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二之前對清薇說過了自己的想法之後, 遲遲不見動靜, 原以爲是沒戲了, 哪知清薇竟給了他這麼大的驚喜,不由喜出望外, “東家說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清薇道,“你有這樣的才能, 留在這裡跑堂反倒是浪費了。不單是你, 就是其他人, 若有合適的機會, 我自然也會有所安排。你們跟着我辛苦一場,我總得把人安頓好。”
趙二聞言, 反而沒有立刻就表示高興, 而是恍惚了一陣,這纔回神一般道,“東家的恩情無以爲報,我一定盡心盡力, 跟着工匠們好好學, 不辜負東家的期望。”
清薇只笑道, “我對你們沒什麼期待,只需對得起自己便是了。”
“是,我記下了。”趙二應道。
清薇不由又看了他一眼, 笑着安撫道,“不必這樣鄭重其事。對了,你若走了, 二樓這裡就空下來了。你這幾日幫着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人接班。”
趙二有些不安的道,“東家,我說這些不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的?這裡的差事一貫都是你在做,自然你選的人更合適。不必有所顧慮。若你擔心他們心裡有想法,我不說出去也就是了。”清薇道,“去吧,有了人選,同我說一聲便可。”
等趙二走遠,清薇還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趙訓見狀不由問,“怎麼,這人有問題?”清薇和趙瑾之的婚事定下,完全沒有影響他老人家,仍舊每日都到這邊來消磨時間。
也不知是誰往外透露的消息,最近不少人都知道他在這裡,那些進不去趙家的門,又想碰運氣的人,就會往這裡來尋人。好在老爺子通常都待在三樓,旁人上不來,這才得了幾分清閒。
清薇搖頭,“只是有些奇怪,且再看吧。”
趙訓笑着調侃道,“你上回從石臺縣帶回來四個人,另外兩個已經暴露了,若這兄弟兩個也有問題,可說是全軍覆沒。丫頭你的眼光可還要再歷練歷練啊!”
“這您就說錯了。”清薇微笑道,“這才說明我眼光好,不是嗎?”
趙訓微微一愣,繼而笑了起來,“此言有理,倒是我老頭子狹隘了!只是你把這些人放在自己身邊,難道就一點都不擔心?”
明知道他們有問題,爲什麼還要留着?這個問題從前碧月也曾問過清薇,在她看來,能用的人那麼多,爲何偏要把這等危險人物留在身邊,時時防備?
但對清薇而言,能用的人那麼多,你知道這個有問題,怎知那個就沒有問題?若是都有問題,寧可將這有問題的留下,至少知道問題在哪裡,防備起來也更容易些。何況人心易變,以前危險,現在未必還危險,以前不危險,現在未必還安全。
這樣的故事並不少見,所以不能單純的以好壞而論。清薇看的是這些人的品行。他們固然曾經犯過錯,但究其根本,每個人的動機不同。
譬如姚老八,是爲了恩義才爲慶王所用,如今那邊的恩情還完了,反倒是清薇又對他有恩,他自然也忠心爲清薇打算。而華氏卻是因爲兒子才爲人所制。她原本是富家貴妾,因爲生下孩子,被主母忌憚發賣,其後幾番輾轉,但因爲惦記孩子,所以並沒有離開江南。哪知反倒成了別人轄制她的手段。
所以清薇對待兩人的態度也不同,姚老八如今是十二樓的掌櫃,地位僅在清薇之下。固然是因爲小六子和壯兒歷練不夠,無法擔當這個位置,也是因爲清薇可以信任他。而華氏如今也還在做些無關緊要的雜事,因爲她心裡也許並不想對付清薇,但清薇無法保證她永遠不會受人轄制,因爲她的弱點太明顯了。
至於趙家兄弟,清薇目前還沒看出什麼來。趙大一心撲在廚房裡,想來也不會有那麼多心思。若有什麼問題,也該出在趙二身上。但依清薇看,應該也不像。
他的表現,與其說是受人控制要對清薇不利,不如說是本身身上藏着秘密,所以不安。
所以她對趙訓道,“凡事論跡不論心,若這些人可用,留下也沒什麼。若不可用,我也沒有這樣的慈心。”
“好個論跡不論心!”趙訓點頭嘆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改之,善莫大焉!可嘆世人多虛妄,這些事情上,卻不是人人都能看得這麼分明。”
清薇卻覺得趙訓這是苛責了,“每種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也不是人人都聰明到能看清這些,能有自知之明,量力而行纔好。”她會把這些人留在身邊,是因爲覺得自己能夠掌控住。其他人覺得掌控不住,索性敬而遠之,這種做法也沒有任何問題。總比明明看到了狼,卻非要去當東郭先生好。
趙訓自己想了一回,搖頭笑道,“怎麼爲這個爭論起來了?我還沒問你,你這個新生意,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恍惚聽了幾句,手筆倒是不小。你是鐵了心的要走做生意這條路了?只是這樣一來,怕是有些妨礙。”
“有什麼妨礙?”清薇目視他,“您是說,我的生意會影響瑾之?”
