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日開始, 趙訓每日都會來清薇的攤子上坐很久, 而且一定會找她說話。
一開始說的都是些家常的話, 哪道菜味道如何,今日有什麼有趣的見聞, 然後不知從什麼時候起, 就變成了點評清薇攤子上的諸位客人, 然後變成點評過往的路人,最後竟隱隱有點評時政的意思了。
雖然一老一少, 一男一女,但兩人都有些驚訝的發現,他們在許多事情上的看法和見解,竟是出奇的一致!
於是不久之後,兩人就成了忘年之交。
其實清薇一開始跟趙訓說話的時候, 心裡也是有些保留的。畢竟她知道了對方的身份, 自然就不可能口無遮攔什麼都說。何況她是個女子,又是從宮中出來的, 許多事情上都該有些避諱。
但後來說得越來越投契, 彼此也都知道這些話只會在二人之間說,絕不會讓其他人知道, 也就沒那麼多顧慮了。
而對於趙訓這個長輩的態度,也從一開始單純的尊敬, 變成了現在的敬佩,但同時又有種朋友間相處的自在,不會像是在長輩面前那般拘束。她也終於知道, 爲什麼那麼多朝臣來來去去,偏是他趙訓位極人臣,卻又從容身退,安享晚年。
清薇並不知道幾百年後,會出現智商和情商兩個名詞。但她面對趙訓的時候,也總會忍不住產生這樣的感嘆:單隻論聰明和智計,趙訓當然比絕大多數人厲害,但絕不是幾百年纔出一個的那種妖孽,也不過是和絕大多數聰明人一樣的水平,但論遠見卓識和待人接物上的能耐,他卻不知超過這些人多少。
也許,這纔是他屹立不倒這麼多年的訣竅所在吧?
有時候,會做人比會做事更重要。
有這麼一個爺爺在,清薇自然也早就猜到了,趙瑾之絕不會只是在自己面前表現出來的那樣子,魯直粗率,熱心助人。
雖然兩人的對話裡一次也沒有出現過這個人,但不知爲何,清薇總會經常想到他,並將他跟趙訓做對比。單從表面上看,兩人簡直沒有半分相似之處,甚至看起來南轅北轍,但在某些時候,清薇又會感覺到某種微妙的相似。
這讓她漸漸對趙瑾之這個人,產生了幾分探究的興致。
如果說清薇對趙訓,只是從不理解到理解,並不怎麼吃驚於他的智慧和見識,那麼趙訓對清薇認知的改變,就恰恰相反,他幾乎每天都在推翻自己前一天做出的定論,現在心裡除了“現在的女娃娃不得了”這句話,就沒有別的想法了。
更多的則是興奮,是那種終於找到一個能對話的同類的興奮。
自家子孫不爭氣,很多話跟他們說也沒意思。就是能跟自己說得上話的趙瑾之,一來回家的時候少,二來自己還得端着身份,某些不合適長輩身份說的話,也就必須要忍着。但在清薇面前就沒有這樣的顧慮了。
趙訓不知道自己已經有多久沒這樣暢快的跟人對話過了。
他有時候甚至會忘記,最初自己來這裡的目的,只不過想看看自家大孫子到底看上的是個什麼樣的姑娘。現在他每天一大早就樂滋滋的出門,不到清薇收攤絕不走,就連趙家人都感覺他身上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只不顧他是長輩,也是家長,所以沒人敢開口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偶爾趙訓想起自家大孫子,再想起趙瑾之憂心忡忡的說只怕將來壓不住媳婦時,就忍不住想笑。這傻小子也不知道哪來的信心,這媳婦能不能娶回家還兩說,竟還想什麼壓不壓得住!
