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邊走邊談,進得城裡。灌夫問道。
“阿木,大哥聽你講,你們準備留在長安一段時間,把手裡的貨材處理之後,再做打算。如今,找到中意的貿易商或者售賣的店鋪了嗎?”
阿木苦笑,把今日的經歷細說給灌夫聽,嘆息道。
“那個林爺,忠心耿耿,卻不懂變遷,他那主人一下子又找不到。眼看一個最佳的鋪子就要失之交臂,好不可惜!”
灌夫笑道。
“有什麼樣的主人就有什麼樣的奴才,這也是強求不來的。正巧,前面有家酒肆,我呀,只要一見到酒,脖子癢癢,非喝它個一醉方休不可。阿木,別想那鋪子的事,聽大哥的,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陪大哥喝點酒吧,今日大哥高興!”
阿木想起方纔就是因爲喝酒,才被強盜盯上,眼下才脫離危險,這大哥酒癮就犯上了,不禁莞爾。
好在晚上,左右無事,兄弟二人,勾肩搭背,互相攙扶,走進酒家。
店家一看進來的倆人,皆是衣衫不整,頭髮散亂,臉上有傷,鮮血都凝固住了,留下道道血痕,以爲是遇到強盜吃白食了,不敢多言,只顧低頭。
灌夫久在長安,見狀大笑。
“店家莫要驚慌,我兄弟二人不是強盜,反而是打強盜的,喏,這裡有錢,少不了你的,弄上幾道小菜,熱兩壺好酒。”
店家大喜,不是強盜就好!
“客官,方纔怠慢。一到晚上,這長安也不安了,不時就會有強盜、混混來騷擾,小人們惹又惹不起,躲也躲不了,怕了,贖罪莫怪。”
阿木想起強盜搶劫灌夫,又聽掌櫃的話,嘆息一句。
“想不到長安乃是天子腳下,也有強盜出沒,這……守城的官軍呢,也不管?不去征討,甚至剿滅盜匪嗎?”
灌夫也嘆道。
“哪有那麼容易!自古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爭鬥!有錢的地方,就有強盜。有些強盜,曾經也是官軍,沒有了收入,又要餬口,可不就做強盜了嗎!你不是也說,李廣也要獵狼,剝狼皮賺錢嗎?別說這些喪氣的話了,你以後自會知道。”
小二把酒熱好,連同幾道小菜,一併送來。
灌夫開懷暢飲,並不斷招呼阿木。
“今朝有酒今朝醉,阿木,別愣着,喝酒!”
阿木陪着灌夫喝酒,心想,我這位大哥,其實還是有許多心事,乃至不如意的,只是,他總是喝酒掩飾住了。
倆人雖然情投意合,結爲好兄弟,畢竟阿木才認識灌夫,萍水相逢,又怎會了解灌夫的許多事情呢?
這次灌夫雖然吃了許多酒,好在並沒有醉,眼看店家要打烊,阿木搶先付了酒錢,一起出門。
“大哥,你住在何處,我送你回去。”阿木還是擔心,灌夫喝了酒,身上錢物不少,難免讓人惦記。
灌夫一笑。
“擔心我,那倒是沒有必要。不過,阿木,大哥記住你的心事了,走吧,領我到你今日中意的店鋪去看看。”
阿木性格上最怕勞煩別人,有事總是想着自己扛,聞言忙道。
“大哥,不必,你去休息,店鋪的事,阿木自己料理。”
灌夫一瞪眼。
“大哥是白叫的?前面領路,休得多言。”
阿木只有笑着,牽着馬,灌夫在後頭跟着,一路行到當鋪。
已是子時,月明星稀,萬籟寂靜。兩個人,一匹馬,在長安的大街上踢踢踏踏走着。
灌夫倚着門,手重重扣門,聲音響亮,在夜裡傳出老遠。
看樣子,店裡的夥計沒有住在這裡,好大一會兒工夫,沒有人來應門。
灌夫把門拍的震天響,周邊的房客紛紛側目,聽得有人說話,還有人已經過來查看。
“幹什麼?半夜三更的。”
灌夫旁若無人。
偌大的扣門聲,也把裡面酣睡的林爺驚醒,傳出打雷也似的吼聲,緊接着,阿木聽到奔跑的聲音。
“誰!活膩味了!半夜擾你爺爺。”呼啦一聲,門被拉開,探出一個大腦袋,正是林爺。
灌夫大笑,轉過身去。
“我纔是你爺爺!”
凶神惡煞的林爺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畢竟是在夜裡,不過,灌夫的聲音他是終生不會忘記的。
林爺一步出了門,定睛一看,頓時跪倒在地,聲音驚喜。
“爺,您真是我爺!”
“可不嗎,別跪着了,起來。阿木,來!”領着阿木,朝裡頭走去。林爺想是還沒有弄清楚狀況,撓着頭,跟在後面。
這個白天來談買賣的小白臉書生,是怎麼找到和認識主人的?
林爺腦袋搖晃着,蒙了。很明顯,這個問題已經超出他的理解能力。
灌夫輕車熟路,徑直帶着阿木到書房坐下,林爺後腳也就到了,垂手站着。
“爺,您幾時來的長安?”