“爲官之人,不可操商賈之業,這是規矩。”趙訓道,“官商勾結的害處之大,朝廷素來十分防備。江南爲何自成一系,水潑不進,連陛下都頭疼?還不是因爲世家大族多與豪商富賈關係緊密,只爲自己謀取私利,完全罔顧朝廷和百姓。”
“原本以你的身份,就是生意做得再大,也沒人能說出什麼。”畢竟清薇是女子,她名下的產業都不屬於趙家,而是她自己的私產,就算成婚了也是嫁妝的一部分,就是御史臺也不能因此多說什麼。不過這種事,總要看形勢的。趙訓道,“如今我趙家正在風口浪尖上,你做的又是這樣的生意。只怕會引來不少攻訐。唉,也不知是你給瑾之帶來妨礙,還是他反成了你的掣肘。”
說到最後,不免嘆息。清薇的能耐,趙訓比絕大多數人都清楚。畢竟兩人相交的過程中,有合作也有較量,對彼此都是十分佩服的。趙瑾之能娶到這麼一個媳婦,趙訓樂見其成。但如今的形勢,清薇這樣張揚的做法,卻讓趙訓不免擔憂。
明哲保身這四個字,趙訓可謂是玩得爐火純青,所以他纔能有這樣安然的晚年。
因爲知道清薇的能幹,所以更怕她年輕氣盛,惹出麻煩來。
他不是反對清薇做生意,只是清薇這已經不是單純的買賣,而是跟朝廷牽扯到了一起,這裡頭的文章就很大了。不單是清薇和趙瑾之會受到影響,就連趙定方也肯定會被波及。
說完之後,見清薇沉默,他又道,“我也只是給你們年輕人提個醒。我知道你行事總有自己的主意,但萬事多思多想,總不會錯。”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清薇低頭想了片刻,才道,“只是要我放棄手裡的生意,恐怕也絕無可能。”
趙訓聞言,卻擡手一拍桌子,“糊塗!難不成你以爲我是那等迂腐長輩,說這番話是要你放下手裡的生意,專心一意待在家裡輔佐瑾之麼?”清薇還沒說什麼,他自己已經十分生氣了,“你聰明機變,對時局的把握有時連我也甘拜下風,且又心思敏銳,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但你也不能否認,從前你是一個人,行事往往無所顧忌,險中求變!然而你如今卻不是一個人了,我只是要你往後多想想瑾之,想想趙家。”
這番話聽得清薇面色微變,但平心而論,趙訓這番話說得十分老道,其中指出來的她的問題,更是一針見血。
清薇是有些“獨”的。
這一點體現在很多方面,也不怪趙訓不能放心。
畢竟她捫心自問,也覺得現在只是將趙瑾之納入了“自己人”的範圍之內,至於趙家,因爲並沒有過多接觸,也說不上了解,除了趙訓之外,其他人清薇心裡都還是有所防備的。既然防備,自然不會將自己看做趙家的一份子。如此在行事思謀之時,自然也不會將趙家的利益擺在前面。
這也是從前她拒絕趙瑾之的理由之一,要她爲趙瑾之放棄自己的人生,清薇不會答應;但要趙瑾之爲她放棄家族,也不可能。再加上還有虞景這個最大的阻礙在,兩人在一起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哪知道陰差陽錯,虞景這個最大的阻礙沒有了,於是清薇和趙瑾之都願意做出妥協,爲這個結果共同努力。
但是在花團錦簇的未來之下,問題卻始終還是存在的。
連清薇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但是趙訓看到了。大概也是因爲同清薇關係親近,頗有忘年交的意思,所以他纔會直接對清薇提出來,將她點醒。若非如此,等到成婚之後再來處理這個問題,說不得反而會給兩人帶來巨大的影響。
想到這裡,清薇也不得不佩服趙訓的老辣。
她慚愧的低下頭道,“您說得對,是我的心浮躁了。”
