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裡崔壽終於從撫州傳回了消息。
他這一趟的進展很不順利。拿着資料找到了當初帶走福王的許天師所住的萬星觀, 才發現這裡竟然荒廢已久。
也是,這件事裡頭既然有貓膩,肯定就做好了完全的準備, 不可能隨便一查就查出來。以福王的謹慎, 早早把人遷走不留下任何線索,纔是他會做出來的事。
不過, 說不順利是因爲目前找不到人,但越是如此, 越是說明問題肯定就出在這裡。這也算是給他們指明瞭方向。
而且以崔壽的能耐, 不可能半點線索都摸不到。所以雖然這裡早就人去樓空, 但他還是輾轉打聽到了,萬星觀裡的人,是四五年前搬走的。算算時間, 正是虞景被立爲皇太孫的時候。
想來也正是預見到了奪嫡這件事恐怕很難成功,所以福王纔會未雨綢繆,將自己的勢力從明面轉入地下。
既然如此,肯定不可能只有萬星觀的人被轉移了, 還會有別的。只是目前線索很少,難以查清而已。崔壽將消息送回京城,也是爲了讓這邊接着查下去, 畢竟能讓他費心隱藏的,肯定都是核心勢力。
至於他自己,則留在撫州繼續找人。
撫州地處西北,多名山大川。而最出名者, 無疑便是是天王山。這是一座非常龐大,難以深入的山脈,同時也是一座道教名山。在這座山上,坐落着上百座的道觀,可謂是聲勢浩大。甚至在普通人人跡罕至的深山之中,也有道家高人在隱修。
而根據崔壽打聽到的消息,萬星觀的人,就是遷到山裡去了。
既然還在山裡,那就有機會找到。哪怕藏得再嚴實呢?所以崔壽才決定留下來,親自進山尋找這些人的蹤跡,希望能夠有所得。
對着這個消息,一屋子四個人沉默了半晌,邱庭波纔開口道,“雖然還是什麼都沒找到,但好歹也算是進展。接下來我們的主要精力,就放在尋找這些隱秘勢力上。上回忠王的事情可以看出,這京城裡各部衙門都有可能埋着對方的探子,不可不防。茲事體大,須得打起精神來纔是!”
衆人應諾,然後各自拿了資料去研究。
邱庭波看向清薇,“夫人可是有話要說?”
“我要萬星觀和許天師的資料。”清薇開門見山的道。
受到前朝佛道之爭的影響,本朝對這些宗教勢力,採取的是不打壓不扶持的態度,在民間盛行可以,但官府方面卻始終是警惕的,管理十分嚴格。也不像是前朝那樣,每間寺廟和道觀都有許多的優待政策如免除徭役賦稅等。
資料的管理也是一樣的道理。尤其是許天師這種名氣大,造詣也十分深厚的高人,更是關注的重中之重。官府肯定會有相關的資料留存,只是調看艱難而已。
像趙瑾之這樣的身份是根本沒戲的,。哪怕冠軍侯的聲望再如日中天。
但邱庭波現在直接對皇帝負責,只要拿到聖旨就可以調閱這部分治療,所以清薇就直接對他提出了要求。
“夫人還是想從這上頭着手?”邱庭波問。
清薇道,“總要弄明白他們在搗什麼鬼。既然跟道家牽扯在一起,無非也就是那麼幾樣手段。若能直接破解,又何懼他們私底下的佈置?”
“有道理。”邱庭波點頭,“不過此事要先去長安宮稟明陛下方可,或許要多等一段時間。”
“這倒不妨。”清薇道,“對了,皇子們當初上學時的功課,不知是否仍有留存。”
皇子們統一安排朝中重臣、博學大儒來授課,自然也會留下課業,這些東西當時肯定是留存的,以備皇帝有空的時候查閱。但是現在已經過去那麼多年,是不是還在就很難說了。畢竟這些年裡,皇宮走水過三次,而且還可能有別的意外存在。
何況這東西又不像是卷宗和資料那麼重要,燒了丟了,估計也少有人會在意。
就是邱庭波聽到這個問題,也有些意外,“怎麼忽然想起問這個,莫非你想找福王當年的課業?”