灌夫答非所問,指着阿木。
“他也是爺,是我的好兄弟,記住了。”
林爺撓撓頭,接着又點點頭。
“小人林戰,白天有眼不識泰山,請爺恕罪則個。”向着阿木跪拜施禮。
阿木連忙起身,想要回禮,灌夫一把拉住。
“讓他拜!理應如此。說不得,我還要讓他求你。”對林戰道。
“燒壺好茶來,我要和你阿木少爺秉燭夜談。”
林戰出去燒茶。灌夫看着臨戰的背影,嘆了口氣,眼睛迷離,像是在緬懷。過了一會兒,他說道。
“阿木,大哥沒有告訴你。我家在潁川,我的父親是潁陰侯灌嬰的家臣,官至校尉。吳、楚叛亂之時,父親戰死。那時候我也在戰場,年紀就跟你現在一般大小,因爲作戰勇猛,我被先皇封爲中郎將。
這個林戰,也是我的同鄉,殺了人,犯了罪,本應處死,後來被我弄到軍營,當了我的奴才,作爲囚徒,隨我參戰。戰場上,他算是一員猛將,殺敵數人,也被叛軍砍了好幾刀。他臉上、身上的刀疤,就是那個時候留下的,我身中數箭,他死命救下我。那一戰,我們最終只有三個人活下來。
戰事結束後,我到長安任職,考慮到他在潁川有命案,雖說軍功也可抵罪,我還是把他也帶到長安。
林戰沒有收入,我就盤下這間當鋪,讓他料理着,也算餬口。可惜,他終究不是做買賣的材料,守着寶山,經常坐吃山空,還要我補貼。
幾經折騰,我在官場,起起落落。現在,官也沒了。”
阿木這才瞭解,林戰和灌夫的淵源。
阿木讚道。
“這個林戰,脾氣憨直,卻是忠心耿耿,非常難得。”
灌夫說道。
“阿木,大哥跟你商量個事。”
阿木連忙站起施禮,然後正襟危坐。
“大哥請說,阿木自當盡力。”
“這個林戰,據我所知,他父母早亡,又未曾娶妻,在老家潁川也沒有親人了。他空有一肚子氣力,腦袋卻不好使,不善經營,賺錢也難。我事務繁忙,不好帶着他,我族裡的那些人也不待見他。但他既然從小就跟着我,我自當照顧。現在林戰還正是壯年,四十有餘,衣食不用操心,到了晚年,我有些擔心。現在,我把他託付給你,讓你使喚,順便保他一生平安,如何?”
灌夫發話,阿木也打心眼裡喜歡林戰的憨直可愛,當下應允。
林戰把茶煮好,端上來。灌夫道。
“林戰,我跟阿木少爺商量已定,這個當鋪,你也經營乏術,賺不來幾個錢,我又忙,不能兼顧。現在,你就跟着阿木少爺,做他的隨從,把鋪子經營的事情,全部交給阿木少爺處理。
記住,從今天起,阿木少爺就是這家鋪子的主人!你明天叫夥計整理好,院子打掃乾淨,讓阿木少爺和他的商隊搬進來住。”
林戰領命,在他的心裡,老爺所說的話,就是金科玉律,不可以違背的。
灌夫笑道。
“阿木,我潁川灌氏,富可敵國。不過,這間當鋪,可不是家族的財產。乃是我進入長安之後自己盤下來的,你大可放心使用。大哥相信你一定會經營成功,你賺了錢,請我飲酒,就行了。”
阿木大笑,林戰在一旁,也是喜形於色,想到自己終於可以不用經營當鋪,每天煩惱。
“阿木。”灌夫突然提醒。
“從今以後,這鋪子就是你的,與我灌夫沒有半點干係。”神色鄭重。
“大哥,爲何這般說?”
“方纔我說了,灌氏在潁川,富甲一方,作威作福。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難保沒有作奸犯科,仗勢欺人的事。
潁川有句話,‘穎水清,灌氏寧;穎水濁,灌氏族’,我雖是灌氏領頭之人,卻也管不了所有人。時間長了,定會遭人嫉恨,很多人盯着,巴不得我倒。
當今皇上,治國治家,嚴刑峻法,一旦有人盯上灌氏,找出確鑿證據,免不了樹倒猢猻散,家產皆要充公。
我這些日子,就在爲此事折騰,很煩,……算了,以後再跟你講。”
灌夫把話打住,阿木也不好開口,畢竟這是灌夫家事,阿木初來乍到,也確實出不了什麼好的點子。
一席長談,天色已經很深,阿木想着離開商隊大半個晚上,尼珠、灼華找不到自己恐會擔心,便告辭離去。
灌夫道。
“阿木兄弟,明日你來,我已不在此地,你我兄弟,不要虛禮。大哥想來看你,自然就來,無需掛懷。”
阿木一想,跟灌夫才認識一個晚上,已經惺惺相惜,肝膽相照,此時分別,後會不知何時,自感酸楚,依依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