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前往位於京郊雲臺縣的皇陵時, 虞景給他派了兩個護衛。
這可不是普通的護衛,兩人都是從內衛之中挑選出來的佼佼者,表面上是皇帝擔心叔王的安全, 所以聊盡心意, 實際上是用這兩個人監視福王,免得他暗地裡弄鬼。
但福王就像是沒有想到這一點, 欣然接納了這二人,還對着虞景千恩萬謝, 做足姿態。讓其他人都不免驚訝。
清薇自然是沒有資格來送行的, 但她遠遠站在城牆上, 將這一幕收入眼底。趙訓站在她身邊,微微皺眉道,“只有千日做賊, 沒有千日防賊,福王這一去,反倒成了陛下的心病。”
清薇心頭一動,“也許他就是要讓陛下一直防着他。”
因爲他越是表現得輕描淡寫, 虞景反而越是忌憚。
但是目前他們什麼線索都沒有,自然也不知道福王到底想做什麼,沒辦法進行鍼對性的佈置。
這對虞景而言, 其實不是什麼好事。因爲這意味着他會始終將一部分的精力放在福王身上,以免什麼時候出現意外。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分到了這邊,其他地方自然就減少了。
當然, 單就目前而言,虞景也沒有太多需要牽扯精力的地方,所以倒也沒什麼影響。
其實福王身邊有虞景派去的人,他自然是什麼都做不了的。但這或許就是對方佈置之中的一環,用福王來吸引住衆人的視線,然後就可以在別的方面佈局了。這種手段稱不上高明,卻是捏住了虞景的軟肋。就算明知如此,難道他就能放着福王不管嗎?
“也不排除這種可能。”趙訓轉身看向清薇,“瑾之這裡可有進展?”
清薇搖頭,眼看福王的車駕已經啓程,便道,“祖父,咱們也回去吧。清晨露重風大,待得久了,只覺得遍體生寒,還是早些回去纔是。”
趙訓點頭道,“也好。”
兩人相攜着從城樓上下來,趙瑾之已經騎馬等在這裡了。他自然要隨扈護送皇帝回宮,但過來說兩句話的時間是有的。
見了兩人,他從馬上跳下來,笑問,“巴巴的跑一趟,有什麼感想?”
清薇能知道福王此刻出京,自然是趙瑾之透露的消息。哪知清薇聽說之後,便說要過來看看,當時趙訓也在,湊熱鬧也說要來,趙瑾之一個都擰不過,更別提兩個一起,只得答應。
“感想就是,我夫君真是英明神武,即便是數千人的扈從隊伍之中,也能一眼看見你。”清薇含笑道。這是自然的,趙瑾之身爲羽林衛的首領,皇帝身邊有內衛看着,不用他操心,只需要統籌全局,自然是處於最顯眼最容易看到的地方。這樣方便下頭的人隨時聽候指揮。
但這時候清薇說來,趙瑾之自然不會認爲只是如此,他臉上露出幾分得色,也忘了自己本來的打算,笑着握了握清薇的手,放柔了聲音囑咐道,“天寒了,快些回去吧,路上小心。陛下說是難得出宮一趟,要去一趟玉皇苑,我得跟去,怕是很晚才能回來,晚飯也不必等。”
清薇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領,這才道,“知道了,去吧。”
等趙瑾之走了,趙訓才慢悠悠的道,“我老人家還在這裡,這臭小子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這麼走了?”
