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莊園角落中,倏然飄散出陣陣濃重的酒意。數個負責打更的僕從聚在一處,吃着濁酒賭着錢,勉強壓下來的吆喝聲時不時便會控制不住拔高几分,在空蕩蕩的園子裡顯得格外突兀。有人嬉笑着提醒道:“如今還是先帝國孝呢!咱們可得小心着些,別教那些部曲給逮住了。”又有人不耐煩地推擠着,冷哼幾聲接道:“什麼勞什子的國孝,老子爺孃死乾淨了都沒守過什麼孝,他們管得也忒寬——”
話音未落,十來個身穿烏衣腳踏皁靴的部曲便從天而降,將所有人捆了個結結實實,都丟進了旁邊的水池中。喝下好幾口沁涼的池水,渾身都成了落湯雞之後,這些人也醒了幾分酒意,頓時覺得懼怕起來,大聲嚎哭着求饒。其中卻有兩三人依舊不乾不淨地斥罵着,直說自己是何家二郎過了命的兄弟,區區李家部曲又算什麼,怎麼敢慢待他們之類的話。
部曲們只當做沒聽見,沉默着將他們的嘴塞上,噼裡啪啦打了數十板子之後,丟進了地窖中任他們橫七豎八地躺着,便回去覆命。什麼消息都不曾聽聞,突然就趕了過來,便能將這些混賬東西抓個正着,他們也着實佩服自家娘子的料事如神。
聽得稟報後,李暇玉輕輕地甩了甩手中烏黑的馬鞭,雙目沉鬱如墨:“果然都不是什麼好貨色。幸而沒有將他們放在老宅中,不然惹出的禍便無法輕易消弭了。”弘靜縣城中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他們家的錯處,國孝期間縱容僕從飲酒作樂,往小了說是治家不嚴,往大了說則是對皇室不敬,總歸都是過錯。到時候無論如何懲罰,李襲譽都能從中作梗,將他們家折騰得內外不寧。
那幾個涼州府兵的存在始終都是隱患,若是涼州再來一招“收容逃兵”或者“私禁府兵”,便更是後患無窮了。只是,他們是良民,又曾入軍籍,到底不適合就此斬草除根——“想方設法悄悄地送出去,交給李都督處置。”這種時候,也只能仰仗老謀深算的李正明都督了。
“教唆僕從始終是小打小鬧,我便不信那狗賊只會生出這種事端來。”李暇玉幾乎是自言自語,忽而又想起李遐齡今日似乎去了李都督家的莊園赴文會。文會是李丹莘發起的,又是在都督府自家的莊園,按理說不可能會出什麼差錯,她卻依然有些不放心。於是,她便立刻讓女兵備馬,帶上幾十人趁着夜色直奔而去。
都督府的莊園明面上一如既往地平靜,彷彿所有人都已經沉睡。然而其實眼下時辰並不算晚,又正開着文會,如此寂靜倒是有些奇怪了。李暇玉翻身下馬,尚未讓人去通報,便有人快步迎過來查看。女兵們定睛一瞧,卻是李丹莘與李遐齡身邊的部曲。數十人將莊園的門戶守得嚴嚴實實,滿面肅穆之狀,一看便知裡頭必然已經發生了什麼事。
見此情狀,李暇玉倒是心頭微微一鬆。若是一直等着涼州出陰謀詭計,卻又不知他們會如何算計、對誰算計,才只能心中徒然焦灼而已。如今既然已經出招了,那便見招拆招就是。且李丹莘與李遐齡也絕非不知世事的少年郎,處事的手段早便學了個七八分,也不可能輕易上當受騙。她心中想着該如何回擊,便由部曲引着去了舉行文會的臨湖水閣外。
水閣內外立着數十部曲,皆是虎視眈眈地巡睃着周圍的動靜,彷彿正在戒備着無形之中的敵人一般。見李遐玉過來了,他們都行了禮,幫她將門推開。李暇玉漫步走入,裡頭的年輕文士們或驚慌或鎮定地擡首望過來。見她是位年輕內眷,他們趕緊行了叉手禮,而後立刻移開了視線。
李暇玉環視周遭,就見李遐齡正襟危坐,正不慌不忙地煮着茶,而李丹莘滿面嘲諷地斜倚着憑几,對被部曲捆起來扔在堂中的兩個二三十歲模樣的男子冷笑:“咱們相交少說也有五六載了,想不到你們竟會做出這種事!原來這些年頭的詩文唱和、相交相知都是假的?你們竟然敢帶着酒與樂伎來陷害我?”
“分明是你們耐不住國孝,讓我們悄悄帶酒和樂伎過來助興!”被捆成糉子似的兩人不甘示弱,聲嘶力竭地喊着冤枉,“別裝模作樣了!若不是你們給了錢,我們又從何處去買好酒和樂伎?十幾萬錢我們如何能拿得出來?!就算是把我們交給都督或刺史,我們也只會指認你們!給我們錢的——就是你們身邊的部曲!面孔我們都能認得清清楚楚!”
李丹莘生生被氣得笑了:“我們身邊常帶着的部曲,誰不認得?光憑此便能誣陷了?而且,我舉辦文會,何曾讓樂伎來助過興?若是我所爲,你們又何必偷偷摸摸讓樂伎扮爲僕從,悄悄進來倒酒?打量在場的所有人都是瞎子不成?!”
