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增死了以後,祖父遵照他的囑咐,沒有再回到項羽的大軍中,而是回江東,隱忍下來,娶妻生子,過普通人的生活。”
“兩年以後,果如范增所言,楚漢在垓下決戰,楚軍戰敗,項王顧惜顏面,不願回江東,重整旗鼓,捲土重來,終於烏江自刎。”
“阿木,曾有人言,不以勝敗論英雄。但這世人,皆以勝敗論英雄的。
英雄不一定就能得天下,你看那項王,雖說自大猜忌,不能容人,卻是個磊落的男兒,出身名門貴胄,仗義疏財,器宇軒昂,顧惜顏面,寧死不屈,這樣的人,可算英雄了,卻落得身首異處的結局。
反觀那漢王劉邦,生性涼薄,出爾反爾,貪財好色,這樣的人,能是英雄嗎?失意時,寧願卑躬屈膝,以圖個苟延殘喘。爲了逃命,他可以不要自己的妻兒,不要自己的父親,滎陽城中,命兩千婦女,假裝化身爲將士,引得楚軍追殺,自己卻抄小路,逃往漢中。但是在他得勢之時,像毒蛇一樣,步步緊逼,不給敵人哪怕一絲反擊的機會,趕盡殺絕,最終成就霸業。”
“在我看來,英雄就像那高山之巔的豐碑,可以讓我們瞻仰,想象其爲人;勝利者,卻往往不是他們,而是那些不擇手段,能屈能伸的人,他們不是英雄,卻是真正的人中之龍!”
“英雄不一定成就大事,人中之龍,卻是這世間的主宰!”竹伯唏噓。
“祖父在江東,沒有等來項王和楚軍,等來的是項王的死訊,於是,祖父帶着家人,繼續隱忍。劉邦誅殺項王之後,聽從謀臣的建議,沒有再屠殺項氏子弟,反而給他們賜姓爲劉,也算是一種尊榮。”
“祖父不願意享受這樣的尊榮,於是變賣家產,帶着家人,離鄉背井,一路南徙,隱姓埋名。世間事,道理同一。祖父運用所學經營商道,居然大獲成功,積累錢財甚多。”
“那大漢在一統天下之後,所謂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將其有功的異姓大臣,屠戮個乾淨,從此,天下盡歸於劉。”
“上蒼終歸是眷顧大汗的,劉邦之後,繼位的幾任皇帝,皆算是有道明君,尤其文、景兩帝,無爲而治,與民生息,大漢國富民強,蒸蒸日上,祖父眼見於此,想起老師所言,終於死了興兵的心思,再度南遷,在垂暮之年,來到邊陲之地的夜郎,從此不問世事,直到老死。”
阿木和尼珠聽到此處,也是嗟嘆不已,竹伯再說。
“我少年時,祖父復國興兵執念猶存,想到自己恐垂垂老矣,故每日督促我,研習兵法,文韜武略,待得我年長,數度深入長安、洛陽等地,考察大漢情勢,思考對策。”
“我瞭解得越多,就越發知道,如今的大漢,已是天時地利人和齊聚,如日中天,再無破綻可尋。而且,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有道者不處。范增曾言,只要百姓過上點好日子,誰做王,有那麼重要嗎?”
“我終於瞭解祖父暮年的心意,既然天下太平,我這樣的謀士,儘可以悠然寫意,田園終老。不用再算計,不用再試圖東山再起。不用執着勝敗,不用執着有無,於是,我回到夜郎,自此了斷塵緣俗事,與大漢再無瓜葛。”
竹伯看着阿木,諄諄教誨,寄予厚望。
“阿木,你不同於我,你是夜郎人。你之於夜郎,猶如指引的路燈,夜郎民智未開,你還大有可爲。”
阿木內心激盪。
“竹伯,我該怎麼做?”
“想要作爲,首先要脫離窠臼,在更高的維度,更高的境界,想方設法!”
“與大漢相比,夜郎還在黑暗中摸索。你要做的,是不遠萬里,前去求索。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紙上得來的,只是一個模糊的映像,你要深入實地,去往長安、洛陽等地,查探風土人情,瞭解百姓生活情狀。竹伯相信,只要你遊歷一番,定然能大有所獲,並找到夜郎的發展之道。”
“好男兒志在四方,這是我今天說的最後一句話。”
回程的路上,阿木始終處於沉思的狀態。目光忽而喜悅,忽而焦慮,忽而憧憬,忽而嘆氣。
多依默默陪着他,漫步好一段路,多依開口道。
“阿木,聽了竹伯的話,你真的……想去長安,洛陽?”