清薇笑了起來,“分明是您老人家板着臉嚇唬他,想來他怕你罵他玩忽職守,所以趕着回去了。”
這話迴護的意思顯然十分明顯了,趙訓哼了一聲,到底沒說什麼。他看着小夫妻的感情好,心裡自然是高興的。只是年紀大了,性情上反而返璞歸真,見二人旁若無人的親暱,心裡不免泛酸。
爲了哄好他,清薇只得跟着去了趙府,下廚做了幾樣小菜,纔算哄得老爺子喜笑顏開。
然後清薇纔去了京城商會。
十二樓的生意如今是不需要清薇操心的了。趙大十分有天賦,廚藝青出於藍,如今已經正式掌勺。清薇也只有偶爾興致來了,纔會過去試一試菜,畢竟那邊廚房裡的東西更加齊全。至於日常的生意,姚老八跟陳管家盯着,再沒有不放心的。
她的精神主要放在了京城商會這邊。
上回在清薇的推動下,朝廷出動軍隊,以雷霆之勢將仁義坊這一片混亂之地清理過,之後京城商會再提改建的事情,就容易多了。只是這其中千頭萬緒,十分繁難。譬如如今這些居民們該如何處置,是建好了新居之後遷回來,還是另外覓地安置?另外安置該選什麼地方,搬遷回來又是個什麼章程?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承天門外的那片地倒是沒有那麼麻煩,但屋子怎麼建才能既方便舒適,又能夠住下足夠多的人,也十分費思量。而且,這地方既然在皇城門口,這屋子的建造,也就不可太過簡陋,免得貴人們偶爾從這裡出入看了不喜。但若是耗費太多,將來連成本都收不回,顯然也不符合商人的利益,所以其中分寸,也需要斟酌。
清薇雖然並不負責京城商會的具體事宜,但因爲自己的打算,所以站在了齊東平這邊,希望能夠藉助他,參與並推動京城商會的各項決策。而現在,京城商會將兩個項目分開來,會長福萬年自然負責承天門外這一片地方,畢竟這裡將來造的是官舍,功在千秋,對商人而言,大有好處。而齊東平這個有實力的副會長,則成了仁義坊這塊地方的負責人。
理由也是現成的,當初這片地方是在他的推動下才拿下來的,他心裡肯定有了想法,交給他最合適不過。
既然是齊東平的事,清薇這些站在他這邊的人,自然也就不能不管。所以清薇將大半精力,都放在了這上面。
這件事細論起來,還是古往今來頭一遭,從未有過的創舉。這樣一來,自然也就沒有先例可以借鑑,而且因爲是跟朝廷合作,也不能只顧利益,不考慮在這些百姓們,所以每一步都必須十分謹慎,免得引起嚴重的後果。
爲此一羣人殫精竭慮、廢寢忘食,好不容易纔弄出了一套完整的方案,開始動工。
在這個過程中,清薇出力不少的同時,也學到了許多東西。以前她只是有這麼一個念頭,倒沒想過這些具體的內容,如今參與進來,才發現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若是她自己來做,最後未必不能成,但是中間恐怕要經歷許多波折。
所以說,背靠大樹好乘涼啊!
有了這個認知之後,清薇便向齊東平談起了自己的各種想法,希望把人也拉到自己這邊來。沒想到這一點上,倒是一拍即合,很快達成了共識。
其實這也不奇怪,到了齊東平這個位置,要說生意繼續擴展,也擴展不到哪裡去了,正需要找一件別的事情來轉移精力。而清薇要做的這件事,雖然看起來還是商人,本質上卻是在爲百姓謀福祉,是功在千秋的大好事。若是真的做成了,千百年後,青史之上,未嘗沒有自己一席之地。
齊東平本人樂善好施,所求的也不過是美名,這等好事,爲何要拒絕?
又拉到了一個盟友,清薇心中自然歡喜。潛心投入這項巨大的規劃當中,全然不覺時光的流逝,等她回過神來時,已經快過年了。
臘月裡接連下了好幾場雪,地上的積雪足有膝蓋那麼深。街上路上還有官府組織人掃雪,及時清理,以免車馬和行人滑倒,至於那些人跡不至的地方,則都被白雪掩埋,別有一番意趣。似冠軍侯府這樣的深宅大院,更是有大片的地方被積雪遮住,形成獨特的冬日美景。
因爲要過年,仁義坊那裡的工程自然也暫時停下來了,清薇便也得閒待在家裡。
這日一早起來,就聞到一股幽幽暗香。出了內室,才發現桌上的細頸美人瓶裡插了好一枝紅梅,灼然怒放。
秀蘭送水進來送水,見清薇盯着梅花看,將手裡的盆擱在架子上,回身笑道,“是園子裡的梅花昨夜開了,將軍說夫人喜歡,親自去折了回來插瓶的。”
往常清薇跟趙瑾之是差不多時候起身的,但入冬之後,天氣嚴寒,清薇身上也添了幾分懶怠,不需要出門的日子,總會睡得更久些。趙瑾之起身時倒不會驚動她,只是臨到出門,便會過來糾纏一陣,非得要清薇迷迷濛濛中親他一下,這才心滿意足的出門。清薇一開始還會被幹擾睡眠,到後來幾乎成了習慣,從頭到尾連眼睛都不必睜,隨他擺弄完了,又繼續好眠。
這會兒聽秀蘭這麼說,她走過去將梅枝端詳了一陣,然後轉身去洗臉。
