子食言了。不過因觀燈有些疲憊,玉郎君便不讓她等候,帶着她回內堂歇下了。眼下玉郎君應當還未睡下,大約正在內堂裡等着娘子呢。”
“如此甚好,玉郎見到三郎之後,想來也會歡喜得很。”李暇玉輕輕點頭,“去廚下準備些易克化的吃食,待會兒送到內堂來。三郎,你如今的傷勢或用的藥可有什麼忌口的?或者只需讓她們做得清淡一些便是?”
“清淡即可。”謝琰回道,“箭傷已經痊癒,只是腦中時不時便會劇痛難當。故而,師父便讓我夙夜兼程趕來長安,去南山拜見藥王,請他診治施藥。恰逢上元將至,聽聞長安的上元之夜十分熱鬧,我突然很想觀燈,便在永樂坊賃了個小院子,打算過了這三日的燈節再去南山尋訪藥王。”
李暇玉不假思索地接道:“到時候,我陪你去尋藥王。”雖則如今幾乎每日都不得空閒,但她相信杜皇后應當能夠給她幾日休沐的假期纔是。畢竟謝琰對她而言非同尋常,她寧願暫時舍下帝后與小公主的信任,也必須陪伴在仍需尋醫問藥的謝琰身邊。此外,她也知曉一些長安城中出名的佛醫與道醫,若是藥王實在不易尋得,或許也可嘗試一二。
此時,兩人已經行至內堂之外。推門而入之後,正坐在裡頭煮茶的李遐齡頭也不擡,便道:“阿姊,咱們家染娘可是氣急了。見你遲遲不來,我們顧不得去皇城前頭看燈輪與踏歌,便回到西市去尋你。誰知,你那兩個貼身婢女與部曲早便急得團團轉,也正在四處尋你!她們說,你一轉眼就消失在人流中,似是被裹挾着往東去了。我便只能讓部曲去東邊找,一直沒有傳回消息。所幸,你總算沒有在長安城中迷失,可算是回來了。”
李暇玉含笑牽着謝琰,靜立在他跟前。他似是這才突然反應過來,進內堂的人絕不止一位,腳步聲也十分熟悉。於是,他猛然擡首,神色頓時大變,手中的茶筅骨碌碌地掉了下來——“阿兄……姊夫!!姊夫!你,你終於歸家了?!”他幾乎有些語無倫次地喚着,又起身仔細端詳,似是想確認此人確實是家人們夙夜思念的謝琰。“阿姊,你便是瞧見了姊夫,纔不見蹤影?”
“三郎,這是我阿弟玉郎,名爲李遐齡。你見着他許是會覺得很親切,因着自小他便一直跟在你身後,十分尊重崇敬你。”李暇玉笑道,又示意李遐齡儘量平靜一些,壓低聲音,“玉郎你且在外頭坐着,我帶三郎去裡頭見染娘。”便是女兒已經睡着了,她也想讓父女倆好生親近一番。至少,謝琰這個當阿爺的,應該再次抱一抱他們的女兒,不是麼?
李遐齡壓下心中的疑惑,目送他們二人繞過中央的屏風,進入裡間。接着,他便手忙腳亂地收拾起了傾倒的茶杯等物。而此時,裡間中,正守候在染娘身邊的幾個婢女都難掩驚異,而後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謝琰立在箱型的牀前,雙手微微顫抖,輕輕撥開垂下的牀帳。裹得嚴嚴實實的錦被中間,睡着一個白嫩可愛的小傢伙。他望着那張沉睡的小臉,完全轉不開視線,只能怔怔地看着,心底涌出了無盡的慈愛。這便是他和阿玉的女兒,他只抱過一回的女兒。她實在太幼小,彷彿一觸即碎的美玉,令他有些手足無措,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暇玉輕輕地撥開染娘額頭上的頭髮,俯下身親了親她柔嫩的面頰。睡夢中的小傢伙似乎感覺到了阿孃的氣息,嘟囔着伸出雙手抱住她的頸項:“阿孃壞,食言,不守信。”她不由得失笑,連着被子將她抱起來,而後放入已經難掩緊張之色的謝琰手中。
許是父女的天性,染娘居然鬆開了她,轉而緊緊摟住了謝琰。謝琰完全怔住了,僵硬地抱着女兒立在原地,臉上悲喜交加:“阿玉,染娘她……她摟住我了。”他的聲音裡甚至有些哽咽之色,雙目微微泛紅。他早已經是她的夫君,早已經是小傢伙的阿爺,然而,卻教她們擔驚受怕了一年有餘。
“三郎……”李暇玉上前一步,也抱住了他的腰,依偎在他懷裡。自從他出現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確實已經陷入了執念當中。或許只要他不曾出現,她便永遠都會堅持他還活着,他還等着她去相救。或許年復一年的失望之後,她當真會因執念而瀕臨癡狂。幸好,他回來了。無論是否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總歸是回到了她們母女身邊。
一家三口摟在一起,心境無比平和安穩。時光彷彿過得格外迅速,又彷彿過得格外緩慢,窗外的更鼓再度響起,將滿室的靜謐驅散了些許。這時,染娘倏然模模糊糊地醒了過來,歪着小腦袋,端詳着近在咫尺的陌生面孔。小傢伙依然帶着幾分睡意,眉頭輕輕地蹙了起來,彷彿因認不出此人而感到有些迷惑。
謝琰幾乎是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彷彿唯恐驚嚇住她一般,儘量勾起嘴角試圖露出慈愛的笑容。而李暇玉則很是安然地瞧着父女二人一瞬不瞬地對視,脣角微微彎了起來。染孃的眉眼與謝琰生得很像,一大一小兩張相似的面孔相互對望,令她心中突然覺得無比滿足、無比幸福。這兩年她心中期待的,不正是一家團聚麼?不正是這樣的時刻麼?
突然,小傢伙福至心靈,睡意濃濃地喚道:“耶耶!”然後瞪圓了雙眸,仔細地瞧着對方的反應。謝琰怔了怔,隨即臉上露出了狂喜之色,將小傢伙摟緊了,輕輕地應了一聲:“是耶耶,耶耶回家了,染娘。”
頓時,旁邊的李暇玉倏然便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