不過傻小子眼光倒是不錯,倒要看看他怎麼拿下這個媳婦。
這一刻,老爺子心裡沒有半點要幫孫子做助攻的意思,滿滿的都是幸災樂禍和看熱鬧的悠閒。
雖然清薇跟趙訓的關係遠比當初的邱庭波更加親近,但因爲他是個孫子都已經三十歲的老頭子,看在所有人眼裡都是長輩,大家就算看見,也無非感慨清薇的緣法,沒人會生出不正當的念頭。
碧月倒是好奇了一陣子,但跟着清薇來了兩天,見兩人的話題老是圍繞着做菜,就興致缺缺了。加上進了臘月,她的生意也要開張,忙碌得很,消息回過去之後,宮中也沒有要求她繼續盯着,便將此事拋開了。
這天一老一少正在試驗一道新菜譜。說是新菜,但那只是針對清薇沒做過來說的,實際上,菜譜是老爺子在某本古籍上找到的。其中所寫的幾樣食材,兩人都沒聽過,只能根據稱呼和介紹來猜測,選擇現有的食材來進行替代。也就是因此,所以才需要進行反覆的嘗試。
不過做了好幾次,總達不到書上所說的那種色香味,兩人都有些失望。
趙訓安慰清薇道,“你做得已經不錯了。或許那只是書上所用的誇張手法,實際上做出來,也就跟這的差不多。”他說着又嚐了一口新出鍋的菜,不去看書的話,清薇這份手藝已屬難得。
清薇搖頭,“不如就是不如,我難道連這也不能承認?若按您老的說法,還不如說是那時的飲食還沒發展到如今這般多樣,當時的人沒見過多少世面,普通食物也能誇成此物只應天上有。”她說到這裡,自己也撐不住笑了起來。
趙訓道,“也不無這種可能。古人的東西,也未必就一定是好的,不必囿於其中,一味的崇尚古人。”
然後話題就轉到時下崇古的風氣上去了。
原來從治文年間開始,士林風氣便逐漸偏向典雅華麗。雖然大多數人都認爲這是盛世氣象,但也有一部分人覺得是空綴辭藻,並沒有什麼意義。於是以平城尚庸爲首的文士們,就開始提倡崇簡崇古。因爲其中有幾位頗有文名的士子,又加上朝中有幾位高官欣賞他們的文章和風格,因此倒是弄得聲勢頗大,一時風頭無倆。
很顯然,趙老爺子對此不以爲然。
什麼時候做什麼事,這是他的理念。一朝一代,在趙訓看來,其實也跟一個人差不多。最開始的時候,還是個幼童,這時候最關心的問題乃是溫飽,只要吃飽了,其他的就都好說。然後漸漸長大,纔開始學會了玩耍遊戲,追求趣味。而到了少年時期,就有愛美的需求了。
現在的大魏,在他眼中,便如十四五歲少年少女,想要讓他們不愛美,可能嗎?
當然可能也有方正的長輩們覺得他們的喜好過分靡豔,但這又未嘗不是另一種美,不喜歡或是不欣賞,卻不能阻止它的出現和存在。現實中這種長輩會被稱作老頑固,換到國家大事上也是一樣的。
文學的發展,亦遵循此道,每一種風格出現都有他的道理,既然如此,爲什麼非要逆勢而行,崇尚古典和簡潔?
不過清薇覺得他這種想法本身就有些偏激。既然華麗雍容是一種姿態,那麼也當允許樸素簡淡的存在,任何時代,都可能有人覺得前者更美,有人覺得後者天然。兼容幷蓄,方是長久之道。
“你這話倒也不算錯,我只怕他們矯枉過正。”趙訓說着,嘆了一口氣。
文人和士林所代表的風向,影響並不只在文學上,而是能夠間接乃至直接影響到朝政的。因爲這些人中,很有一部分就是朝廷官員,即便不是,也是整個大魏都有名望的大儒,他們的話會有人聽,甚至某些時候,還能夠左右人心向背。
若是這種崇古的風氣擴散到朝堂上,不免又要去琢磨所謂的祖宗規矩,將大半人力物力,用來討論這種實際上用處不大的東西,徒增煩擾。而且,所謂的遵循古法,對於躍躍欲試亟待改革的新帝來說,也未必是好事。
如此一來,便勢必會出現矛盾,屆時朝堂上多半又會分成兩派,陷入紛爭。
從古至今,但凡朝廷上出現黨爭,結局如何自不必多言。今日你上場明日我上場,一開始或許還想着自己的爲政理念,想上位之後爲百姓做些實事,但往往鬥到後來,對不對好不好已經不重要,能夠打擊敵人才是最重要道如此本末倒置,非國家社稷之福。
遠的不提,就是趙訓自己看過的也不少。他這些擔憂,自然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清薇聞言,不由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不是爲這一樣,就是爲那一樣,從古至今皆是如此,就是想管,也管不住的。不過話說回來,我原以爲老爺子遠離朝堂,早已心如止水,如今看來,還是關心得很。”
