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蒙一行人已到長安十日,按照規制,被安排住在驛館,等待皇帝召見。
西漢武帝初,郡數目已四十有餘,每日進京等待覲見天子之官員,不知凡幾。唐蒙乃是番陽縣令,在進京述職,等待召見的官員中,無疑是官職最小,地位最卑微的。
覲見皇帝,自然要有一套流程。既有流程,就有順序,既有順序,當中就有許多可以操作的餘地和空間,要經過大大小小的官員逐級上報,最終上達天聽。
進京述職,如果表現得好,在問對中得到天子賞識,一躍龍門,身價倍增,不是夢想,可能在極短的時間裡就會實現。
所有這些的第一步,讓天子能夠見到你,並且注意到你!
只要進京的地方官,都在削尖腦袋,有錢出錢,有人找人,希望找到一條打通覲見的路子。
很明顯,唐蒙既沒有錢,也沒有人。以前熟識的幾個同僚,嚴助出任豫章太守,早不在長安。彼時派唐蒙、嚴助出使南越的大行王恢,由於在出兵匈奴的戰役中有罪,已經在一年前自盡。偌大的京城,唐蒙找不到一個能爲自己說上話的,且有分量的人。
最重要的,唐蒙自己也在猶豫和躊躇,假如漢武帝問及南越之事,怎麼回話。難道是告訴大漢天子一個自己的假設嗎?這個假設至少目前根本看不出端倪,南越王趙胡將自己的長子嬰齊送到長安,現在就在未央宮擔任宿衛。南越對漢朝的貢物,禮節沒有任何可以懷疑的地方!還有,縱然南越確實有不臣之舉,或者,未來有不臣之舉,怎樣抑制,分化,打擊?唐蒙還沒有想出完美的應對之策。
武帝雖然年紀還輕,卻也不是懵懂少年。如今,天子二十三歲,正如胸懷大志,指點江上,朝氣勃發的時刻,提出一個彷彿杞人憂天的假設,卻找不到解決之道,年輕卻殺伐果斷,正想大展宏圖的漢武帝會怎麼看自己?
唐蒙徹夜思考,始終不得其法。
唐妻見相公總是悶悶不樂,勸他。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聽人言,車到山前必有路,相公不妨出去走走,散散心,興許就能找到解決之道了。”
唐蒙也確實需要放鬆,於是,領着夫人和孩子,離開驛館,徑向街市熱鬧的地方,一路走,一路觀賞。
一對兒女,整日在驛館,早就氣悶,只是不敢開口。今日,父母領着玩耍,街市歡喜雀躍,一路蹦跳,走在前頭。但凡有新奇古怪的事物,總要回頭向父母詢問炫耀。時間過得也快,不知不覺,已到城中,長安最爲繁華的街道。
忽然,聽得麟兒一聲驚呼。
“父親快看,前面有個夜郎……什麼的店鋪!”
唐蒙平日裡在家,也會念叨夜郎,枸醬,牂牁江,孩子記性好,早已記住,此時一看,馬上告知父親。
唐蒙也是大吃一驚,昔日在南越只是聽說夜郎商賈將貨物從水路運往番禺,怎能想到,在數千裡的長安,也有夜郎的蹤影!
唐蒙走近一看,五個鍍金的大字,龍飛鳳舞置於店鋪的中央,筆力蒼勁,呼之欲出,知道這題字之人絕非凡俗。
唐蒙四下打量,看出這店鋪頗大,幾間鋪面雖然所售貨物並不相同,定是一家,目光方一轉動,整個人愣住了。
唐妻一看,扯一下相公的衣衫,滿臉狐疑。
“相公,你這是?”
唐蒙不開口,指着店鋪上的字。唐妻知書識禮,自是知道那字。
“枸醬,……枸醬?!就是相公所言,在南越的宴席上品嚐過的珍饈?”
“那還有假?”
“進去看看。”
尼珠剛送走一個客人,店鋪開業不久,熙來攘往的人很多,擡眼看見進來的一家人,連忙招呼。
“客官,可是想看看夜郎特產——枸醬?”
