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是一個岔口。兩條路,一條道東北走向,另一條西北走向。
羅頗一看,頓時愣住了。
“阿木少爺,我們該走那一條?”
“北方定然是錯不了的。但選東還是西,卻費思量。”
阿木下馬,仔細勘查。
“東北方向的這條,道路要略寬一點,馬蹄印也清晰可辨,當是不久前有人走過。”
“少爺,西北的這條,馬牛羊的印記更多。”
“羅頗,不要走常人走過的路,我們要去的地方,是中原,是長安!那條路,可能是放牧的牧人,砍柴的樵夫們走出來的。我們就堅持這條人跡稀罕的。”
“好吧,你是少爺。”羅頗撅起嘴。
前行一個時辰左右,又是一個幾乎完全相同的岔口,兩人再次下馬分辨選擇。
又是岔口……
還是岔口……
烏蒙山連綿起伏,一望無際的山脈間,數不盡的羊腸小道,數不盡的岔口關隘。
漸漸地,阿木和羅頗發現,自己走的這條路,不斷增多的枯枝敗葉,越來越人跡漸無,最後,在一個轟隆作響的大跌水巖的前方,路消失了。
“少爺,前面沒路了。”
“我看見了。返程吧。”
“返程?回家?”羅頗喜不自勝。
“不是回家,返程找另外一條路,此路不通,定有其他路可通,我們要再次嘗試。”
“如果少爺你再次嘗試錯了呢?我就說了,什麼長安、長平,有什麼地方,能比咱們夜郎建寧好啊!是不是,少爺。”
羅頗泄氣,自小跟着阿木,雖是僕人,是小廝。羅頗其實就像阿木的小弟,這時候撒嬌,阿木絕不會與他見識。
“羅頗,不到長安,怎麼知道天有多大,不登泰山怎麼知道山有多高!”
“少爺,我們家鄉的馬雄山難道不是大山嗎,也比不過泰山?”
“是啊。但是我沒有見過泰山,事非親歷,不敢評判。只是我曾讀過書。書裡說‘夫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可見,泰山一定是很高的。”
“夫子又是誰,比布摩老爺還要厲害嗎?”
在羅頗的心中,布摩是他見到過最厲害,無所不知的人物了。
“當然,夫子叫孔丘,現在書裡叫他孔夫子,是一個了不起的人。阿爹是厲害,但我認爲,這個天下,沒有人能有夫子的見識和氣度。羅頗,我告訴你,大王和阿爹,是英雄人物,但我讀過夫子的書,總是佩服無比。你知道什麼叫高山仰止嗎?你擡着頭,看着那高聳入雲的山,只能膜拜,無法接近。”
“有這樣讓阿木少爺高山仰止的人。真了不起,他不是我們夜郎國的人嗎?”
“不是,他是很久以前的魯國人,現在,早沒有魯國,夫子也不在人世不知多少年了。”
“少爺,你知道這個孔夫子,就是因爲你讀書?”
“是啊,書裡讀來的。”
“讀書真好!”羅頗神往不已。
“你想讀書嗎?阿木問羅頗。
“不想。”羅頗的回答斬釘截鐵。
“那你想幹什麼?”
“我只想好好飼養戰馬,做好布摩老爺和夫人交待的事情,長大後,爲阿木少爺管更多的牛羊田地,做阿木少爺最忠誠的僕人,這是阿爹告訴我的。阿木少爺,我看見那些像蝌蚪一般的字,本來好好的人,頭也暈,眼也花,你可別叫我讀書。”
夜郎國對於書籍,有極爲嚴苛的限制,不是布摩,或是下一任的布摩,是不準專門學書寫字的。即使高官顯貴,也只能讓孩子學幾個字,會簡單的計算,絕不深入。
自十幾代祖先開始,一直做布摩,阿木得天獨厚的條件,使他成爲夜郎國的異類。卻也讓阿木孤獨。
太多的不解,沒有人能夠闡釋,只能自己領悟。太多的想法,沒有人能夠接受,只能悶在心裡。
知音,在何處?
