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多日的雨後,老天彷彿一下子把雨水下完了,此後一直天氣晴朗。道路也愈加寬闊,大夥心裡都挺高興,不住祈禱蒼天就這樣風和日麗,一路向前。
自從在滑石板阿木情不自禁,擁抱了尼珠,尼珠見到阿木便不似以前,每每臉兒羞紅,低着頭悄悄從阿木身邊過去。在不遠處,又偷偷看着阿木,神色旖旎。
馬隊裡的活計們就算是傻子,這時也看出來,尼珠是喜歡上阿木了。看兩人的神情,便有些不同。年長的幾個夥計,早把尼珠當做自己的孩子,心裡自然高興;年輕的,雖然未必沒有起過追求尼珠的心思,但也知道,尼珠是高攀不上的。一來,尼珠是少東家,自己不過是東家的活計;二來,從小到大看,尼珠在男女這個方面,要求是極爲嚴苛的,雖然對他們和顏悅色,但始終保持一條清晰地界限,這條界限,彷彿天塹,是沒有辦法突破的。
況且,就算在老家烏蒙城,那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家裡的公子,尼珠都很少看得上眼的。尼珠年紀將近十八,出落得美麗動人,又能夠幫助父親打理商務,稱得上有才有貌,烏蒙城的那些年輕公子,不想追求尼珠的,可說寥寥無幾,但沒有一個成功過,都被尼珠推脫打發了。
這樣一看,阿木也許是尼珠的好歸宿。
雖然不知道阿木確切的身份,但根據羅頗的說法,是都成靡都的知名人物,家世應該不差。人又彬彬有禮,氣度翩然。
於是,衆人皆真心祝福尼珠,看待阿木的眼神也親切許多。
阿木卻還沒有這樣的心思,雖然覺得尼珠的確是極好的姑娘,更加捨身爲自己。畢竟萍水相逢,互相瞭解還不是很多。
有一點重要的原因,阿木沒有說。
阿木感覺到,多依也喜歡自己。
從小到大,要論和阿木在一起的時間長久,除了父母親,就是多依。這個時候想起多依,那道美麗的倩影便浮現心頭。想起多依那噙着淚水的眼睛。
“阿木哥哥,早些回來!”
阿木生在富貴人家,自小錦衣玉食,雖不是嬌生慣養,父母卻也寵愛至極。更兼身爲未來布摩的身份,走到哪裡,人們都會看高一線。這有好處,也有壞處。阿木很少走到鄉間,看到真正的民生疾苦。未來是要做布摩的,但布摩到底是幹什麼的?阿木有時候也會疑惑,找不到答案,想起書裡說的,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這纔是阿木孤身上路,遊歷求學的目的。
隨着馬隊天長日久行走在崎嶇坎坷的商道之上,眼見爲了生活艱難掙扎的衆位夥計,阿貴大叔、尼珠姑娘,這些都給阿木絕大的震撼,夢想裡遊歷的清爽、詩情畫意被慘烈的現實擊碎。
尼珠和他的商隊,已經是既有頭腦,又有貨物,兼有能力四方遊走,賺錢養家的人了。
註定還有很多的夜郎人,和他們的馬隊,晝夜兼程行走在這險象環生,艱難無比的狹窄小道上。
正是這些人,將夜郎國許多珍奇的寶貝如藥材、獸皮、資源、珍饈,運送到外面,與人交易,換取夜郎需要的東西、物資、技術。他們都不是高官,卻是推動夜郎前行的啓蒙力量。
在都城靡都,阿木接觸到一些從楚國遷徙而來的移民,這些移民中有部分,是讀書人,因此帶來中原的典籍。由於自身得天獨厚的條件,阿木自此瞭解中原文化。
彼時中原,大漢王朝在文帝景帝無爲而治,與民生息的方略下,歷經數十年,百姓可算安居樂業,生活不再顛沛流離,朝廷府庫殷實。
武帝繼位,雖年幼,卻已經展現出雄才大略。北方,抗擊匈奴,西面,張騫已然出使西域,武帝意圖自然是打通河西走廊,促進東西方貿易,並且聯絡友軍,對匈奴形成合圍之勢。
南面,東越、南越名義上已經歸附漢王朝。
西南,沃野千里的蜀地已入大漢版圖。
大漢,正在開啓一個千年未有的宏大謀略!