“是啊。詩書文章,不是最能體現一個人性情的東西麼?尤其是在少年時代,還沒有學會將露出的鋒芒藏起來的時候。我想,或許能夠從中得到一點線索或是啓發,就算什麼都沒有,也能讓我們對福王更加了解。”清薇道。
邱庭波聽得點頭,“這想法倒是不錯,不過可惜了。你應該也知道,宮中曾經數次走水,這些東西都已經被燒燬,半點不存了。”
清薇聞言,不由一笑。邱庭波有些意外,“你笑什麼?我說的是被燒燬了。”
“這回就是邱大人着相了。”清薇道,“這些東西留着是留着的用法,沒了是沒了的用法。你覺得呢?”
邱庭波恍然大悟,以手加額,“是了,我最近忙糊塗了,連腦子也轉得慢。虧得有你從旁查缺補漏,卻是沒有將這個線索放過去。”他說着振奮起精神道,“我即刻入宮。”
宮中走水,看似是意外,但聯繫到福王,其中反倒有貓膩了。而這幾次走水,宮裡肯定都徹查過,也有卷宗,說不定再仔細查找一遍,又能夠找到線索。最重要的是,也許就能夠將福王埋在宮裡的釘子拔起來了。
目今福王到底有什麼陰謀還並不確切,所以宮中還留存着的釘子,恐怕就是皇帝最擔心的事了。畢竟這很有可能會威脅到他自身的性命。如果能順藤摸瓜,把人給找出來,自然能夠讓虞景暫且安心。
雖然現在只是有這種可能,但邱庭波很清楚他們這個小院子裡的人是做什麼的,從無數資料中分析出這種可能,就是他們的本職工作。至於其他的調查和審問等事,自然有別人接手。
清薇一笑,“記得問許天師的事。”
邱庭波道,“放心,不會忘記。你立此大功,我也不會隱瞞半分,都會如實稟報陛下,想來等此間事了,少不得又有封賞。”
“邱大人。”清薇叫住他,“此事是邱大人領導有方,諸位同僚勠力同心,我雖然出了一點力,但也只能說是有些苦勞,這功勞可不敢自居。請賞就更不必了。”
邱庭波微微一怔,才明白清薇的意思。她和趙瑾之兩人都還年輕,身上的恩賞卻已經足夠多了,從長遠的考慮,暫時壓一下是很有必要的,否則早早就會出現賞無可賞,封無可封的尷尬局面。到時候皇帝的面子上過不去,對他們並不是什麼好事。
他點點頭,道,“你放心,該是我的,我也不會推卻,其他人的也必不會少。”卻沒說該是清薇的不會隱瞞了。
大概因爲這件事太重要的,所以邱庭波前往長安宮之後,就一直沒有回來。接下來的兩日,宮中的風聲都有些緊,雖然不干他們的事,但大家還是都感受到了這種氣氛,連平時寒暄的語氣都更小心了。
好在沒過多久,這種壓抑的氣氛就一掃而盡,皇宮內外重新充滿安靜祥和的氣氛。
而邱庭波答應清薇的資料,總算是送過來了。
萬星觀,如同清薇所猜想的那樣,便如它的名字,歷代觀主都以占星方面的成就而知名。當年許天師入京,也是因爲當年的天象十分奇怪,所以朝廷遣人去請。不然他這樣敏感的身份,不會沒事跑到京城來。
提起這位許天師,那更了不得,據說本人少年時就展露慧根。但大抵是人太聰明瞭,連老天都容不得他,所以從小身體就十分糟糕,雖然不至於泡在藥罐子裡,但也差不了多少。偏偏他出身跟同樣自由體弱的福王天差地別,是一戶佃戶的兒子。
父母辛苦一年所得,連他一個月的藥錢都不夠。這樣幾年下來,便將家中的積蓄消耗一空。之後夫妻倆沒辦法,只好聽從道士所言,將孩子送上了山。許天師年紀輕輕就繼承萬星觀,本人的天資才能自然十分出衆。
不知道五年時間,福王從他那裡,學到了多少本領?