阿木不禁怔住,剎那間心思恍惚。
“阿木少爺,天快黑了。我們得趕緊往回走,繼續找路!”羅頗的催促聲,打斷阿木的思緒。。
兩人騎馬回程。
密林深澗中,天已經完全黑了,看不到前路。
“怎麼辦?少爺。”
“既來之則安之,羅頗,現在趕路,難辨方向,可能越走越錯。乾脆,我們就地休息一晚,明日再探明方位,繼續出發。”
兩人就在道旁,拴好馬匹,生起篝火,羅頗從袋裡拿出乾糧,清水,兩人吃罷,人困馬乏,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色剛明,羅頗便已經等不及了。
“少爺,快找路,我們得走了。”
“羅頗,少爺我曾看過書,書裡說可根據日月星辰的軌跡,判定方位,你爬到樹頂,告訴我太陽的位置,我自然能夠找到正確的方位。”
羅頗像矯健的猿猴,縱身跳到一株巨大的青松樹上,那樹高足有十丈,山外情形,一覽無遺。
“在那,少爺。”
“那邊自然是東方。” 阿木比劃幾下,用手一指。
“羅頗,走這邊,這邊是北方。”
兩人整理行囊,牽着馬匹,磕磕碰碰,走走停停。不知不覺間,在這密不見風的羣山中,折騰三天了,彷彿還在原地繞圈,同樣的山巒,同樣的密林,同樣的溪水。
饒是阿木自詡精明,這一刻,也只有沮喪的告訴自己和羅頗。
“咱們迷路了。”
羅頗險些落下淚來。不敢抱怨,只是嘀咕。
“少爺,找不到去長安的路,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如何是好?”
“別苦着臉,羅頗。天無絕人之路。這個時候,越要冷靜。”
“少爺,我不管了。反正你怎麼說,羅頗就怎麼做的。”
“好好好,羅頗,不是你的錯,是你家少爺的錯!這倒也應了那句話,事非經歷不知難,是我把遊歷也看的太簡單了,準備工作沒有做好。”
“少爺,這倒也不能怨你。你看這路,盤旋反覆,縱橫交錯的,怕是神仙也會走錯。”
羅頗畢竟年紀尚小,幾天辛苦的路程,神情有些困頓。
阿木讓他在道旁休息。自己也禁不住疲憊,一跤跌坐在枯草之上。
“冷靜些,好好想想。”
風掠過樹梢,松濤陣陣。些許不知名的鳥兒,發出婉轉的鳴叫。
就在這當兒,阿木依稀聽見幾聲鈴兒響。
這時的鈴兒響聲,對阿木來說,不啻仙樂。
阿木連忙搖醒正沉沉欲睡的羅頗。
“羅頗,快聽!”
羅頗一驚,醒了。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
“聽什麼?”
“有沒有馬鈴兒聲響?”
羅頗一下跳躍起來,又匍匐在地,仔細聆聽,喜出望外道。
“少爺,真有一隊馬隊,就在前方兩三裡地,只是被樹蔭遮蔽,看不見蹤影。”
“你能找到他們嗎?”
“當然了,少爺,只要讓我聽着這馬鈴聲響,不管多遠,我都能找到。”
“事不宜遲,我們趕快找到這個馬隊,也許,他們會知道去長安的道路。”
主僕兩人,不敢猶豫,牽着馬,急急趕路。
緊趕慢趕,兩人終於在一個頗爲險峻的山崖處,遠遠地看見了馬隊。
馬隊的規模不小,在狹窄而陡峭的山間小路上一眼望不到頭。馬背上都馱着沉甸甸的貨物,五六匹馬之間就有一個精壯的馬伕吆喝着,指揮着馬匹按照路線行進。
很明顯,這是一隻商隊,烏蒙山道路崎嶇,很多地方,車輛難以通行,運送大量的貨物,都只有靠人背馬駝。
只是不知道這馬隊要去向何方。
羅頗扯開嗓子喊。
“喂,前面的商隊,大叔!幫幫忙,等等!”
