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一曲秋思,道盡羈旅悲涼。
然而,早在馬致遠之前千五百年,也有一人,在孤獨的旅途中,在彌留之際,回憶前塵往事,嗟嘆不已。
凜冬將至,官道上已經看不見行人和馬匹,初雪覆路,過往的車轍很快消失於無形。空曠的山,悄無聲息。
一輛馬車踢踏經過,馬脖上鈴兒叮噹,把彷彿死寂的羣山喚醒過來,於是便有了迴響。
趕馬的是一個三十左右的壯年人,手持長鞭,擊打在馬背上。
被擊打的馬兒嘶喊一聲,顧不得累,嘴裡喘着粗氣,呼出後變成白霧,凝練在空中。
大概是冷,趕馬的漢子將馬鞭夾在臂下,雙手合攏,使勁揉搓,又對在嘴邊,哈出長長的白汽。
馬車裡面,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正在.,聽那聲音,顯然是忍受着劇烈的痛苦。
那漢子一聽,拉開簾子,瞟了一眼。更加用力的擊打馬臀。
“駕!駕!”
馬兒撒開了腿,迅疾奔跑,連同馬車,很快沒入山路,只留下淡淡的車轍,無聲無息間又被積雪覆蓋。
馬車到了一家客棧。
這家客棧,雖然簡陋,尚能遮風擋雨。看得出來,客棧生意清淡,畢竟,很少有人會在大冷天出門。店老闆也很好奇,今天的客人爲何要選在這樣的日子,受這樣的罪。
尤其是那個老人,不僅老,而且有傷,看上去,傷勢還不輕!
“店家,快去燒點水!還有,這裡有副藥,請幫忙煎一下,給我送過來。”那漢子吩咐道。
店家領命,忙忙的去了。
漢子回到馬車邊,躬身從馬車裡抱出一個老人,瘦骨嶙峋,眼睛微閉,有氣無力,彷彿下一刻就會死去。
“老師,我先揹你進去休息,藥已經煎了,很快就好!”
那老人緩緩睜開眼睛,四處張望,開口,聲音虛弱,幾乎聽不清楚。
漢子把耳朵湊近。
“老師,你說什麼?”
“彭城,……到了沒有?”
“老師,快到了,只要三天,我們就可以趕回彭城。”
“三天?”老人大口喘氣,說一句話要費好大的力氣。
“我怕是一天也等不下去了。”
漢子眼睛好像溼潤了,終究強忍住。
“不會的,老師。待我們趕回彭城,治好您的背瘡,說不定,大王請您回去的專使就會到了。現在,大王可離不開您。”
那老人苦澀一笑。
“先進客棧吧。”
“是,老師。”
不大一會兒工夫,店家就將熱水燒好,藥也煎好,用一個土碗盛好,端了過來。
漢子便伺候老人服下藥。
接着,漢子解開老人的衣服,背上是一個巨大的、潰爛的毒瘡。
漢子便又用熱水替老人擦了毒瘡,再敷上藥,洗淨腳。
那老人似乎是筋疲力盡,此時也不再.,沉沉睡去。
漢子有條不紊處理完之後,打開房門,找來店家。
“有什麼好吃的,補身子的,儘管弄來!”從衣兜裡,拿出一錠金子。
店家大喜,卻又支支吾吾。
“客官,小店現在實在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只有幾隻山雞,倒也肥壯,您看……”
“也罷!盡心的燉好,用雞湯給老師滋補!有餅嗎,拿幾個過來,我先對付一下。”
“有、有、客官,本店的蕎餅,是十里八鄉都有名的,立馬給您送來!”
漢子哼了一聲,不知是喜是怒,轉身回房。
雪下得越發大,天色漸黑,萬籟俱寂。
漢子半夜醒來,在昏黃的燭光下,看見老人沒有睡,掙扎着坐在牀上,眼睛直直看着前方,不知心裡在想什麼,趕緊過去。
“老師,天太冷,您還是睡一會兒,明日還要趕路呢!”
老人先前喝了點雞湯,此時精神彷彿好了許多,聲音連貫流暢。
“項坤,難爲你,還跟着我。”
那漢子原來叫項坤,此時聽老師說話,道。
“弟子服侍老師,本是天經地義,何來難爲?”
老人淡然一笑,黑夜中一雙洞悉一切的眼睛掃在項坤身上。
“徒兒,我范增得勢之時,府中食客何止上百!如今,卻像猢猻一般散去,趨吉避凶,世間道理,莫不如此。但有一徒兒,足慰老懷,死而無憾矣!”
項坤大慟。
“這些人毫無見識!老師,我相信,霸王定會知道您是不可或缺的,屆時一定……”還沒有說完,范增就用嚴厲的眼神阻止了。
“你跟爲師多年,又與項籍乃是從兄弟,他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此事休要再提!”