偏安更加遙遠西南一隅的夜郎國,由於交通阻塞,信息交流緩慢而稀少,渾然不知天下正在發生的重大變局。
阿木生在局中,自然也是不知道的。
所幸阿木讀過許多書,知道外面曾經存在的世界,只是不知道如今這世界變成何種模樣。
遊歷的意義,就在於此。
先,要去看,去感受,再找到改變的方法。
多年來孜孜不倦的求學,以及自身所處的位置,讓阿木思考問題時不由自主的,就會站在夜郎國未來布摩的身份上,設身處地。
蠻僚部落雖與夜郎國結盟,他們的問題解決了嗎。像蠻僚部落一樣的其他部落,有相似的問題嗎?是不是可以採取類似的方法處理?
夜郎國與外邦的交流,該如何進行,交通狀況如此窘迫,能否改變,怎樣改變?
未來自己身上的擔子不輕,但,路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好男兒當須建功立業,這是父親一直來強調和教誨的,兒女私情,車到山前,自然有結果。
想清楚未來的道路,阿木頓時覺得神清氣爽,找來尼珠姑娘。
“尼珠姑娘,以前閒聊,聽聞你的馬隊是要到蜀地,成都,對吧?”
談到生意,尼珠神色便即正常。
“是的,阿木。父親之前曾經帶領我、馬隊到過成都,成都平原,土地平曠,糧產豐饒,的確很富庶,在那裡,我們的貨物不愁找不到買家。”
“尼珠姑娘,依我之見,既然都已經遠行千里,何不更進一步,去長安呢?長安乃大漢都成,四方來朝,各地商賈雲集,奇珍異寶,不知凡幾,我們夜郎國的珍貴物資,在長安,交易的價值會更大。而且,從長安捎回的貨物,肯定比成都更加豐富,你們那麼辛苦,賺的更多,才能體現夜郎國寶貝的物有所值。”
尼珠有些心動,但還是遲疑。
“阿木,我們以前沒有到過長安,最遠就是成都了。據我所知,夜郎國最遠的商隊,也只到成都。畢竟天子腳下,我們真的能行嗎?”
阿木便寬慰她。
“尼珠姑娘,我也要去長安,到了長安,我可以幫你,把這些貨物賣個好價錢。再說了,世間事,都有第一次,萬事開頭難,只要我們這次能夠開拓出長安這條貿易通道,跟商家談好交易的條件,擬好相應的規則。以後你可以不用親自前來,只需一個信得過的頭領,就能帶領馬隊,完成貿易。”
尼珠聽得神往。
“是啊,一次開拓,可以長久交易。這不是父親一直教導的,生意要長長久久嗎。雖然路途遠,但收穫更大!”
“阿木,如果我們去長安,人生地不熟,肯定會遇上很多麻煩,你能幫我嗎?”
“尼珠姑娘,義不容辭,阿木定當竭盡全力,幫你做好生意。雖然你我都沒有到過長安,但我相信,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尼珠看着阿貴大叔,這件事情,確實需要阿貴大叔支持。
阿貴大叔看了兩人一眼。搖着頭。
“阿貴大叔,莫非您不願意讓商隊去長安?”
阿木疑問。
阿貴大叔還是搖頭。
“大叔,有什麼事你就說吧?別總搖頭!”尼珠嗔怒。
阿貴大叔笑道。
“我是羨慕你們呀,年輕真好,想做就做,失敗了,大不了從頭再來。老了,就會患得患失,瞻前顧後,猶豫不決。”
阿木喜道。
“那你是同意了?”
“當然!早年我和老東家,也曾想把生意做到長安去,卻沒有實現,實爲憾事。現在既然你們有這樣的雄心壯志,我拼着這把老骨頭,也要助你們一臂之力。”
尼珠也是大喜。
“那我們就整理隊伍,取道長安。”
大隊人馬風餐露宿,連日趕路,終於逐漸離開巍峨雄壯的連綿山脈,進入平原地帶。
一條小河,在平原上蜿蜒流着,河水清澈見底,九曲迴腸,一直流向遠方。
小河旁邊,是鮮嫩碧綠的草地,草地上盛開着許多不知名的野花,蟲兒,蜜蜂繞着花朵,倏忽來去,嗡嗡有聲。
尼珠心情大好,下令就地休息半日,不再趕路。
衆人給馬兒卸下輜重,馬兒悠閒在草地吃草憩息。
跟往常一樣,大夥各行其是,燒水做飯,看管馬匹貨物。
天色尚早,尼珠突然對阿木說。
“阿木,你過來。”
阿木依言走近,尼珠拉着阿木。
“跟我來。”
兩人一路走了兩三裡,遠遠看着馬隊。
尼珠有些嬌羞,臉色暈紅。
“阿木,我到水邊洗洗……衣服,你,看好了,別讓人過來。”
阿木恍然大悟,取笑尼珠。
“我不就是個人?”