靠後的幾個人也看見阿木和羅頗的馬匹,於是噓了幾聲,把馬隊的速度降下來。阿木和羅頗便急急趕到了。
“兩位小哥,你們是什麼人,要去什麼地方?”
萍水相逢,阿木沒有說出自己的身份。
“大叔,我們過路的小販,想到外面做點小生意,但是這裡人生地不熟,不知不覺迷路了,想請各位大叔行個方便,捎帶我們一程!”
當中一個五十歲左右的敦實男子,個子不是很高,面容黝黑,手掌粗糙而有力,穿着一件青色的褂子,可能是趕路走得急,細細的汗珠正從臉上沁出來。他就着衣衫,擦去臉上的汗水,打量一下阿木和羅頗,猜測前者說的話,思忖一陣子。
阿木只是微笑,並不言語。
旁邊一個夥計便悄悄提醒。
“阿貴大叔,我看這兩人不像歹人,再說了,他們初來乍到,在這烏蒙山裡,道路崎嶇難辨,一不留神,又會迷路。不如讓他們跟隨我們一道,過了深山,找到大道,再讓他們自己想辦法。”
那個喚做阿貴大叔的點點頭,用手一指前方。
“好吧,先跟着我們商隊,過了這個山坡,有一處平地,我們會在那裡歇息,我領你去見我們少東家。留不留你們,她說了算,我可是做不了主。”
阿木和羅頗牽着馬,跟着商隊,緩緩爬上一個長長的斜坡,這斜坡足有好幾裡遠,爬完斜坡,果真是一塊碩大的平地。
前方隊伍,已經就地休息了。阿木環視馬隊,馬匹足有六七十匹之多,趕馬的夥計有十來個,人人都手裡拿着馬鞭、拄拐,背上揹着不少必用品。
一氣趕了一段路,阿木、羅頗和衆人都是汗流浹背。
阿貴大叔引着阿木來到一個人傍邊。
這個人正仔細拴馬,拴好馬匹後,拿着一柄鐮刀,到山草嫩綠的地方,動作嫺熟,不大一會兒工夫,取來一大捆綠草,放在馬兒腳下。
用手輕輕撫摸馬背。
“花兒,快吃吧!咱們還要趕好遠的路呢。”
那馬與主人應是極其熟稔,嘴裡呼呼哈氣,用馬頭輕觸那人。
聲音清脆動聽,阿木頓時一呆,想不到,這商隊里居然還有姑娘,更加想不到這姑娘是這商隊之主。
可能是要遮蔽炫目的陽光,這姑娘用一塊黑紗掛在臉上。
“尼珠姑娘。”
聽到阿貴叔的叫喚,那姑娘轉過頭來。
她比阿木略矮一點,但在女孩之中,算是身材高挑的了。裡面穿着一件紅色衣裙,裙襬墜到膝蓋下方,衣裙上繡着幾朵嬌豔的茶花,繡工精美,茶花活靈活現。領口處用金黃的絲線繡出不知名的紋路,彷彿水一樣,隨着人的動作而流淌,飄逸。
完全發育的胸膛像傲人的山峰隆起,充滿彈性,剪裁的極爲妥帖的衣服,配上她高挑的身材,前凸後翹,令人遐思。
她頭上戴着一頂氈帽,把頭髮完全束住。
“阿貴大叔,有事嗎?”
阿木覺得她說話的聲音,好似家鄉的百靈鳥歌唱,悅耳動聽。
“姑娘,有兩個過路的客商。因爲迷了路,想和我們搭夥,跟隨我們一程,你看行嗎?”
