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和殿內,衆人均已落座,待樂師琴聲漸起,大殿的門被兩個婢女推開,我緩緩走近,席地坐下,一足翹起置於腦後,雙手伸向遠方,儼然一個盛開的蓮花。只等琴曲漸入我方纔偏偏起舞。
這一朵孤蓮或隨風飄搖,或沉睡於碧波之上,或怒放光彩,或靜默地等待,總是這般遺世獨立,高傲潔淨。舞衣隨着我上下襬動,所露出的雪白肌膚被舞衣襯托的更加晶瑩剔透,雖然沒有桑吉之舞的熱烈如火,也不如她的動作繁多。
但是大殿之上人人皆是屏住呼吸,所以氣氛顯得格外靜謐雅緻。彷彿大家都置身於碧波之間,都被一株獨自綻放的白蓮所傾倒,只是注視着她的每一點變化。
我更是舞得動情,記得上一次舞蹈還是在金陵,那個時候我與清遠相遇,想着想着悲憤與委屈迸發出來,變成灑脫不羈的舞步,只覺得身心十分自在,心想着左不過如是,不如放肆地一舞,倒也痛快。
正在我沉醉其中之時,只聽有人緩緩地念道: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
我尋着聲音望去,那正是軒轅天佑,我心裡倒有一絲竊喜,難得有人附和,隨即便舞更加帶有興致。
他接着吟誦着:“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陶後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衆矣!”
最終在琴曲結束的時候,《愛蓮說》的原文也被他吟誦完了,我微微泛紅暈的臉頰,輕微的喘息着,屈膝下去道:“臣妾獻醜了。”
太后道:“好孩子,你當真是多才多藝啊,這舞姿遠勝過莊太妃當年。果然是名不虛傳啊,難得你父親把你養得這樣好。”說完太后看着我不住地點頭。
皇后也覺得很欣慰道:“冬古貴人真是深藏不露啊,往日本宮竟不知道妹妹還有這樣的本事,今日當真大開眼界呢。”
皇帝看着我極爲深情地道:“朕只知道你曲兒唱的好,沒想到你還很會跳舞。”
一邊的柔貴妃鼻子被氣歪了,但只好裝出一幅虛情假意道:“冬古貴人這一舞與郡主比如何呢?皇上。”
她故意拿我做擋箭牌,我如何能看不出,太后聞言也很不高興,道:“誒,柔貴妃,這舞蹈本就因人的喜好而議,在哀家的眼中看自然是冬古貴人的舞蹈更和心意,但桑吉郡主的苗疆舞蹈也很美麗,只能說是各有千秋罷了。”太后瞪了一眼多羅氏,言外之意便是斥責她多事,之後多羅晴柔便不再說話了。
皇帝道:“兩個都好,冬古貴人,賞黃金白兩,賜冬古靖京郊宅子一處。”說完舉起酒杯道:“來,朕今兒高興,大家一同且再樂一樂。”
雖然他賞賜了我,亦稱讚了我,但我分明看清楚了,他的眼裡看到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人,他無非是在我的身上尋找她的影子。想起方纔後殿看到的場景我的心如同針扎一樣的陣痛,竟然一時忍不住落下淚來。
“小主,您怎麼哭了。”一邊替我梳頭的夏菡問道。
我莫名的撫摸着臉頰,連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竟然落淚了,我看着掌心上的點點淚水,十分不解,心裡想到,我爲何會哭泣呢?我是爲了自己在哭泣嗎?可是我明明被賞賜了,若說是爲了他,倒也不通,從何時起我就開始擔心他,會爲他的一顰一笑而牽動心腸了呢?
且說保和殿裡,衆人還在回味着我的舞姿,淑妃道:“宛兒妹妹,你我相好,本宮竟然一直不知道妹妹有這樣的本事。方纔冬古大人舉薦你做一舞倒讓本宮懸心了呢。還好還好,妹妹的舞蹈堪稱一流。總算把個桑吉郡主比下去了。”
毓貴人也道:“是呢,淑妃姐姐昨日賽馬贏她,今日宛兒妹妹的舞
蹈也略勝他一籌,看她還憑什麼囂張,總算是給咱們大金掙了臉面。”
一邊的葉貴人也道:“你們瞧她,氣得什麼是的,這個郡主看着倒是柔柔軟軟的,偏好勝心太強。哈哈”說完大傢伙跟着偷偷地笑着。
“姐姐們謬讚了,我的舞蹈不過是兒時學會的,早就生疏不成樣子了,怎麼和淑妃姐姐昨日的風姿比呢。昨日還想問姐姐呢,對馬兒說了什麼,那郡主的口哨怎麼就對姐姐的馬不起作用呢?”