也許是因爲新生活的誘惑太大,也許是因爲出宮之後這一路都走得十分順遂,也許是因爲已經對趙瑾之動情,又也許是因爲身在局中,於是也沒辦法將每件事情看得那麼透徹,計算得那麼清楚。總之,她已經不像最初那樣,能夠冷靜的分析出任何一點利弊,然後再去做決定了。所以連自身的問題都看不到。
此外,還有她愛行險的舉動,清薇也承認,自己從前在宮裡萬事都只能靠自身,這一路對她來說,只有兩個字,“拼”和“搏”。但是現在,這種心態已經不適用了,她也該及早做出改變纔是。
見清薇認錯,趙訓的臉色立刻緩和下來,擡手拍了拍清薇的肩膀,“你這孩子,心思太重,這不是壞事,但有時候,讓自己放鬆些,亦無不可。要記得,你身邊有瑾之,有趙家,有我這個老傢伙在,不需要你一個人撐着。事緩則圓,凡事多多商量,總能找到穩妥的辦法。”
“我明白了。”清薇朝他點頭。
趙訓知道她骨子裡其實自有一番傲氣,肯承認錯誤已是難得,要她檢討自身,怕是不成的,所以有這個結果,心裡已經十分滿意了。至於剩下的事,還是讓年輕人們自己來處理吧,畢竟有些話,對着他這個老頭子不好說。
所以他也早有準備,已經叫人把趙瑾之請來了。
算算時間,應該也差不多了。所以趙訓便站起身道,“不必着急,時間還有的是,你慢慢想,想明白了纔好。若有什麼事,只管同我們說。”然後才離開了。
他走了之後,清薇才放鬆下來,靠坐在榻上,盯着牆壁上的琉璃燈發呆。
其實要說趙訓所說的這些問題,她完全沒有想到麼?也不見得。但清薇已經習慣了單打獨鬥,必須要用這樣的方式,她才覺得有安全感。這是她在宮裡多年養成的習性。
因爲她沒有家族可以依靠,沒有長輩可以分憂,所以她只依靠自己,也只爲自己打算。
但是現在,有人告訴她,你馬上就有家了,有長輩,有可以依靠的人,可以商量的對象,所以不需要自己那麼辛苦。
清薇覺得自己早該過了那種彷徨不安的年紀,不論遇到什麼事情都能夠從容以對了,但趙訓卻讓她想到了陳妃,想到了自己剛進宮時的情形。
其實她也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的。如果可以輕鬆一些活着,誰會讓自己那麼累呢?在陳妃身邊的時候,清薇聰明懂事,但遠沒有如今這樣的心機城府,因爲那時候,陳妃就像是一片天,庇護着她身邊的所有人,包括清薇。
後來天塌了,所以清薇就只能成長成那個撐開一片天的人。
但有人對她說,“不用,還有我們呢。”
即使自詡喜怒不形於色,清薇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娘娘,她在心裡說,你說得對,一定要出宮,出宮之後,過的纔是人的日子。
房門忽然被推開,趙瑾之大步走了進來。視線一掃,看到清薇坐在窗前,便走過來問,“我敲門你怎的不應?”嚇得他以爲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連禮節都顧不得,直接破門而入了。
清薇眨了眨眼,見是他,才坐起來道,“我沒有聽見。你怎麼來了?”
趙瑾之卻擡手把人按住,捧着她的臉認真看了一回,十分肯定的道,“眼睛都紅了,你方纔哭過?”
“沒有。”被他瞧見了,清薇有些不自在,想把臉轉開,但趙瑾之手掌貼在她臉頰上不放,她也沒奈何,只能垂下眼不去看他,問,“祖父叫你來的?”
“是。”趙瑾之點頭,旋即意識到不對,“你方纔說什麼?”
“沒有什麼。”清薇矢口否認。
趙瑾之也不理會她,自顧自的道,“你方纔是叫了祖父,對吧?”
雖然趙訓就是祖父一輩的人,但之前他跟清薇的往來,都是平輩相交,清薇尊重他,稱呼一聲老爺子,但是彼此的關係是對等的。現在叫祖父,就不一樣了。這個稱呼,自然是隨了趙瑾之的。讓他怎麼不喜?