那姑娘轉頭看了阿木一眼。用手揭開遮面的黑紗。
這是一張五官精緻的俏臉,嘴角處一絲弧度,似喜似羞,兩個酒窩浮現,隱隱約約。
阿木出生高官巨胄,家裡的,宮裡的,其他父親的同僚,見到過不少美貌的女子,從沒有見過像眼前這位姑娘一般的。
那些女子,像是籠子裡的金絲雀,美麗,優雅,卻過於文弱。
多依是跟隨父王和哥哥習武的,本領不差。但是,習武對她來說,只是一種愛好,偏巧她有這樣的天賦,於是就學好了,精通了。但是骨子裡,多依跟其他官宦人家的姑娘一樣,喜歡文靜,喜歡圍坐在一起,聽母親們講故事,繡衣服、帕子、腰帶等。
多依喜歡呆在建寧,不喜歡出去太遠的地方。
眼前的姑娘,美麗當中有一種阿木從未見過的從容,也許是年紀尚輕,就要統領馬隊練就出來的。
恬靜中蘊含些許野性,因爲長期體力勞動的緣故,她的身體舒展協調,充滿力量。
阿木就這樣,傻傻的、癡癡的看着那姑娘,忘記了招呼,忘記了要說什麼。
尼珠姑娘有些羞惱。
眼前這個年輕的男子,可是忒有些不禮貌。就這樣直勾勾看着一個大姑娘,沒羞沒臊。但看他的衣着裝束,又不像是登徒浪子,文質彬彬,有一股馬隊夥計絕少見到的書卷氣息。
尼珠咳嗽一聲。
阿木一下從恍惚中醒過神來,忙抱拳施禮。
“你是尼珠姑娘嗎,你真美!”
阿木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尼珠卻是羞紅了臉。
“這男人,一見面就口無遮攔。”
尼珠便放下面紗,問阿木。
“不知這位公子,要去什麼地方?”
阿木回尼珠道。
“我們是做小本生意的,想去西蜀,再去長安。”
尼珠輕笑,像打趣,又像提醒。
“小本生意?看你們兩人,年級那麼輕,你又那麼……,分明不是做生意的,倒像是官家子弟。他是你的小廝,你們是主僕吧?”
指着跑近的羅頗。
阿木訕笑幾聲。
羅頗讚道。
“尼珠姑娘,您眼光真好!阿木少爺,我們就跟着尼珠姑娘的馬隊,好不好。尼珠姑娘,您就幫幫阿木少爺吧,我們少爺沒有出過遠門,不小心,再迷路,可就糟了。”
阿木笑着指着羅頗,罵他。
“小孩子嘴上無毛,胡說八道,笑話你家少爺。”
對着尼珠再施禮。
尼珠看着阿木那春風一般的微笑,無由的心絃一顫。
“你叫什麼?”
羅頗忙說。
“尼珠姑娘,我叫羅頗,自小就服侍阿木少爺。”
瞟一眼阿木,尼珠也輕笑一聲。
“跟着我們,倒也沒有問題,但是馬隊不養閒人,每個人都要做事,砍柴割草,侍弄馬匹,夜裡值守,你能做嗎?”
阿木大喜。
“只要姑娘肯收留,阿木但憑吩咐!”
“你……叫阿木。”
羅頗忙說。
“這是我家少爺,阿木少爺,我家老爺是布摩,建寧城沒有人不認識我家阿木少爺的。你沒有聽說過嗎,尼珠姑娘?”
“我家不在建寧,也沒有聽說過阿木公子。怎麼,你家少爺很出名嗎?”
“尼珠姑娘,我家少爺可是建寧最有學問的人,當然,還有老爺……”
尼珠看着這對主僕,只覺得有趣。
“我家不在建寧,距離兩百多裡地,所以孤陋寡聞,沒有聽說過你家阿木少爺!”
“羅頗,別再獻寶了。”阿木忙打斷他,再說下去,這小子可把什麼都抖摟了。
偷偷看一眼阿木,少年俊秀的臉上,掛着笑,雲淡風輕,彷彿沒有什麼事情,能讓他掛懷,難得住他。
尼珠也笑了。
“行,大家一起,有個照應。等過了這連綿的大山,到平原地帶,再做打算。”
休整過後,大夥繼續趕路。
一眼望不到邊的羣山,山裡是逼仄的小徑,就在這僅能讓單人匹馬通行的小徑上,偶爾馬蹄聲響起,馬鈴兒叮噹。
山的後面,還是山,路的盡頭,還是路,彷彿永無止歇。
好幾天,大夥就是這樣,晝行夜伏,停停走走,還在羣山之間。
“阿木少爺,好生奇怪。”
“奇怪什麼?”