宮中倒是從來沒有過福王聰慧之類的傳聞,大都是說他性情穩,但那也是十五歲回京之後的事了。清薇比照自己從前看過的資料,十歲之前,福王在宮中幾乎沒什麼存在感,問起在宮裡待了幾十年的老人們,能想起來的也只有幾句含糊不清的傳聞,都是說他身體不好。
但是清薇不太相信在這樣的環境裡平安長大,並且爲自己謀算了一個不算差的結局的福王會是蠢笨之人。要知道,生在天家,那是有無數人圍繞着的。就算真的是笨蛋也能被吹噓成天才,但凡有一點才能,那立時就能傳遍朝野。在這種情況下,半點消息都沒泄露出來的福王,反倒是個異類了。
何況他本人能夠被許天師看中收徒,除了身體原因之外,想必天資也是其中一項。
而且,許天師仙逝,與師兄弟不合的話,更是福王自己說出來的,究竟是真是假,誰也不知道。
在這樣的情況下,清薇很難不去猜測許天師還活着。如果是這樣,那麼福王能夠放心的離開京城,到重重守衛的皇陵去,也就可以理解了。因爲外面有能夠幫他主持事務的人,自然不需要親力親爲,站出去做個靶子,吸引視線也不錯。
假設情況是如此,許天師在幫助福王佈局的時候會怎麼做呢?
清薇推己及人,在這種關鍵的時候,勢必會選用最萬無一失的辦法。那麼哪一種方式才最萬無一失呢?
——毫無疑問,是他自己最擅長的哪一種。
譬如清薇,她就會借力打力,躲在背後費心謀算。譬如趙瑾之,他會選擇正面作戰。再如邱庭波,會選擇隱忍而後爆發。至於虞景,他選擇平衡之道。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行事方式,福王如此,許天師也如此。這就是清薇要查看這些卷宗和資料的原因。從這些東西里,多少可以推斷出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然後再加以防範。
當然,從紙上推論出來的東西,肯定會與現實有偏差。再說時間過去那麼多年,中間也有許多變故,人總在變化之中,現在也許又有了新的改變。但有些東西,刻在骨子裡,不管外表怎樣變,內裡其實還是一樣的。
……
趙瑾之覺得,自家娘子一旦陷入某些思考之中,簡直跟着了魔沒什麼兩樣。
就像是小孩子得到了心愛的玩具,吃飯睡覺都要抱着想着,甚至荒廢功課。清薇現在也差不多了,十二樓那邊已經很久沒有過去,有什麼事都是陳管家在處理。至於京城商會,雖然還過問,但態度顯然跟之前大不相同了。
每天早上起牀之後,她便前往皇城,直到天擦黑纔會回來,這也就罷了,但她還會將一部分資料帶回來,吃飯的時候跟趙瑾之討論今日的發現,飯後繼續研究,直到趙瑾之強迫她上牀睡覺。
這廢寢忘食的勁頭,讓趙瑾之十分吃味。
這還是他頭一回見到清薇這樣爲一件事情癡迷,恐怕就是兩人沒有成親的時候,對自己她也沒有這麼茶不思飯不想過,讓人怎麼能不在意?虧得是趙瑾之知道她在忙什麼,不然說不準要生出什麼想法了。
這日趙瑾之難得休沐,總算將清薇從她那一堆資料里拉了出來,讓她出門走走,鬆散一番。
恰逢春光正好,柳絮楊花,想想兩人已經很久沒有談心,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坐下來說說說話,也是個不錯的選擇,能夠大大增進夫妻之間的感情。
當然,這一切只存在於趙瑾之的想象之中。因爲出城的路上,清薇就顯得神思不屬,一直低着頭沉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等到了地方,春光明媚,也沒有看進她的眼裡。
若不是趙瑾之事先再三申明,不許她帶着書本出來,說不準這會兒已經翻上了。
這種事不能想。原本趙瑾之也很清楚,清薇在忙的是正事,在這方面,他一向都是持支持態度的,說吃醋在意,那只是夫妻之間的小小情趣,倒也不必太過當真。但理智雖然清楚,一時的情緒卻很難控制。尤其是看到清薇從頭到尾忽略自己,無論是誰恐怕都能難保持心平氣和。
於是他越想越氣,靠過來將清薇的眼睛捂住,把人拉進自己懷裡,“你怎麼一刻都閒不下來?”