清薇被他這般追問,有些羞惱,反問他,“難不成我叫不得?”
“自然是叫得的。”趙瑾之又仔細的看了一下她的臉色,確定沒什麼問題,這才放鬆下來,道,“祖父讓人來叫我,也不說什麼事。方纔上樓的時候遇到他老人家,只告訴我過來看看你,絕口不提是爲什麼。嚇得我以爲出了什麼事。”
又問清薇,“你方纔眼睛紅着,莫不是祖父欺負你了?若真如此,你告訴我,我替你去討說法。”
清薇好笑,“胡說什麼?難道在你眼裡,我是會被人欺負的不成?”
這話只是隨口一問,哪知趙瑾之盯着她看了好半天,才感嘆道,“並不是我希望你被人欺負,其實我知道根本沒人能欺負得了你,只是你再厲害,在我心裡也總想護着你罷了。”
清薇聽他這番話,與趙訓所說的那些大道理倒是同出一源,是一樣的意思,心中不由感動,片刻後才低聲道,“油嘴滑舌。”
“是不是油嘴滑舌,清薇難道不知道?”趙瑾之就坐在她身邊,眼尖的發現她耳根微紅,見她面露羞色,不由調笑道。一邊說,一邊把人攬進懷裡。
他那句話也算是肺腑之言了,明知道清薇的能耐,但見到她時,就總想抱着她,護着她,寵着她,哪怕她根本不需要,但這是他能爲她做的事,自然也責無旁貸。
清薇的精神受了一場震動,此刻正在感動之中,所以對趙瑾之的“輕薄”之舉,也就沒有阻止。
於是趙瑾之得以成功的把人摟進懷裡,一親芳澤。
他近來的膽子很大,加之這裡又是自己的地盤,不會有人過來,十分安全,所以這親近自然也不是淺嘗輒止,直吻得清薇氣喘吁吁,他自己也有些按捺不住,這才放鬆了力道,臉貼在清薇的脖子裡嘆氣,“成親的日子還是選得太遠了。”
“日子是你自個兒定的。”清薇側過頭去,含笑道。
趙瑾之能夠明顯的察覺到,最近的相處中,清薇的態度軟和了許多。但是都沒有今天這麼……幾乎可以說是溫柔了,反倒讓他有些不習慣。
於是在稍微平復之後,他又忍不住問,“祖父到底同你說了什麼?”
清薇本來想否認,但話到嘴邊,就忽然變了,“說若是往後你欺負我,他老人家肯定站在我這邊,幫我教訓你。”
趙瑾之自然沒有相信,但見清薇語氣輕鬆,顯然跟祖父之間並沒有矛盾,這才放下心來,想着或許是祖父說了什麼交心的話,清薇面皮薄,不願說出來便也不強求她。
“老爺子就是這樣,年紀大了,閒不住,就什麼事情都想插兩手。”他摩挲着清薇鬢邊的頭髮,安慰道,“他若說你什麼,想來也是一番好意,你不喜歡就告訴我,我去同他說。”
“我難道就這樣小氣?”清薇橫了他一眼,“祖父他老人家歷經四朝,智慧無窮,能得他提點是我之幸,難不成連這個都受不住?”
趙瑾之笑道,“看來祖父的確是說了不得了的話,竟讓你這般推崇。”
“好啊,原來是試我。”清薇也回過味來,“你的心思未免太多。我和祖父都不是矯情的人,有什麼話自然會直說,不會存在心裡的。你大可不必這麼擔心。”
“其實我也不是擔心,只是想知道究竟說了什麼。清薇是我的娘子,有了心事卻不與我這個做夫君的說,便是我的失職。”趙瑾之故意裝可憐。
清薇也不是看不出來,但還是道,“你這麼說,就是怪我平日裡有事不與你商量了?”
“這話又怎麼說?”趙瑾之面露驚訝。
清薇說,“其實房屋生意的事,我的想法並非目前所看見的這麼簡單,後面還有一系列的計劃。但我連你也沒有透露過,你心裡就真的一點都不介意?”
趙瑾之道,“我也猜到你應該還有計劃,但我答應過放手讓你去做想做的事。你不想說,想來也有不說的道理,我怎會見怪?但你既然問我心裡的想法,我也實話告訴你,”他轉過頭來,凝視着清薇,輕聲道,“清薇,若你肯將心裡的想法說出來與我商量,讓我能幫得上忙,我不知多麼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