“你看眼前那座山,昨天我們就離得不遠了。走了半天,好像一點沒有接近,反而遠了些。”
尼珠噗嗤笑了。
“羅頗,這裡的山,這裡的路,就是這樣的。看着近,觸手可及,實際遠着呢,一天未必走得到!”
阿木蹙眉。
“這路也太坎坷,難以通行,咱們夜郎,難道沒有更寬闊點的路嗎?”
“阿木少爺,這條道,還是上百年前修築的,幾百年來,我們夜郎人只有走這條道,才能通向外邦。”
“阿貴大叔,你是說,咱們夜郎國的貨物,只有通過這條小路,才能輸出去,沒有第二條路嗎?”
尼珠喘息一下,接口道。
“還有一條,走水路,沿着牂牁江直下南越,再從南越轉道向北。但是時間就要耽擱得更久。”
阿木嘆道。
“如果能把這條路好好修葺,加寬加固,方便我們夜郎國的和外邦交流貿易,那該多好!”
“好固然好,但是,在這陡峭的大山,懸崖峭壁的地方築路,根本是難於上青天的事情。”尼珠說。
“如果有這樣的一條路,那該有多好。”
尼珠一臉嚮往。
阿木看見尼珠的神情,驀的,一個想法出現在心裡。
修路!修一條寬廣的大道,直達中原!
無疑,這個想法一時還做不了,但阿木可以說服夜郎王,說服布摩。退一步,即使現在不行,總有一天,等阿木自己做了布摩,多米做了夜郎王,總要打通的。
尼珠看到阿木神色,期待,激動慢慢平靜。
“阿木,你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尼珠姑娘。”
阿木掩飾。這想法實在大膽,現在不能告訴尼珠,萬一自己這一世都修不出來呢,豈不是向尼珠姑娘吹牛皮了嗎。
以後她會知道的。
阿木從此留了心思,從馬背的包裹裡拿出書簡,一一注錄,將所行所見,該當注意和小心的地方,該怎樣修築的建議寫在書簡裡。又讓阿貴大叔和其他夥計紛紛出主意,指點道路,而自己把衆人指出的道路,詳細繪製在絹布上,實時更新添加。
衆人皆不解阿木的所作所爲,紛紛好奇的問。
“阿木少爺,你是在繪製地圖嗎?”
“阿木少爺,你是讀書人?我們老家方圓幾百裡,識文斷字的寥寥無幾,你可真了不起?”
阿木便笑道。
“是啊,把走過的路繪成地圖,以後就不會走錯了。如果再能重複謄抄些,那麼,過往的客商就不會迷路了,豈不是好。”
大夥點頭稱讚。
“阿木少爺,如果真有這樣一張地圖直接可以從我們夜郎國通達蜀地,甚至大漢國的都城長安,那不知道能讓多少人少走些彎路,減少時間,甚至能救人一命。我們聽說,不少馬隊客商,在這羣山之中,迷了路,找不到出口,困死餓死。”
阿木神情莊重。
“阿木一定會詳細的繪製出一張直達長安的地圖!”
尼珠在旁邊看着阿木,這一刻,覺得這個英挺的書生當真與衆不同。
大隊人馬繼續行進,晚上休息時,阿貴大叔說。
“阿木少爺,今天夜裡輪到你值守,要看住所有的馬匹,貨物。格外留意,這附近有狼羣,一般來說,像我們這樣的大隊人馬,狼羣是不敢攻擊的,但也有餓極了的孤狼,會偷襲馬匹,偷吃糧食,你要看住了。”
羅頗說道。
“阿貴大叔,不如讓我頂替阿木少爺?”
