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棗兒被李富緊緊抱着,不住地抽泣,聽得自己二哥重重地應了一聲:“是”。心裡又是一陣難過。在難過中,卻有幾分羨慕。若自己也是個男孩子,日子雖苦,但起碼自己的命運,也能掌握一二吧。
周氏在一邊含淚聽着,聽到公爹說“明兒送去”,一時大驚,道:“爹,明天?這也太快了,不至於這樣急吧。”
“那錢掌櫃你們都是知道的,雖不是個佛爺心腸的,倒也算是中規中矩。家裡米行是這鎮裡唯一的一家。一把年紀了也沒個一兒半女,現在動了心要收個徒弟,這十里八鄉的誰不上趕着?”李吉哼道,拍拍李富瘦弱的肩頭,道:“凡事宜早不宜遲,晚了不定生出些什麼事兒呢。”
周氏不敢再言語,當下照着公公的話忙着給二哥整理行李,打點送給掌櫃的禮品。
這是李棗兒重生之後的最混亂的一個夜晚。
連她自己也是不明白,爲何只一年就要分離,更不明白只一年自己心裡便有了萬般不捨得。因而了無睡意,死死纏着李富。
李富勸了勸也沒辦法,李吉因心疼她晚睡,便過來唬她,她也故作不懂。老爺子又憐又怒,手掌舉了舉也沒打下,終於長嘆一聲,道:“小丫頭片子。”又摸摸她的頭,道:“是個好丫頭!”說完回了自己屋子,“砰”地關了門。
李富抱着自己妹子,見她睜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望着自己。雖心裡有些笑,這一歲的娃兒怎麼好像是懂得離別的滋味,卻也對她的依戀十分感動。不禁也紅了眼眶,暗自決心若有天立了業,定不可委屈了這妹子。
如此張羅了半宿,好容易東西都備妥了,周氏又拉着李富的手說了半宿話。李平安蹲在門口,似是看着天上的月亮。幾個兄弟也都沒睡,默默圍在一邊。兩個大的是明白以後聚少離多,四兒、五兒尚小,不懂得什麼是離別,但感染了家裡的氣氛,也不敢言語,只呆呆地看着二哥發愣。
好容易捱到天亮,李富方爲周氏擦了擦眼淚,強笑道:“娘,說了農忙、逢年過節都會回來的,又是同在一個鎮子,何苦如此。”
周氏一陣心酸,從李富的頭撫到肩膀,道:“就是天天見得面,做了別人的徒弟,就不當是孩子了,想要疼你也是不能夠了。”
“好了!”門口蹲了一宿的李平安猛地發狠道:“說說說!都說了一夜了,連個早飯都沒準備,兒子臨走難道是要餓着的?”
周氏這才恍然,抹了把臉要去做飯,卻見香鳳端了鍋碗出來,小聲道:“我見爹孃哥哥都忙着……便去做了飯,也不知合不合胃口。”
周氏一愣,見香鳳因還不瞭解家裡的情況,準備的都是慣常的菜。忙道:“虧了你細心,趕緊的給他們爺兒們盛上。”說着自己又去暗格子裡取了兩個雞蛋,煮好了塞進李富的包袱裡。
沉默地吃了飯,沒人提下田的事,李富執意不讓任何人送。自己背了行李,對香鳳歉然道:“雖是沒這個禮兒,也容我提前叫你聲嫂子。嫂子剛來,二弟就走了,只得厚着臉叫你聲嫂子。家裡人多事兒多,娘一個人忙不來,煩請嫂子多幫襯着。”說着低頭看看自己懷裡的李棗兒,無奈一笑,道:“還有這個丫頭,也是個操心的。頑皮的時候,嫂子多擔待些。”
香鳳不好意思說什麼,只重重地點點頭。
李棗兒忍着困,聽着李富用依舊帶着稚氣的聲音說着和年齡完全不相符的話,揪着他衣服,脆生生叫了一聲:“二哥。”然後攤開手心,裡面是兩枚飽滿的棗核。
這棗核是她初來時四哥和五哥放在她手裡的那兩顆棗子,她花了好些心思才藏在炕蓆裡頭留了下來,此時拿出來給了李富。
李富嘴角動了動,將棗核貼身揣好,將棗兒交給香鳳抱着,跪下給長輩磕了幾個頭,隨即後退着走了幾步,接着拔腿跑了起來,不多時就不見了影子。
周氏站在李平安身邊,見兩個小的以爲自己二哥出去玩,要追出去,被她一手一個扣住,半晌後,使勁兒踢了下自己男人一腳,道:“還不下田去。”
李平安答應一聲,回頭罵自己大兒子,道:“什麼時辰了,還杵在這兒偷懶!”
李壽抹了把臉,提了莊家把式,大聲道:“我下田了!”
李棗兒看着自己的爹孃和兄弟,突然就想起前世見過那個瘋子尼采的一句話:受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力。想着二哥瘦小的背影,她似乎能看到,不久的將來,自己的這些兄弟將一個一個地從這裡走出去。不禁打了個激靈,落了幾滴淚。卻終於熬不住,昏昏地趴在香鳳懷裡睡了。
轉眼就一個月,家裡像是同往日一般寂靜。
說了能常常回來的李富,這一個月連個影子也不見。家裡是從沒錢買米的,連藉着買米的機會看一次也沒有。只從鄰人口耳相傳中偶爾聽得消息,說那錢掌櫃對李富還是不錯的。
周氏談笑如常,李平安也依舊常常憨笑。只是裡外多了些忙碌,有時連李吉也會幫把手。大哥李壽也越見黑瘦結實,除了下田就是拾掇莊家把式,總是把它們擦得錚亮,那股子狠勁似是要殺人一樣。
李康已經上了私塾,每日回來教幾個兄弟認字。
李棗兒開始時偷偷地摸過去聽,被發現後也沒人說什麼。李康更是怕她爬來走去跌傷,索性一到習字時就將她抱到身旁,還用麥杆和豬毛仿了一支毛筆給她拿着玩。後來見她並不像一般孩子總是破壞東西,見她又有興趣,有些用舊的書也放心給她拿着耍,以爲她不過是當個玩物。
香鳳因知道自己是借了李棗兒的福氣才能到了這個家,棗兒又生得可愛懂事,實在是當自己親妹子疼愛,處處照顧得細緻周到。她天性柔順,手腳又勤快。自來了這個家,真真成了周氏的好幫手,裡裡外外忙活着,漸漸地也算當了小半個家。
周氏自是萬分喜愛,吃穿都與自家孩子一樣,慢慢真當了半個女兒來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