清薇掙了一下,沒有掙脫,也就不管了。反正趙瑾之的懷抱很舒服,這麼靠着他也省了不少力氣。她身體放鬆下來,輕輕嘆氣道,“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忙碌了。”
“何以見得?”趙瑾之挑眉。
看清薇這個樣子,分明是沉迷其中,往後再有這樣的事情,不信她能坐得住。
清薇道,“你這幾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真當我看不出來不成?雖然你答應過我,婚後不會過問我在外頭的事,但這種事從來都是相互的,沒有隻是你包容我的道理,我也總該爲家裡考慮。不是說以後就不碰這些東西了,只是現在有了你,往後再有了孩子,便不能如此全力以赴了。”
這是一種妥協,但清薇卻沒有多少不捨和無奈。
她見識過這世界有多精彩,也品得出細水長流的美好。對她來說,這是自己做出的選擇,自然不會有什麼想法。
只是因爲這個緣故,這最後一次,自然就不免更加盡心盡力。尤其是又遇到了這麼有趣的對手。清薇性情厚道,沒什麼高高在上的心態,也不會像“你們這些愚蠢的凡人”,但不可否認,在她的生活中,能夠在智商上和她旗鼓相當的人,一個都沒有。
趙瑾之是個特例,他在智商上遜色不多,又能夠巧妙的利用其它方面的優勢來進行彌補,如此兩人方能合拍。但他畢竟是自己的丈夫,兩人不可能拿出所有的實力來對拼,更不必說盡興了。
所以遇到這樣的對手,由不得清薇不高興啊!
她這些曲折的心思,雖然沒有細說,但從這一番話裡,趙瑾之也能聽出來她的決心,知道自己的想法她其實都看在眼裡,赧然的同時,那股氣也就消了。
也罷,暫且由她。
不過他還是道,“便是勸你也不會聽,我也就不多說了。只是也不必到廢寢忘食的地步,總該爲自己的身體想想。”頓了頓,他用下巴在清薇的頭髮上輕輕蹭了蹭,柔聲道,“我會心疼你。”
清薇聞言笑了起來。趙瑾之捂着她眼睛的手一直沒有鬆開,這會兒她笑起來,力道就有些不好控制,壓住了清薇的眼睛。在這種時候,清薇理所當然是什麼都看不到的。但當這壓制的力氣到了一個界限之後,她卻覺得眼前像是出現了星星。
回過神來,清薇心下不由好笑,自己真是魔怔了,什麼都能想到星星上去。
她挪開趙瑾之的手,笑着坐起身,但才起到一半,便僵在了那裡,腦子裡的念頭一閃而過,將她這些天看到的那些資料都串聯在了一起,然後形成了一條十分清晰的線索!
清薇忘了自己起身起到一半,出神的結果就是又倒了下來,落入趙瑾之的懷裡。
“啊……”她輕聲驚呼了一下,連忙要坐好。只是越忙越亂,馬車又還在前行之中,反而沒辦法立刻起身。
倒是趙瑾之看到她這樣子,產生了誤會,“怎麼,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清薇搖頭,“沒有。”
但趙瑾之可不會相信,仔細的將清薇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問題,但還是不放心的追問,“是不是頭疼?還是身體沒有力氣?我就說你這兩日用心得太過了。人的心力也是有限的,怎麼會不累。”頓了頓,才又道,“罷了,咱們還是回去請太醫來看看纔好,否則我心裡總不安心。”
清薇:“……”
她很想說不至於這樣大的陣仗,自己只是忽然有了靈感而已。但是想到腦子裡剛纔掠過的那個念頭,清薇也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家去翻資料和書驗證一番,於是略略猶豫之後,便默認了趙瑾之的選擇,聽着他吩咐車伕回城。
反正就算自己說沒有他也不會相信的,清薇這樣想。
兩人乘馬車走得慢,所以趙瑾之索性打發了人先回去請太醫。等二人回到侯府,纔剛剛落座,太醫就來了。清薇本着多看看大夫沒壞處的想法,也就伸出了手讓對方診脈。心裡卻想着,趙瑾之把動靜鬧得不小,待會兒太醫若說什麼問題都沒有,他臉上須不好看。
然而太醫搭上脈之後,卻沉吟了半晌,也沒得出個結論,又換了一隻手,診了半日。
趙瑾之的心都提起來了,“太醫,可是我夫人的身體有什麼大礙?”
就連清薇自己也不由得想,莫不是這幾日當真太累了,出了什麼問題?現在說她的身體沒問題,她自己都不太相信了。
片刻後太醫鬆開手,又思考片刻,這才擡起頭來,捋着鬍鬚道,“冠軍侯請放心,尊夫人並無大礙。”
這可真是一位名副其實的慢郎中,趙瑾之聽他慢悠悠的說話聲,只覺得滿心着急,聽完這句話,趕忙問,“那這是……”
太醫這才站起身,面上露出了幾分笑容,朝趙瑾之拱手,“恭喜冠軍侯,夫人這是喜脈,已有二月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