阿貴大叔正待說話。
阿木笑道。
“羅頗,你一個小孩家家,別添亂,少爺我能行的。”轉頭對阿貴大叔笑道。
“放心吧,阿貴大叔。我見你們值守好些天了,也學會許多東西,沒事的。”
燃起篝火,架起鍋瓢,大夥就地燒飯做菜。吃畢晚飯,時間已是很晚,紛紛休息。
“阿木,你能行嗎?”尼珠輕輕地問。
阿木笑了。
“尼珠姑娘,我能行,沒事的。”
尼珠不再說話。
火光搖曳,阿木用棍子撥弄燃盡的木柴。大夥經過一天的辛苦,已經鼾聲四起。
四下漆黑,籠罩在蒼穹之下。不遠處,傳來聲聲蟲鳴。再遠些,隱約有斷續的狼嚎。
阿木起身再次查看馬匹和貨物,一應完好。
回到火堆旁。
火光閃耀,照射到尼珠的俏臉,此時她已取下面紗,睫毛輕輕顫動,眼睛看着前面的青山,不知在想什麼,顯然沒有入睡。
“尼珠姑娘。”
阿木道。
尼珠嗯了一聲。
“你還沒睡?”
“嗯。”
“你有心事?”
“哪有?就是睡不着。”
“尼珠姑娘,你帶領商隊走南闖北,當真了不起!”阿木讚歎道。
確實,一個年紀輕輕的黃花閨女,要帶領一個龐大的馬隊,遠行千里,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尼珠笑了,輕聲說。
“我家世代行商,小時候是父親帶領馬隊,我自小跟隨父親,後來,父親年紀大了,腿腳不大好。有一次出門,還摔傷了腰。我長大以後,就接過父親的擔子,畢竟,有那麼多人,是從小就跟着父親討生活的,總得有人領着他們。”
“你沒有兄弟嗎!”
“沒有,我是家中的獨女。”
“你一定到過不少的地方。”
尼珠點頭。
“經常在外面跑,要論去過的地方,倒也真不少。”
“有空跟我說說,那些好看的景色,好吃的菜餚,我幫你記錄下來,就叫尼珠見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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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珠羞澀的一笑。
“阿木少爺,你就是太書生氣。我們馬隊,經過一個地方,通常就只爲做生意。縱然是好看的地方,也只是走馬觀花,值不得你寫下來的。”
阿木笑了,拿出書簡,就着火光,認真寫起來。
尼珠看着阿木全神貫注的樣子,好想知道他寫的那些東西是不是跟自己有關。
“尼珠姑娘,值得的。我寫下來以後,回到建寧,告訴多依妹子,她可從來沒有走過那麼多地方;還要告訴多米,告訴那些很少出門的朋友,他們一定會感興趣的。”
尼珠哦了一聲。
“多米多依,是你的朋友還是家人?”
“跟你一樣,我也是獨子。多米多依,倒是兄妹。”
“他們都是你的好朋友?”
“是啊,多米是我從小到大的死黨,多依是他妹妹,年齡,可能跟你差不多大小。”
尼珠不由得心絃一抖,有些空,有些不舒服,但又不知道爲什麼。 “那多依姑娘,很漂亮吧?”
“嗯,很漂亮,是建寧有名的美人兒。”
阿木沒有告訴她,多依多米是夜郎的公主和王子。
尼珠的胸口沒來由一疼,半晌沒有說話。
阿木以爲尼珠是累了,便也不再說話,倚着一根樹筒,繼續寫着白天發生的新奇的事情,所見所聞。
尼珠沒有睡着,腦袋沉沉,她好像看見多依,但是看不清長什麼樣,像是對着她怒目而視,又像是在炫耀。
“多依,好美的名字。”
她又看一眼阿木,阿木還在寫。
尼珠把頭轉向另一邊,一滴淚,落了下來。
第二天,大夥繼續行進。
尼珠卻不像往日,和阿木有說有笑的了。阿木和她說話,和她搭訕,總也不理。有時候,故意把馬兒牽到離阿木較遠的地方,獨自前行。
天氣悶熱,又是在深山中行走,俗語有云,山裡的天,六月的臉,陰晴無常。往往在這一段路,還是大晴天,陽光耀目,才翻過另一座山,就是傾盆大雨。
隊伍磕磕碰碰,好在大夥都是經驗豐富,一路平安無事。
雨水越來越多了,有時,一天倒有半天在下雨,泥濘的道路上,馬匹步履蹣跚。
尼珠低聲咒罵。
“這死老天,再這樣下去,到滑石板,怎生是好?”