“別笑!”
“好好好,我保證,一定不讓人過來。你就安心的洗!”
小河邊,尼珠先洗淨幾件貼身衣物,清涼的河水讓她疲憊盡消。女孩心性,尼珠除去面紗,脫下馬靴,將一雙小巧的玉足伸進水裡,舒服的感覺讓她咯咯大笑,再看四下無人,只有阿木。
尼珠便叫阿木。
“阿木,你也來洗。”
阿木一怔,臉色一下子變紅,有些不好意思。
“尼珠姑娘,這……,唐突……”
“書呆子,過來。”
阿木只有靠近去。尼珠一把將阿木扯到身邊,臉含小兒女嬌羞的微笑,催促。
“脫下靴子,放在水裡。放心,很舒服的。”
阿木依言。
清涼的感覺剎那傳遍全身,一天的疲憊好像瞬間無影無蹤。阿木舒服得長出一口氣。
尼珠格格輕笑着,美足晃悠着擊打水面,擊起的粒粒水珠,就落在阿木身上。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櫻;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尼珠含笑白了阿木一眼。
“阿木,你可真是書呆子。方纔你說的話,我聽不懂,什麼意思?”
“尼珠,這句話說的是,河水清洌,可以用來洗衣服帽子,河水渾濁,可以用來洗腳,是不是很應景?”
尼珠悠然嘆息。
“阿木,讀書人真了不起,一個洗衣服洗腳的尋常事情,竟然可以寫成如此精美的詩句。”
“你可別誇我,又不是我寫的,此情此景,我不過重複前人的話而已,倒也貼切。不過,講到水的清濁,確實有一個了不起的讀書人,跟他有關。”
“誰,阿木,給我講講。”
“一個叫做屈原的楚國人,在窮途末路的時候,遇到一個漁夫,就水的清濁,有過一番探討。”
“那時的屈原已經形容枯槁,顏色憔悴,他碰見一個漁父,漁父問他‘你爲何淪落到這般田地?’屈原說,‘舉世混濁而我獨清,衆人皆醉而我獨醒’,漁父勸他‘舉世混濁,爲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衆人皆醉,爲何不食酒糟而喝薄酒,爲何要身懷珠玉卻被人排擠?’屈原回答,‘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誰能讓自己清潔的身體去接受污穢的東西呢?’”
尼珠聽得入神。
“那屈原後來怎樣了?”
“後來,確實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寧赴江流,葬身魚腹。不願意以己身的高潔的品行接受世俗的污垢,他跳江死了。”
阿木講到這裡,只覺得傷心。
尼珠也是痛惜不已。
“阿木,那屈原,當真了不起!”
過了一會兒,尼珠道。
“阿木,你以後會做官嗎,像屈原大夫一樣?”
“會做,肯定要做的。”
“你會像屈原那樣嗎?我是說,當碰到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當衆人排擠你,打擊你的時候。”
“我不知道,也許吧。”
“阿木,你答應我,就算到那時,你也一定不要那樣做!”
“爲何,尼珠?”
“你這樣做了,你父母該有多傷心!別人也會傷心!”
“你會傷心嗎,尼珠?”
尼珠眼圈通紅,狠狠拍了一下阿木。
“我說正經的,阿木!”
又過了一會兒,尼珠說。
“如果真的那樣,阿木,你來我們烏蒙城,來我們馬隊,就像現在這樣,我們一起趕馬行商,走遍天涯海角。”
“一言爲定。”阿木笑道。
“一言爲定。”尼珠鄭重伸出手,抓住阿木。
尼珠摘下帽子,將髮簪解開,萬縷青絲,隨風飛舞,飄到阿木臉上,酥酥癢癢。
“阿木,我美嗎?”尼珠嘴角含笑,臉上流光四溢。
“真美!”阿木由衷讚歎。
“傻……阿木。”
尼珠彷彿喃喃自語。
“阿木,做完這筆生意,回到烏蒙城,不要多少時日,我就滿十八歲了。”嘆息一聲。
心裡想的是。
“阿木,那時你在何方?會在烏蒙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