“我還沒有想清楚,就算要去,也要思慮周詳,多依妹妹,‘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聚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那長安,遠在數千裡之外,而且,我連怎麼去的道路都不知道,談何容易!”
“阿木……哥,既然長安那麼遠,道阻且長,你就別去了,多依陪着你……不也挺好的嗎?”多依知道,一旦阿木下定決心,從此就是千里迢迢,人各一方,少則數月,多則數年,想要見到阿木,怕是難了,情不自禁,聲聲挽留。
阿木笑着看着多依,眼光中慢慢露出堅定,決然的神色。
“多依,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喜歡讀書,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喜歡你喜歡讀書。”多依輕輕說。
“我讀的越多,就越發知道自己的淺薄,外面是一個廣闊的世界,而我知之甚少!書中言道,北方有一種魚,名字叫鯤,鯤有幾千裡之大,當它化而爲鳥,名字叫鵬,鵬的背,就有數千裡遠,當鵬飛起來的時候,它的翅膀就像天邊的雲彩,瑰麗無比。”
多依聽得癡了。
“但是,這樣的大鵬鳥,只有在九天之上才能翱翔,你知道爲什麼嗎?”
“爲什麼,阿木?”
“水淺必然不能承載大船,風小必不能承載大鵬。想要飛得高,就要站得遠。”
多依知道,這一刻阿木決心已下,兩行清淚不由自主,就流下來。
“阿木,多依……支持你。可是,你怎麼跟布摩叔叔嬸嬸、父王、多米說呢?”
“他們會支持我的,”阿木笑起來,道。
“多依,你們總是想要保護我,就算是你,也一樣,想着阿木不精於騎馬射箭,欠缺武力,彷彿我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其實不是的,我只是沒有多米和你強,但像你和多米這樣的,就算夜郎也不多呀,別爲我擔心。”
多依看着阿木,淚眼朦朧,說不出話來。
阿木嘆一口氣,走近多依,輕輕摟住她,安慰妹子。
“我反而有點擔心你,多依妹妹,多米畢竟粗心,怕他不能好好照顧你。還好,你有父王、母后,還有小王妃伊莫蘭。而且,我估計也不用太長的時間,就會回來,到時我就不再離開夜郎,天天陪着你,滿足你的心意,讓你開心,好不好。”
多依本來在抽泣,被阿木輕輕擁着,身體貼在一起,感受到阿木身子傳過來的熱力,突然嬌軀發軟,幾欲醉倒,一張俏臉兒和阿木耳鬢廝磨,朱脣嬌豔欲滴,只盼阿木就這樣抱着她,親她的紅脣。
多依反手摟住阿木的脖子,把頭伸進阿木懷裡,用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說。
“阿木,你知道嗎?從我懂事的那天起,我就不要做你的妹妹,我想要做你的女孩,你的妻子。”
“不論你去什麼地方,不論你去多久,不論你什麼時候回來,多依總是在這裡等你!”
布摩夫人想到阿木孤身一人上路,總是忐忑,千叮萬囑隨行的羅頗。多米本不願讓阿木遠涉千里,但布摩大人,夜郎王既然沒有阻止,也只有作罷。當下,將王府中的奇珍異寶,包了一個大大的包裹,又挑出一根百年的老參,給阿木打氣。
“阿木,收好了,這老參據說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是我珍藏多年的寶貝,路途艱辛,誰知道會發生什麼?危險時,也許能夠保命!黃金太重,我全給你換成珍寶,放心,你現在就算在長安,也是身家不菲!到了長安,使出你的聰明才智,可別弱了夜郎的名頭!”
阿木大笑,招呼羅頗,縱馬遠去。
一回頭,他看見多依妹子正在揮手,依稀聽見她在唱。
“芳草地,碧雲天,
牂牁江水彎又彎,
哥隨流水從此去,
妹在江邊淚漣漣。
烏蒙山,高入天,
羊腸小道多兇險。
哥騎白馬從此去,
妹在山腳淚漣漣。
良辰美景奈何天,
望斷高樓盼歸雁。
夢裡依稀聞郎語,
醒時不見淚漣漣。
良辰美景奈何天,
獨倚欄杆眼望穿。
一縷相思無人語,
幾番愁緒淚漣漣。”
歌聲悽楚動人,漸至不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