阿木聽見,詢問尼珠。
“尼珠姑娘,滑石板怎麼了?”
尼珠看了一眼阿木,卻不答話。
阿木討個沒趣,只好把目光轉向阿貴大叔。
阿貴大叔也覺得尼珠這幾日有些不同往常,但女孩的心思,他也沒法猜測。
“阿木少爺,滑石板,是一個地名,又叫鳥見愁。就在前面不遠,那個地方的路,就像光滑的石板一樣,鳥兒都難以立足,不下雨,馬兒要萬般小心,才能過去,這樣的天氣,真難嘍!”
阿貴大叔邊說邊嘆氣。
“尼珠姑娘,還要繼續走嗎?”夥計問。
“繼續走,要過了滑石板,纔有大塊的平地,方便我們休息,大家互相照應,阿貴大叔,我到隊伍最前面去,指揮馬匹,你留在後面,照顧好貨物,也照料好……阿木少爺。”
說完這句話,尼珠就跑到前方去了。
滑石板,終於到了。雨下得也越發大了。
細密的雨絲,把天空變成朦朧的雨網,雨點落在樹枝上,凝成一股股小溪流,沿着樹幹,淌下來。溪流匯成小河,小河匯成洪流,朝着山下洶涌的大江傾瀉而下。
隔着高空,看着下面滔滔的江水,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阿木和馬隊,就在江面之上百丈高的的懸崖峭壁處。筆挺的峭壁,襯托得腳下的路,像是在堅硬的峭壁裡生生鑿出的一道傷口,狹窄,陡峭,令人看着就觸目驚心。
阿木往外一探頭,奔涌的江水彷彿讓自己腳底都有些發軟。
阿貴大叔連忙說。
“阿木,不要往外看,看久了,頭會暈,一不小心摔下去,命就保不住了。”
羅頗已經瑟瑟發抖,他畢竟小孩子,何曾見過這般兇險的場面!
雨中的尼珠,穿着一件蓑衣,手持長長的馬鞭,指揮着衆人,逐一經過滑石板。
所幸一些馬匹不是第一次到過此地,所謂老馬識途,又兼尼珠前頭指點,雖然頗費心力,卻也紛紛安然通過。
阿木和羅頗的馬匹,在最後面。兩匹馬在滑石板處,打起蹶子,無論如何,不肯通過。
兩匹馬都是羅頗飼養的,羅頗生氣。拿起一根棍子,使勁兒擊打在馬兒後背。
一匹馬兒受驚,長嘶一聲,越過最爲陡峭的地方。突然,另外一匹、阿木的坐騎,腳下一滑,摔倒在地。
求生的本能驅使馬兒四蹄亂蹬,身軀使勁搖晃,終於站直身體,再拼命往前一躍,早有接應的兩三個活計,用一根大樹幹架住馬身,一個用力託舉,馬兒跳到對面的安全地方。
在這當兒,馬身上的一個包裹,在馬兒的劇烈抖動中,繩子一鬆,跌落下來,朝着滾滾的江水掉了下去。
“阿木少爺,你的書!”