其實這也不是今日纔看出來,畢竟從之前對各種客人和官員的評價之中,清薇就能看出,趙訓對現在的朝廷瞭解頗深,許多人都能叫得出名字,甚至重要人物的生平他都能記得。不愧是宦海沉浮數十年的老臣。
趙訓道,“不過是爲了那些不成器的子孫罷了。”說着搖搖頭,“若哪一日我不在了,也不知這個家到底還有沒有人能撐得起來。”
一邊說,一邊用眼睛去看清薇。
清薇猜測他是想跟自己提趙瑾之,但她卻並不想同趙訓談論這個人。雖然她也時常將兩個人放在一起做對比,但在跟趙訓相處的時候,大約因爲彼此都不揭破身份,所以才能如此輕鬆自在。一旦提起了趙瑾之這三個字,過去的那種氣氛,就不可能再有了。
再說,如今也不是談論這些的時候。
她正準備站起身離開,便聽得身後有人在議論邱庭波的婚事。這兩位客人是剛纔過來的,說的也是之前沒有的消息:據說邱家已經請了媒人去向家提親。當然,這兩個吏部官員議論的重點是,最近邱庭波的確是同向尚書走得很近。
清薇又重新坐了下來,跟趙訓對視了一眼。
吏部向彥誠,如今朝中有數的幾位軍國重臣之一。出身名門向氏,枝繁葉茂,家族龐大。邱庭波能和向家聯姻,取得更多的支持,自然會引得一干低階官員們羨慕不已。
畢竟,在此之前,邱庭波沉寂了太久,本身也沒有多大的建樹。現在天大的好處從天上掉下來,就砸到了他的頭上,怎能不讓人羨慕?
然而清薇跟趙訓看到的,都是這樁婚姻之下掩蓋着的危機。
虞景登基之後,要面對的就是勢大難制的世家集團,他要取得主動權,勢必只能對其中一部分進行拉攏,讓他們自己從內部分化。畢竟世家之間,也不是鐵板一塊。正好這個時候邱庭波出現在了他面前,表現也還算亮眼,所以自然被虞景看重,當做了突破口。
如果邱家能夠看準形勢,站在皇帝那邊,往後的好處,自然不必再說。
這也是之前清薇會主動幫助邱庭波,而在邱庭波斷了跟這邊的聯繫後,不管是清薇還是趙訓,對他都沒什麼惡感的原因。因爲趙瑾之這一次出征回來,是鐵桿的會成爲帝黨,邱庭波和邱家既然站在皇帝這邊,他們自然不吝善意。
但是現在,朝廷上還沒有什麼變動,邱家就迫不及待的定下了一門姻親。
同樣是世家大族。最關鍵的是,向彥誠正是那位欣賞崇古派的文章,對此大加推崇的官員,也是如今的尚書令致仕之後,增補進入尚書閣的熱門人選之一。
現在還看不出來,但等向彥誠進入尚書閣,掌握了權力之後,很有可能之前趙訓擔心的那種崇古之風,就真的會在朝堂上蔓延開來了。屆時相權和皇權之間的第一次爭鋒便會出現。
而到時候邱家就會夾在中間,兩頭不靠。
這種行爲,便極有可能會觸動皇帝敏感的神經,讓他覺得邱家不受自己的掌控,那對邱家來說,絕不會有什麼好處。
當然,這些道理,他們能看出來,邱家未必看不出來。但這就是世家,他們有自己的傲氣,也有自己的處世之道,並不因爲皇帝是誰而有所改變。對他們來說,兩頭下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片刻後,趙訓才輕輕搖頭,“年輕人,志得意滿,可惜了。”
“也未必是他自己的意思。”清薇道,“世家子弟,無非如此。他又何能例外?”
“丫頭這是在替他辯解?”趙訓眉頭一動,問。
“實事求是罷了。”清薇道,“我們不是他們,自然也不知他們的考量。不過世家大族,本來也不會孤注一擲,將希望放在某個人身上。既然如此,多做些打算,也是再正常不過。”
趙訓搖了搖頭,“如今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已不是文皇帝了,但我瞧許多人還沒反應過來,早晚要吃大虧。”
清薇聽了這話,臉上也露出了一點笑容。是的,世家們已經習慣了文帝的文弱和溫和,處事的時候不自覺的就會帶出幾分霸道。也許文帝不以爲忤,但看在虞景眼中,絕對是必須要拔出的刺。
“人說吃虧是福,能吃虧,也不見得是壞事。”清薇道。
趙訓看了她一眼。也許一開始的時候,他沒有看出來清薇在這件事裡扮演的角色,但熟悉了之後,知道清薇從宮中出來,知道皇帝還在關注清薇,又知道清薇和邱庭波之前的關係,他猜不出具體是怎麼回事,但猜到清薇跟這件事又關係,卻是不難的。
現在見清薇面上不見什麼擔憂之色,不由問,“你費了這麼多心思,難不成就一點都不心疼?”