兩人雖然成婚,但趙瑾之還是保持着婚前的習慣,三不五時,就會給清薇送些花兒果兒的過來,大部分都是不知道從哪裡尋摸來的。
梳洗畢,用完了早飯,清薇想到院子裡的梅花開了,便索性打算到園子裡逛一逛。
阿福道,“夫人,不如帶個罈子,去收梅花上的雪水下來存着,等過了年,用來沏茶再好不過。”
“這主意不錯。”清薇點頭道,“那你去找罈子。我記得宮裡賞下來的有一個白瓷的瓶子極好,上面的圖案可巧也是梅花,就用那個。再找個籃子,順便收些花瓣回來做點心。”
阿福答應着去了。片刻後東西都準備齊全,主僕幾個就往花園裡去。
雖然冠軍侯府裡的人已有數百,但相對偌大的園子而言,還是顯得少了些。尤其是在這一片白雪世界之中,幾乎看不到人影,讓人心中又靜又涼,哀傷莫名。
清薇不太喜歡這種情緒,從阿福手裡接了瓶子和籃子在手裡,對她們道,“就快過年了,諸事都忙,今兒且放你們歇一日,隨便在這園子裡耍把。只要小心別碰壞了花木便是。派個人出去看看,若是其他人手上的活兒不忙,也許她們鬆快一日。若是手裡忙着活兒,那就推到明日。”
“多謝夫人!”阿福興奮不已,臉上都是笑容。
倒是秀蘭更爲沉穩,道,“咱們都走了,夫人一人在此,恐怕不妥。瑞香和阿福先去,我跟着夫人吧,明日再歇也是一樣的。”
“不必。”清薇道,“我就在這裡採雪和花瓣,並不走遠。”
秀蘭又推辭兩句,見清薇心意已決,只好有些忐忑的去了。走了幾步,阿福又轉回來問,“夫人,我們能不能用園子裡的雪堆個雪人?”
“你們隨意便是。”清薇道。
她採了一會兒花瓣上的雪,便聽得不遠處熱鬧起來,都是姑娘們的笑聲。遠遠看去,能影影綽綽看到她們的身影,只是看不分明。大概秀蘭還是不太放心,索性帶着人到這附近來,也方便隨時照看。
不過事實上,這份心思最後也沒起什麼作用,反倒差點兒出事。因爲鬧起來之後,自然就顧不上這邊了。一開始她們還安安生生的堆雪人,之後不知道誰先動的手,索性用雪球打起仗來,你扔我我扔你,最後鬧得歡騰了,手上便也沒什麼顧忌。清薇正背對着那邊選梅花,背上一重,被雪團砸中了。
這個意外讓衆人都是一驚,不敢再笑鬧,原地垂手站着,都有些忐忑。
清薇開始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等看到地上摔散了的雪團,這纔會過意來。她看了一眼噤若寒蟬的丫頭們,蹲下身將摔散了的雪團重新捏起來放在手裡,這才朝那邊走過去。
“方纔是誰扔的?”走得近了,清薇便問。
丫頭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阿福猶猶豫豫的站出來道,“是我。”
衆人的臉色清薇看得分明,自然知道其實並不是阿福扔的。但她並沒有追究的意思,因此也不多問,掃了一眼站在旁邊,垂着頭渾身緊張得發顫的小丫頭,朝阿福走過去,將手裡的雪團塞進她的脖子。
頸後一涼,阿福“哇”的一聲原地蹦了起來,將雪球抖在了地上,然後她又意識到不妥,小心翼翼的看向清薇。
清薇終於撐不住笑了,擡手點點她的額頭,“下次小心些。”
這就是不計較了,阿福鬆了一口氣,大聲應下,然後招呼着其他人離開了。清薇見秀蘭還站在那裡,便笑道,“我有那麼嚇人麼?一個個話都不敢說了。”
“夫人氣度威嚴,讓人不敢冒犯。”秀蘭道。
清薇搖搖頭,心想身份不同,就算要她們在自己面前表現自然,恐怕也是做不到的。原本還有幾分玩鬧的心思,也就熄了。
於是當晚趙將軍回家,便被自家夫人塞了一脖子的雪。
“這是幹什麼”趙瑾之莫名其妙,一邊想把衣服裡的雪弄出來。他雖然身體好,不懼嚴寒,但驟然將冰涼的雪球塞進背心裡,還是凍得一個哆嗦。
清薇這才高興了,笑道,“跟你鬧着玩的。”一邊走上來幫他把外面的衣裳脫下來,好方便把雪弄出來。
“怎麼,在家裡無聊了?”趙瑾之問。
清薇嘆氣,“是啊,除了家裡這些瑣事,好像也沒什麼要操心,自然閒極無聊,只好請冠軍侯擔待了。”
“既然如此,何不出門走走,跟其他人交際往來?”趙瑾之道,“最近梅花開了,京城裡的詩會文會,夫人小姐們的賞花會,幾乎天天都在開,不愁沒有去處。”
“沒意思。去了也是大家安安靜靜坐在那裡,最多說幾句進來京城的閒談。偏偏這幾個月京城裡安穩得很,連談資都少了。”清薇道,“我若去了,倒是正經的談資了。”
趙瑾之笑道,“你這裡閒着沒事,我卻是快忙壞了。”說到這裡,他微微一頓,轉頭看着清薇,“不如你來幫我的忙。”
“什麼忙?”清薇問。
趙瑾之道,“還是皇陵那位的事。這段時間陸陸續續也查到了不少資料,只是始終沒能發現異常。我想若是將這些資料從頭到尾的過一遍,說不定會有別的發現。畢竟之前一直都是一段一段的分析,容易疏漏。娘子記憶力好,又最擅長伏線籌謀,這份工作,舍你其誰?”
