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自己向來與城市有緣。
我出生在一個小地方,不知名的農村。那裡土地多人口少,灰色的屋子坐落在城市最邊緣,瀝青公路似乎也很不情願,歪歪扭扭才延伸到我家門前。屋後不遠就是崢嶸大山,白天能看見山上青綠挺拔的高大樹木,夜晚也可以欣賞遠近高低各不同的峰頂輪廓。它們匍匐在天地邊緣,像一羣擁抱纏綿的巨獸,延綿數裡。
雖然鄉里空氣清新,景色宜人。但不得不承認,邊緣的東西有它難以彌補的缺點,比如交通,還比如教育。
我的爺爺出生在建國前,時逢亂世,生活悽苦,也不知顛沛了多少滄桑。雖幾經流離輾轉,竟也入了兩年學堂,讀過一些書,識得許多字。然而命運多舛,彼時國家尚且一窮二白,內憂外患,普通百姓能吃上飽飯就算奢侈,還何敢談上學?最終爺爺不得不退學回家,娶妻生子。
爺爺膝下有三個兒女,老大老二都是女兒,在萬般忐忑的心情下終於盼來了三兒子。爺爺明顯地重男輕女,兒女們難免心理失衡,但也不敢過分責怪於他。那個時代的女子有許多的身不由己,比如上學讀書,相較於男子,她們更不容易被接受。
爺爺將自己的遺憾全部嫁接到爸爸身上,在吃着大鍋飯、十年社會動盪的大背景下,仍然發動全家努力掙工分,吃不飽飯也要供爸爸上學。爺爺家教很嚴,篤信不打不成器,爸爸從小鬼靈精怪,時常做些調皮搗蛋的事情,爲此沒少領教爺爺的鞭子。不過雖然淘氣,爸爸學習上卻一直拔尖,加之動亂結束後高考恢復,爺爺大受鼓舞,更加堅信在不久的將來會寒門出“秀才”。
然而天不遂人願,不管後來爺爺多麼傷心,也改變不了爸爸的學業生涯止於高中的事實。雖然爸爸學習上名列前茅,也參加了高考,但始終沒有考上,即使復讀一年。爸爸很黯然,爺爺自然也傷心萬分,全家人最後還是不得不面對這樣的殘忍結局。所幸本鄉學校的領導愛才,在爸爸高考折戟歸來後誠邀他進入校園,做一名人民教師。爸爸倒沒有推辭,想來爺爺也不會反對,這有充分的理由:除了找一份“得體”的工作不容易外,另一個原因我想是當教師可以讓他們聞到一股讀書人的餘味。
80年代風雲變幻,國家經濟開始快速發展,連身處內陸的人們也漸漸感覺到了身邊的變化。起初教課時爸爸精神頭很足,也贏得了不俗的口碑。可老師的工資微薄,不足以支撐起整個家庭的開支和我將來的學費,所以隨着時間的推移,爸爸的熱情開始逐漸減少,並在我出生後不久寫了辭職信,就此走上經商的道路。多年積累,後來爸爸身上已經不見書生的氣息,倒是有一股商人的銅味。
但有一點,我知道爸爸一直未曾放下,沒有上大學成了他心裡永遠抹不去的傷疤。
多年後我才體會到爺爺和爸爸對我的殷切期望,他們把自己的遺憾隱藏起來,然後在我身上加倍地傾注心血。而這樣做的具體表現,就是我受到了嚴格的控制,諸如不準罵人,不準打架,不準違背老師和家長的話。在學校要好好學習,成績爭拿第一,放學後按時回家,不得貪玩等等。在別的小朋友放學可以留校玩耍時,我卻要急着趕回家彙報,晚了就得挨一頓批評教育,甚至是棍棒捱上身。直到現在想起,我都覺得那感覺特難受。基於此,在童年時,我心裡面對他們的抱怨反而佔據着多數。
不過也正是得益於此,我的學習成績還不錯,順理成章的變成了老師們寵愛、同學們羨慕、鄰里們誇獎的對象,儼然是小鄉村裡的兒童楷模。這大大地滿足了童年時代我那顆小小的虛榮心。
小學畢業考,我拿到第一名。父親很是欣慰,爲了將來更上一層樓,經過家人商討決議,一致同意將我送入市區念中學。
城市讀書離家太遠,所以我必須寄宿在學校。開學那天爸爸麻利地給我報了名,鋪好牀,留下千叮萬囑。回去時我送了爸爸一程,待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時我才轉身,望向高大雄峻的校門。
從此,我開始了在城市裡的讀書生活。而不久之後,爸爸在一次做生意的路途中出車禍,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裡。
我所就讀的初中坐落於城市的北郊,風景怡人,交通便利,南北縱橫的國道和火車鐵軌分列兩方。學校還緊挨着飛機場,在讀書閒暇之餘,不時可聽見飛機起飛劃過天空留下的悠遠遼闊聲響。
現在關於初中生活的記憶大多已經模糊,倒是有一些同學至今難忘,比如阿俊和丁哥。
阿俊身材高大,濃眉粗眼,嚴肅時的樣子乍一看給人不易親近之感。好在阿俊性格活潑,冷峻的容顏上經常會擠出天真爛漫的笑容,眉宇間的邪氣也因此減淡不少,接觸下來倒也容易相處。丁哥則身材稍微矮小,圓臉上小眼睛小鼻子,一臉稚氣,而最令人難忘的,是他的皮膚。也許是遺傳了父母的優秀基因,丁哥的皮膚很白皙,但又恰到好處,加上乖巧的面容,像極了一個秀美的女生。所以進出寢室經常會惹得樓道上好事的男生們頻頻回頭。
我們三人的共同點是學校離家都比較遠,所以一到週末,在大多數同學都選擇回家的情況下只有我們呆在學校。這樣做還有一個明顯的好處,就是能把更多的時間用於學習。
那會兒的教育一切以學習成績爲主,即使離我們很遙遠的事情學校也能讓它與我們息息相關。飛行員王偉壯烈犧牲,我們羣情激奮:打倒美帝主義,給英雄報仇,我們要努力學習!大洋彼端的美國遭受嚴重襲擊,我們興奮不已:看吧,資本主義國家要崩潰了,我們要好好學習,將來不但超越還要踩扁他們!非典過後我們從恐慌中摘下口罩:我們活下來了,我們今後一定好好學習,不枉此生!
班主任還把“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古訓掛在教室牆頭,生怕年輕好動的娃娃們有所懈怠。
也正因如此,我們生活的單調可想而知,基本上是重複寢室、食堂、教室的三點一線,偶爾的課外活動也被壓縮的所剩無幾。
所以我們最盼望的日子就是週末。阿俊、丁哥和我會在週六上午把作業寫完,然後愉快地度過剩下的一個半天。
我們把自己過去一週的髒衣服換洗乾淨,天氣好會到操場上去打球,餓了就逛到校外找個小餐館點幾個菜美美吃一頓,晚上臨睡前還要擺出象棋對殺數個回合。
這些簡單的小事情令我們樂此不彼,同時也讓我和阿俊、丁哥結下了至少在當時堅厚的友誼。
初中畢業,阿俊由於家裡的原因去到重慶的一所高中,之後聯繫漸少,再見他時已是數年後的事情。
而我和丁哥則進入我市的第一中學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