頓了一頓,嘆口氣。
“君臣之間,芥蒂已生,縱然我回去,還有何用!你記住,作爲謀臣,如果君王不信任,只有一條路,那就是:走。”
“可是,老師,項王那是受了陳平的離間之計!”項坤再爲項王辯解,其實心裡也知道,老師說的對。
“君臣無間,誰能離間;君臣有間,何須離間?!記住了。”
“是,弟子謹記。”
“我死之後,你也不要回去了,還是回江東,娶妻生子,做一個普通人吧。這天下,你也不要過問了。”
“老師?”項坤不解。
“我這是爲你好,項籍現在擁兵百萬,看上去無限風光,實則物極必反,盛極必衰,頹勢無可避免;反觀漢王劉季,原本兵寡將微,但在得到張良、蕭何、韓信之後,如虎添翼,其人賞罰分明,聲勢益彰,如今好似旭日東昇,漸成方興未艾之勢。”
范增深吸一口氣,續言道。
“前幾日,我曾在馬車中百無聊賴,爲漢王劉季卜了一卦。你知道是什麼嗎?”
“老師請講。”
“哼,飛龍在天,利見大人!這是極端吉兆!”
項坤更加着急。
“老師,那我們更應該馬上回去,稟告霸王!”
“傻孩子,天意不可違!如果項籍小子能聽我範曾的話,那劉邦早死了好幾回了!還能等到現在?鴻門宴上,項莊的劍都已經放在他的脖子上了!滎陽城中,彈盡糧絕,豈能不死!如今,他羽翼已豐,無可奈何了。這都是天意,天意要漢興楚亡!”
說完,重重嘆氣,壓抑不住的激憤,溢於言表,渾濁的淚水順着老臉流下來。
“老師,既如此,徒兒該怎麼辦?”
范增看着眼前的徒兒,知道他心裡還是想着要爲西楚出謀獻策,至少謀得和漢王對抗的方法。
“癡兒,爲師知你所想,想要爲國盡忠,但是,你想想,你是我範曾的弟子,卻也是項籍的從弟,你一路跟我,他何曾挽留?或者給個時限,讓你回去?很明顯,他也忌恨於你。你得我所學,本可助他一統天下,現在,就算你有奇思妙計,他又怎會聽你信你?你我追隨他多年,他是什麼樣的人,還要我說嗎?”
項坤也知道,項籍爲人自大,猜忌,此時再思考老師講的,情知此後再不會與項籍相知,輔政更是如同鏡花水月,泡影一般,竟茫然不知何去何從,忍不住悲從中來,只想放聲大哭,一泄胸中委屈。
范增費力伸出手,撫摸徒兒頭,半晌,說道。
“如我所料不差,三年兩載,項王必然兵敗,漢王將佔領中原。”眼望窗外漆黑的天空,繼續說。
“你若有心助他復國,現在就回到江東,招兵買馬,做好萬全準備,一旦項羽回江東,就有一隻大軍相助,屆時捲土重來,結果尚未可知。”
項坤大喜。
但范增又說一句話,讓項坤像是頭上着了一盆冷水,打心眼裡涼透。
“不過,項籍自負,眼高於頂,他又那麼年輕,不知道屈伸,讓他承認失敗,比殺他還要難!爲師很難想像,他會回江東,意圖東山再起。”
再次嘆氣。
“這都是我這個亞父失職,沒有教好他!我有過,到陰曹地府,恐也無顏見武信君項梁,慚愧!”
項坤再問。
“老師,如果不願回江東,那我……怎麼辦?”
范增深深看了徒兒一眼。
“切記,徒兒。你我皆是謀臣,終其一生,可以擇明主,顯韜略,翻雲覆雨,只在一念之間。但是,決不可從幕後走到臺前,親執權柄,否則,定遭天譴!”
“謀士,一定要在無聲無息中,掌控一切!”
“如果項籍不回江東,則西楚大勢已去!你決不可親自與漢王爭雄,要雌伏下來,靜待時機。”
“弟子知道,老師請歇息吧。”項坤看天色已晚,又想讓范增養足精神,再次開口。
“讓我講完吧。”老人喘口氣,精神彷彿更好。
“記住,時機不到,絕不要妄動,否則,不過生靈塗炭而已!還有,這天下你爭我奪,到頭來又得到什麼?一抔黃土而已!坤兒,勿要執着,要時刻牢記,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道法於天,順其自然。”
項坤正有些奇怪老師今日話多,又聽老師講的,句句叮囑,他本是絕頂聰明之人,情知老師命在旦夕,剛纔不過迴光返照。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像我們天天的打殺,死的可不都是百姓!聽老師的,除非漢王天怒人怨,否則,不要再爲私仇興兵了。用你的能力,顧好自己的家人吧,我們欠他們太多了。”
“徒兒謹記!”項坤哽咽。
“魂兮歸來,家鄉何處?魂兮歸來,家人何處?”范增呢喃出最後一句話。
屋外,狂風捲起雪花,飄飄灑灑。
天快要亮了。
三日後,范增死在去往彭城的路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