淑妃笑道:“本宮的母家是郭絡羅氏,最早啊,郭絡羅氏就是養馬人出身,我們有祖傳的馴馬法子,論它是什麼烈馬,只到了本宮手裡都是一樣的服服帖帖,管保它聽話。郭絡羅一族都愛馬如命,斷然不會對馬用鞭子。其實啊,只要它心甘情願地馱着你,你是無論如何也傷不着的,並且不需要你抽它,它便能帶着你飛馳在草原之上的。”
伉妃道:“淑妃母家郭絡羅氏最早是養馬人?”她似乎找到了與淑妃的唯一的共同點,一直以來她以自己是包衣的後代而倍感羞恥,總被柔貴妃等人抓住這個把柄詬病着,好容易發現淑妃也和自己一樣,兩眼冒出金光。
“伉妃,本宮的母家祖上是養馬人,本宮以此爲傲,同時也勸你,不要以別人的話左右了自己的心智,更不可以自輕自賤。”淑妃的話其實是好意。
只可惜伉妃不懂好歹話,完全錯誤了淑妃的意思:“本宮以爲郭絡羅家如何了不起呢,不過幾輩子上頭也很本宮母家一樣的。哼”說完瞥了一眼淑妃回去坐下了。
淑妃擺擺頭再不多話,我道:“姐姐好心勸她,她反倒出口傷你,當真是不知道好歹。難怪人人都說伉妃蠢笨糊塗。”
且說這邊皇后再次舉杯道:“可汗的郡主當真生得美麗,有多才多藝,本宮以爲指婚給旁人做個妾室或者偏房總是委屈了。輔政親王的小兒子皓哲貝勒,是皇帝倚重的臣弟,本宮做媒讓皇上將郡主指婚給貝勒爺,您瞧着可好?”
可汗端着杯盞的手停在了半空,他爲難地道:“這……”同時看向桑吉郡主“桑吉自小性子倔犟,她的事情本王得問過她。”
一邊的郡主道:“皇后娘娘,桑吉的婚事父王做不了主,您也做不了主,桑吉說過,非皇上不嫁了。”
說着她一步上前,跪在皇帝和太后面前,收起了往日的驕傲自大,道:“皇上,太后,桑吉在苗疆就聽聞皇上的文韜武略,和他親政一來的豐功偉績,其實桑吉藉口說要嫁給勇士都是託詞,桑吉在來到大金之前,一心就傾慕皇上。
桑吉不敢覬覦皇后之位,就是妃子或者貴人也無妨,桑吉願意侍奉皇上,用自己一生陪伴真龍,保我苗疆與大金一世和平。求太后皇上成全桑吉的心意。”說完她將頭貼在地上再不肯起來。
可汗也跟着求情道:“皇上,本王實話說了吧,本王和親只是官話,本王的小女在苗疆聽到皇上的名號和故事,欽佩得很,非要本王來說與皇上,求您許她在身邊。
起初本王也不願意,畢竟是我們苗疆的福星,又是正妃所生的愛女,但是她哭鬧不休,奈何無法,只得順了她的意思。求皇上和太后看在桑吉一片真心就給她位份吧。”可汗也是單手置於胸前“若桑吉與皇上休了今世之好,老夫保證,大金與苗疆再無戰事。”
皇帝有些爲難,正在思索着,太后道:“既然可汗與郡主一片忠心,哀家以爲皇上不如……”
“皇額娘!”皇帝打斷了她,他皺着眉頭略有所思。
元格格見他爲難道:“皇上,桑吉郡主如此鍾情於您,且這是大金與苗疆聯姻的大好事,請皇上給桑吉郡主一個位份吧。”
皇帝本來就有幾分惱火,此刻元格格還這樣規勸,我眼瞅着軒轅天佑腦門上的青筋崩了出來,他所幸道:“好啊,既然如此,那麼朕就封郡主爲……”他思索了片刻,道:“封她爲嬪位,冊封禮就定在八月十五中秋
節上。賜居延禧宮。你既然是伴着漫天彩霞而生的,又是苗疆的福星。你又叫桑吉,朕就賜你一字,祥。就叫祥嬪如何?”