清薇對他的稱讚倒是坦然受之,只是道,“去羽林衛那邊看?怕是不妥。”
外人不會知道她是去幫忙的,只以爲這是趙瑾之以權謀私,當差都要帶着妻子過來,傳出去更不像話了。
趙瑾之道,“自然不會。我已經稟明陛下,調了幾個這方面的人才過來,專門劃了地方辦公。事情其實是邱庭波負責的,我不過居中策應罷了。你若過去,有他看着,自然無人敢小覷你。”
清薇也不扭捏,趙瑾之安排得如此妥當,她自然沒什麼顧慮,當下道,“既如此,那我就去試試。”
“不過往後可就得早起了。”趙瑾之揶揄的道。
清薇掐了他一把,咬牙道,“有趙將軍看着,想來不會誤事。”
“這是自然。”趙瑾之挑眉。
夫妻兩人笑鬧了一陣,然後才換好衣服就寢。期間自然又免不了親近敦倫一番,趙瑾之體諒清薇明日要出門,並不敢鬧得太過,一次之後就歇了。
第二日天未明清薇就被趙瑾之叫醒。她迷糊中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捧着趙瑾之的臉親了一下,十分自然的往旁邊一滾,預備繼續睡。趙瑾之見狀哭笑不得,只好掀開被子,把人拉起來。
直到被趙瑾之服侍着穿好衣服下了牀,清薇才清醒了一些,想起自己今日也要出門。等洗過臉,整個人便都精神了。吃早飯的時候,還向趙瑾之打聽接下來要與自己共事的是哪些人。畢竟她是女子,難免爲人所看輕,接下來要接觸,先了解這些人,然後方能對症下藥,讓他們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接受自己加入,把時間和精力放到正事上去。
趙瑾之道,“其實那裡目前連同邱庭波在內,一共只有四個人。其中許文濤是從翰林院調來的,年紀雖然不大,但博聞強識,聽說翰林院裡的藏書,他已經看了大半了。另一個叫崔壽的出身大理寺,最擅長抽絲剝繭、尋找線索。曹是非的案子娘子應當聽說過,據說就是他查出關鍵線索,這才能迅速結案。最後一個名叫陸無名,是陛下親自調派派過來的,誰也不知道他出身何處。不過我自己猜測……他恐怕侍奉過那位。”
最後這句話,他是壓低了聲音說的。清薇垂睫思量片刻,便明白了,這人估計是虞景或者先帝安排在福王身邊的,自然知道許多福王的事,因而才加入這項工作。恐怕他的用處,乃是在於區分趙瑾之查到的這些事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些真假參半,哪些又有所疏漏。這一點自然也是十分重要的。
明白了這三人的根底之後,清薇在心裡思量了片刻,就找到了跟他們相處的方式:以才服人。這四人都有自己的本領,要讓他們認同,自然是同樣展露出自己的本領來。而且要直接,更要快。
一邊吃飯一邊想,等到出門時,清薇心裡已經有了底,就等着待會兒見到人之後實踐了。
眼看快到皇城,趙瑾之見她一直若有所思,安慰道,“不必擔心,都是做實事的人,不會爲了成見耽誤正事。等他們明白你的能耐,自然更不會看輕你。”
清薇挑眉一笑,“我不擔心,要擔心的也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