阿木也是惋惜無比,奈何在這險象環生的地方,不敢多想。
說巧也巧,那包裹跌落處,有一顆大樹斜斜升出幾根樹丫,幾番折騰後,包裹的帶子,掛在樹丫上,不住起伏。
隔着老遠,尼珠看見阿木臉上傷心惋惜的表情,想起他好些夜晚不斷地寫,想起他初次見到自己時的眼神,那盪漾在阿木臉上的笑。
尼珠心裡一疼。
看着那掛在樹枝上搖晃的包裹,尼珠再審視這一段山崖,估摸了一下。尼珠扔下馬鞭,縱身一探,抓住不遠處的一根樹枝,蕩向下面,鬆開手,尼珠再次抓住一根樹枝,幾個起落間,距離那包裹已經不遠。
阿木驚呆了,喉頭彷彿被什麼東西堵住,喘不上氣,說不出話。
衆人也是大驚失色。
阿貴忙叫來幾個夥計,七手八腳,結起一根長長的繮繩,一頭,拴在一株粗大的樹幹上。
“尼珠,接着!”阿木大喊。
衆人把繩子拋給尼珠。尼珠把繩子系在腰間,繼續往下,試探的踩在樹丫上,終於可以拿到包裹。
可惜那樹丫畢竟太脆弱,就在尼珠拿到包裹的剎那,也發出斷裂的咔嚓聲。
尼珠身子失去平衡,一頭栽倒,頭朝下,腿朝上,在樹丫之上打了幾個轉,臉也險些被樹枝擦傷。
衆人一起驚叫。
還好,尼珠逐漸掌握了平衡,轉正身軀,把包裹綁在腳上,扯住繩子,慢慢往上爬。
風雨一刻也不停歇。渾濁的溪流,衝擊在尼珠身上,尼珠身上,臉上全是溪水,泥漿。
“小心些,別太用力!那繩索不一定牢靠!”
“尼珠,腳踩在那裡!”
衆人紛紛指點。
尼珠終於爬到路邊,阿木早衝過去,一把扯住繩子,把尼珠拽了上來。
“阿木,你的包。”
尼珠擦了一把臉上的泥污,解開腿上的包裹,遞過去。
阿木把包裹扔在地上,指着尼珠,歇斯底里大叫道。
“尼珠,你瘋了!”
尼珠笑起來,不知爲何,阿木生氣緊張的樣子卻讓她開心。
“我見你時時看這些書簡,想是緊要之物,沒有書簡,你可不就不能寫東西,不能繪製地圖了嗎。”
“你好傻,尼珠。你好傻,爲一個包裹值得嗎?”
尼珠在雨中,也是微笑着。
“我不想你不開心!阿木!”
“你知道嗎?你縱身下去的時候,我想千百次告訴你,尼珠,一萬個包裹也不及你重要!你真是傻瓜!”
阿木惡狠狠指着尼珠,突然,他把尼珠摟進懷裡,淚水不由自主的奔涌而出,落在尼珠臉上。
“阿木,我願意的。”
“尼珠,以後絕不要這麼做!不要!我只要你好好的。”
阿木的胸膛貼在尼珠的臉上,一剎那間,在大雨中,在死裡逃生的峭壁處,尼珠心裡被洶涌的喜悅充滿,那喜悅包裹住全身,那樣的喜悅是尼珠從來沒有感受過的。
尼珠俏臉羞得通紅,身體發熱,四肢綿軟無力。
她不想讓別人看見,又恨不得讓所有人知道。她想阿木就這樣擁抱着她,又覺得不妥。
“阿木,有人!”
尼珠輕輕含羞提醒道。
阿木鬆開手,也是羞的一臉通紅。
剛纔雖然真情流露,畢竟,在大夥面前,尼珠總是女孩家,自己擁抱她,卻讓她掛不住臉面。
阿貴大叔哈哈一笑。
“尼珠,好丫頭。”
轉頭對着衆活計。
“好了,萬事大吉!大夥再前進一段路程,到平曠處,就可以打尖了。”
也許真是應了那句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方纔還大雨滂沱,一會兒的工夫,雨停了,太陽從雲層中鑽出來,暖洋洋照在大夥身上。天邊,一道巨大的彩虹,橫貫江面,此情此景,阿木心神俱醉,看了一眼尼珠。
尼珠也是翩然一笑,千種風情盡在一笑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