清薇這般折騰,必然也有自己的目的。現在邱家這麼做,算是將事情徹底打亂了,清薇卻還是不疾不徐,由不得趙訓不好奇。
清薇道,“該來的總會來。再說,水渾些,未必就是壞事。”
從一開始,她幫助邱庭波的目的,就是觸動皇帝的神經,現在既然碧月出了宮,邱庭波這裡也就沒什麼用處了。若後續還能幫得上忙是意外之喜,幫不上忙,對清薇也不會有任何影響。
趙訓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他雖然自認爲對清薇的瞭解已經很多,但到現在爲止,卻還是沒有弄清清薇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她出手的次數很少,幾乎都是站在旁邊看,偶爾出手,也都是小事,看不出什麼。不過這反倒引起了趙訓的興趣,他很想知道,在清薇的目的達成之前,自己究竟能不能將這其中的關竅給看清。
這話他沒有說出來過,但自己心裡卻跟清薇較起了真。
事實上,情況有一點出乎清薇的預料。不知道跟邱家和向家的聯姻有沒有關係。
臘月二十日,是承平元年最後一次大朝會。
過幾日便是小年,正式進入年節,朝廷從上到下都會封印,直到正月十五開印。當然,這並不是說朝廷官員們就可以全部放假回家,不必辦公了。畢竟偌大個國家,每一日都有無數的事情需要處置,就連皇帝自己也不可能完全拋下政事不管。只是不需要再上早朝,衙門裡會輪流值守,而如果有緊急事務,皇帝和重臣會在日常起居的宮殿裡商議,然後直接定下解決方案。同時,大部分不那麼緊急的事務則會推到過年之後。
所以,這一日的大朝會,只有一件事情要定下來。
尚書令年事已高,從前年開始,每年都要上幾封奏摺乞骸骨,只不過當時文帝尚在,堅持不允,所以拖到了現在。如今新帝登基,接下來免不了會有一陣腥風血雨,老尚書令大人便索性稱病在家,每天一封請罪的奏摺送往宮中。
虞景本來也需要扶持一個新人進入尚書閣,所以對他這種做法心裡是贊同的,不過從情面上,還要下聖旨挽留老臣。如此來回十次之後,他才“勉強”的同意了老尚書令的請求。所以如今尚書令的位置尚且空懸。
今日廷推,就是要決定尚書令的人選,同時,其他人的位置順序往前挪,空出來的那一個,則從六部長官之中增補一位進入其中。
升誰不升誰,大家心裡多少都有數。所以廷推進行得很順利,不一時就推舉出了尚書閣現有的官員所領職位:尚書令崔紹,侍中李雲石,中書令裴安國,尚書左僕射林海潮。
然後就是尚書右僕射的兩位候補人選,吏部尚書向彥誠,禮部尚書趙定方。
趙定方被推出來,一方面是在六部尚書之中資歷足夠,另一方面也是因爲他是趙訓的兒子,加上趙瑾之如今還在西南作戰,自然要給趙家這個臉面。但事實上,沒幾個人認爲他會被選中。畢竟他這麼多年來,做官不功不過,並沒有什麼特別亮眼的建樹,至少跟競爭者向彥誠比起來差得很遠。何況掌管的又是禮部這個比較尷尬的部門。
要說禮部重要吧,畢竟是六部之一,而且掌管天下士子和各項科舉考試。但就連這部分權力,太學那邊也一直在試圖爭奪。跟被南衙分去大半權利的兵部一樣,地位尷尬。此外禮部負責的各項禮儀規矩乃至朝臣的服飾,皇室的各種冊封、婚姻等等,又畢竟都是瑣事,而且是很難有多大功勞的瑣事,同掌管官員考評升遷的吏部完全無法相比。
所以在許多人心裡,趙定方就是湊數的。
但是不管怎麼說,這個位置的朝臣任命,不是臣子們可以自專的事,必須要呈給皇帝,由他來做出決定。所以中間這個過場,還是要走的。所以在這名單上,兩人並列於其他幾位重臣之後,向彥誠在前,趙定方在後。
然而當晚鎖院,第二日皇榜上張貼出來的名單上,尚書右僕射的官名之後跟着的名字,赫然正是趙定方。
作者有話要說: 二叔:老實人也有春天【喂!】
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