“你們所做的齷齪事,休想隨便栽到我們身上!若是朗朗乾坤之下,能容得你們這般顛倒是非,我李丹莘便枉爲隴西李氏丹陽房之子了!你們帶來的酒和樂伎,我會着人去仔細地查,大張旗鼓地查!做任何事都會留下蛛絲馬跡,十幾萬錢也絕不是小數目!不論是誰指使你們——國孝期間意圖不軌,陷害他人飲宴取樂,至少能判個流放罷。至於流一千里、兩千裡還是三千里,我應當還能做得了這個主!”
那兩人還待再爭辯什麼,李暇玉已經命人將他們的嘴塞住了。何必因發泄一時之氣,白白在此處耗費時間?不如交給專門的人去審訊,還能儘早得出些有用的消息來。不過,李襲譽素來老謀深算,想是不會留下什麼太大的把柄。否則,若是明着惹惱了李正明都督,他也絕不可能討得任何好處。
李丹莘隨即向其他年輕文士道歉,李遐齡也招待大家飲茶壓驚。衆人心裡很清楚,遇上這等糟心事原也怨不得主人家,誰知道素來交好的人當中竟然隱藏着這等人品敗壞之輩呢?於是,他們紛紛拱手示意無妨,又勉強地笑着飲下了茶。很快便又有都督府的僕從過來引着他們去客房中歇息,水閣內遂只留下李丹莘、李遐齡與李暇玉三人。
李丹莘依舊鬱怒難消,咬牙道:“涼州固然是罪魁禍首,但我與此二人相交多年,居然知人知面不知心,險些被他們陷害了去,實在是可恨之極。”且不提他的性情才華皆十分出衆,也擅長結交文士,便是看在他出身靈州都督府,又是堂堂隴西李氏丹陽房嫡脈的份上,靈州境內的文士如何敢對他使什麼詭計?如今險些不慎着了道,不僅是他識人不明之錯,更有挑戰李正明都督與隴西李氏丹陽房的威嚴之嫌,他自然是氣憤之極。
“阿姊曾說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既然他們陷害在先,我們也不必一味遵守什麼規矩了。”李遐齡接道,神情很是平淡自若,“如今該安排的都已經吩咐下去了,只等着傳回消息。不過,國孝期還有些日子,老賊恐怕不會輕易放棄,咱們還須得更着緊些。十二郎,我們家上下也就十來口人,人口簡單又和睦,不容易從中生事。至於你們家——光是那些對你頗有不滿的兄長,便須得看得更緊些了。”
聞言,李丹莘垂目不語。李暇玉則搖了搖首:“雖說李都督有意讓十二郎繼承家業,但他畢竟並非嫡長孫,有些名不正言不順。若以孝悌來論,身爲阿弟,又如何能約束兄長的作爲?”李丹莘是都督府年紀最小的嫡幼孫,其父亦非嫡長,得到都督的全力栽培本來便引起了諸房的不滿。若是他再出面看住兄長,恐怕家中的矛盾就要一觸即發了。
“都督最近忙碌得很,這種小事也不好去打擾他罷?”李遐齡又道,“我也明白十二郎的難處,不過——”說到此,他目光微微一冷,竟是有些不怒自威之意,“優柔寡斷,絕非大丈夫所爲。若是你一直這樣瞻前顧後,永遠都不可能立穩宗長之位,永遠都會被那些兄長以倫常名分壓上一頭。”
李暇玉怔了怔,並未再多言,心中亦不由得欣慰:阿弟果然完全能獨當一面了。
而李丹莘沉默片刻之後,便毅然地頷首道:“我明白了。若是我一直擔不起來,祖父便須得繼續操勞下去。他已經是古稀老人,早便該頤養天年了。若不是爲了我們這些不肖子孫,亦不會如眼下這般辛勞。爲了祖父,爲了阿姊……爲了父母,爲了家族,我又有什麼不能做的?”
數日之後,靈州都督府便傳出數位郎君都被禁足的消息。爲了恪守國孝,除了須得處理緊急公務的李正明都督之外,都督府其餘人等皆不可外出。整座府邸守得猶如鐵桶一般,自附近經過的行人都能感覺到其中的肅穆之氣。都督府治家如此嚴謹,靈州世家官眷紛紛效仿,一時間偌大的靈州城竟空空蕩蕩起來。而稀少的人流當中,某些舉止有異、意圖不軌之徒便突顯出來,不知不覺就教人抓了個乾淨。
與此同時,涼州卻倏然流出了傳言:據說某位折衝都尉耐不住國孝,竟在府中悄悄與家伎作樂,而且坐下了孽種。府中內眷爲了遮掩此事,意欲將所有家伎都處死,卻不料沒處置乾淨,竟讓漏網之魚逃了出來,還慌慌張張趕去刺史府狀告。國孝期間居然敢做下這等事體,監察御史立即上報——
然而,立即又有新的流言再度令涼州城民衆大爲震驚。據家伎供稱,那位折衝都尉在醉酒之時,模模糊糊說他曾奉涼州都督之命,帶領屬下射殺某個年輕有爲的果毅都尉。那些動手的左膀右臂都已經被都督除去,他心中惶惶然,唯恐性命不保,故而只得日日飲酒作樂,希望都督能夠手下留情。不過,他也很清楚,都督絕非心慈之輩,爲了避免牽連家人,他早已經將證據封存起來。若是他有什麼不測,這些證據便會直接交給監察御史。
一時之間,知悉軍情的人都想到了謝琰中箭落水之事,涼州與靈州諸軍府無不大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