唐蒙不說話,眼睛直勾勾看着櫃上陳列的數量衆多的枸醬,伸出手,拿起一罐,仔細觀察。
“沒錯,這就是我在南越品嚐過的珍饈——枸醬!”唐蒙喃喃自語。
放下枸醬,唐蒙頓時被牆上的題字嚇了一跳。全神貫注,看了一會兒。
“司馬相如?”唐蒙苦笑。
“想不到,鼎鼎大名的司馬相如也和枸醬有着難解之緣哪,哈哈!”
尼珠也是極爲好奇,枸醬產量不大,南越也遠離夜郎千里,這個客官是如何品嚐到枸醬的。
彷彿知道尼珠的心思,唐蒙解釋說。
“在下曾奉命出使南越,在南越王宴會上品嚐過枸醬這道珍饈。”
尼珠一聽,大點其頭,心裡甚是歡喜。
“肯定是烏蒙城的商隊,用船沿着牂牁江把枸醬運去的。”
唐蒙心裡疑惑。
“這位掌櫃,姑娘,我曾聽說,枸醬來自蜀郡,莫非此言有差?”
尼珠笑道。
“當然,枸醬就是產自夜郎,蜀郡的枸醬也是從夜郎運去的。”
“長安的枸醬是掌櫃運來的嗎?”
“當然。”尼珠自豪笑道。
“我們整整走了四個月!”
“從長安有路可通夜郎?”
“有。”
突然之間,唐蒙的腦海裡靈光一閃,捕捉到了一個訊息。
“姑娘來自夜郎?能否跟我說說夜郎的事情,多少不論,唐蒙皆感激不已!”
尼珠噗嗤一笑。
“要說夜郎,有一個人比我說得清楚,客官請稍等。”碎步進了後院。
“阿木,外頭有位先生,想跟你聊聊夜郎的事情。”
阿木一聽,也甚爲好奇,走到店鋪。唐蒙上前,雙方施禮。
“下官乃番陽唐蒙,尊駕是?”
阿木笑道。
“唐先生,晚生阿木,來自夜郎。跟這裡的掌櫃尼珠姑娘等一起來的京城,聽聞唐先生有事,想要了解夜郎?”
唐蒙一笑,顧左右而言他。
“這店鋪,跟司馬相如有關係?”
阿木道。
“司馬相如是我等欽佩之人,一面之緣,蒙他賜字。”不清楚唐蒙的虛實,阿木自是小心謹慎。
唐蒙轉頭看着枸醬,搖頭嘆氣。
“千金易得,枸醬難得,幾年過去,我仍然懷念那種滋味。可惜了,囊中羞澀。”
阿木一聽,吩咐尼珠。
“倒出兩杯,算我請這位唐先生和夫人。”
尼珠前去,唐蒙感激,察言觀色,情知阿木定然與這店鋪關係匪淺。問阿木。
“阿木小兄弟,這店鋪不是你開的?”
阿木答道。
“阿木只是和好朋友一起經營。”
“小兄弟不是生意人?”
“不算是,我來長安,主要是遊歷。”
“小兄弟在夜郎是做官的嗎?”
阿木笑道。
“現在還不是,以後會做。”
唐蒙感嘆道。
“自三年前,我在南越王府,品枸醬,知道夜郎這個國度,一直甚爲嚮往,阿木兄弟,能否借你點時間,多給我講講夜郎的事。”
唐蒙雖不是高官,自有清雅,雍容氣度,言語彬彬有禮,唐妻溫婉和順,笑意盈盈,兩個孩子天真活潑。
阿木來長安,心裡就是想多結識大漢優秀的人才,對於唐蒙,觀感頗佳。也願意和唐蒙多交流。尼珠斟了枸醬,唐蒙和夫人一品,果然讚不絕口。
飲罷好酒,唐夫人自和尼珠閒聊,兩個孩子,跑到另一個店鋪,找李敢和灼華玩。
阿木引着唐蒙到後院,品茗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