桑吉郡主一聽十分開心,連連磕頭謝恩,“多謝皇上太后恩典。”
可汗也十分滿意,太后自然不必說的,皇后與衆妃嬪雖然心有不滿,但到底也清楚這樣的事情自己阻攔不得,元格格顯得有些落寞,她的眼神裡充斥着消極和疲憊,不一會便說自己頭痛回去休息了。
只有皇帝肉皮雖是笑的,彷彿被我看穿了心事一樣,竟然看到了他眼神裡的失望和痛苦。
大殿里人人都爲皇帝再得佳人而慶賀,衆妃嬪們也只是一時地不快,一會都拋開了,我卻覺得越來越憋悶。站起身扶着夏菡出去散步,三兩步就來到了慈寧花園,此處有一個亭子倒很別緻,只見牌匾上寫着鏡清小築,我站在亭子外面看了一會子後進去坐下。夏菡道:“小主,才走得急忘了拿團扇了,奴婢回去取了,也好給您扇扇風。”
隨即遣她回去保和殿拿去,只一人乾坐着。這時候一個人影從後面閃過,竟然是皓哲貝勒走了過來,他原是不認識我的,皇帝后宮衆多,只幾個妃子他是熟悉的,像我這樣的貴人他自然不認得。只是剛纔一舞,應該也算知道了的。
他似乎覺得有些唐突了,便退後幾步先施禮道:“臣給貴人請安了,貴人吉祥。”
我也福了福身子道:“貝勒爺何須對我這樣的人施禮,我不過是一個小小貴人罷了。”
他見我這樣說,方纔鬆懈了,站在亭子邊,遠處保和殿的樂曲又一次響起,只怕宴飲將再次掀起浪潮了,他略有感慨道:“貴人方纔的《愛蓮說》很美,意境韻味俱佳。皓哲許久沒見過這樣的舞蹈了。”
“貝勒爺見笑了,其實貧妾不過是些花招而已,郡主的舞蹈才堪稱精美。”我說完看了看他,他的眉間似有愁色,我道:“貝勒爺可是爲了郡主指婚一事悶悶不樂?”
他嘆了口氣道:“我不過是個貝勒,如何能配得上人家郡主,她一心可是奔着皇上來的。我只是仰慕,卻萬萬不敢有非分之想了。”
只這兩句我就知道,他心裡是有郡主的,“其實天下的好女兒有很多,貝勒爺年輕又有才華,何愁沒有好的,無需爲了她一人傷神。”
他只是苦笑了一下,良久才道:“我樣樣皆是不如他的,就如同我的額娘樣樣皆是不如他的額娘一樣。”
這一句沒頭沒尾的,但大抵猜到了分毫,皓哲貝勒的額娘不就是輔政親王的福晉嗎?聽說生前一生不得輔政親王的愛護,抱恨而終,那個他一定是皇上,世人都說輔政親王傾慕太后,只短短時日我也看出些門道,此話中的深意大概就是皓哲貝勒爲自己和額娘不平衡罷了。
“貝勒爺,貧妾以爲《愛蓮說》中這一句最好: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我看着他道:“貝勒爺就如同那清潭中的一枝白蓮,何須與他人相較,與其他鮮花爭奇鬥豔?皇上一人就夠了,貝勒爺自己也是獨一無二的啊不是嗎?”說完我溫柔的笑着。
“貴人,你今日的話讓皓哲茅塞頓開,從沒有人對皓哲說過這樣的話,就是阿瑪也只是說皓哲不如兄長,更比不得皇上一半。今日能聽到貴人的這一席話,皓哲死而無憾了。”他十分激動,情急之下竟然拉起我的手,唬得我趕緊抽回雙手退後了幾步。
他意識到自己唐突,接着道:“是皓哲失禮了,請貴人見諒。”
這個時候夏菡已經取了扇子回來,見到皓哲貝勒,她上前見禮,之後便扶着我回去了,纔出了鏡清小築,他就追上來悄聲地道:“若還有機會,皓哲願意臨聽貴人教誨。”說完他得體的抱拳。
他的年紀與我相仿,並且比我略大一兩歲的樣子,哪裡就輪到我去教誨他,孤男寡女不好過多糾纏,我只是輕笑着道:“貝勒爺客氣了。”隨後丟下他自己趕着回保和殿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