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清楚對方的目的時, 趙瑾之竟陡然生出一種不寒而慄之感。
原來對方百般算計,迂迴輾轉, 目的竟是在這裡。
一旦自己身死, 清薇勢必會對虞景生出芥蒂甚至恨意,到時候福王出面,很有可能讓清薇加入他的陣營,幫助他反過來對付虞景!
清薇的特殊之處,並不單在於她的聰明和手段。畢竟許天師自己在這方面, 有着不弱於清薇的能力。這也是清薇對這件事那麼感興趣的原因,在整個過程中, 她始終有種棋逢對手, 如魚得水之感。而清薇真正讓許天師看重的, 恐怕是她在虞景身邊待過的經歷, 和她手裡掌握着的那些隱秘。
福王的身份畢竟很特殊, 未必需要走到動用武力的那一步才能登上皇位,所以如果清薇也站在他那一邊算計虞景,種種手段施爲之下, 讓虞景失去人心、無法再坐穩皇位, 然後再將福王捧上去,是完全有可能的。
他們想的甚至可能並不是弄死虞景, 而是——廢帝!
以臣立君, 這種事從前並非沒有先例,甚至次數還不算少!雖然乍一看有些異想天開,但細細思量, 成功的可能性卻很高。
但是,趙瑾之想到清薇那個性子,心下不由暗歎。這些人的調查很細緻,居然對清薇的事也有所瞭解,但他們很顯然還是有所疏漏,並不知道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趙清薇若能被人威脅,她就不是趙清薇了。
若自己真的死在這裡,以清薇的聰慧,猜出其中有這些人在推波助瀾並非難事。屆時她會對虞景心生芥蒂是肯定的,但幻想她會因爲仇恨虞景就與福王聯手,替他做事,那同樣也是癡心妄想。不推着兩人鬥個魚死網破、兩敗俱傷,她怎麼可能收手?
不把這兩人弄死,這件事都不算完。
不過,趙瑾之看了許天師一眼,按理說,對方既然算計到自己和清薇,沒道理卻連基本的瞭解都不去做。縱然清薇一向低調,但就算只看她的行事,許天師就當真半點分析不出她的性子嗎?
或許除此之外,他們還有其他的安排,並不擔心到時候清薇會失去掌控。
但趙瑾之不會無緣無故咒自己去死,所以也不去想他們的後手會是什麼了。
能活着還是活着的好,他也不會讓清薇陷入那樣的境地之中。她的聰明才智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但他趙瑾之的妻子,卻不是誰都可以隨便打主意的。想要從他這裡下手打清薇的主意,就更不可能了。
他會竭盡所能的護住清薇……咳,就算護不住,總不可能讓自己反而成爲她的弱點,否則面子往哪裡放?
既然許天師肯與自己說話,趙瑾之念頭一轉,便道,“原來你們如此處心積慮,竟是爲了她。不知京城那邊的情況,到底如何?”
“尊夫人已於月前在宮中早產,誕下一個女嬰。”許天師道,“但爲着替冠軍侯奔走,幾乎沒有休息。可惜宮中的陛下疑心頗重,事實俱在的情況下,怕不會那麼輕易的改變主意。真是讓人同情。”
他說完之後看向趙瑾之,“好了,該說的都已說過,冠軍侯不必想着拖延時間。你的人,怕是找不到這裡來了。”
趙瑾之正因爲聽到清薇的消息而略略激動,聞言心頭一凜。而那邊在許天師的示意下,周圍的人影都朝着趙瑾之這個方向包圍過來。他們的步伐十分謹慎,相互之間也有配合,避免趙瑾之衝破包圍。不過房間那麼小,就算走得再慢,也拖延不了多少時候。
明白今日能打探到的就只到這裡,趙瑾之不退反進,右腿用力在地上一蹬,揉身朝許天師所在的方向撲去,卻是打算擒賊先擒王,先拿下許天師再說!便是不能拿下,有他在這裡,其他人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也不敢驟然下殺手,以免誤傷。
但許天師見趙瑾之朝自己撲來,眼中精芒一閃而過,卻是擺出了對敵的陣勢。
道家講究修持己身,論到對身體的各種研究,卻是普通武學之道所無法比擬的。他學究天人,這方面自然也有造詣。否則不可能二十多年過去,看上去卻還是如中年人模樣,不見衰老。
然而趙瑾之跟他對了一掌,許天師才陡然發覺不對勁。這一掌雖然一往無前、毫無收勢,卻並不帶多少殺意,他心下一驚,連忙高聲道,“攔住他!”
然而已經遲了,趙瑾之藉着對掌的力道,半空中將身一折,朝窗戶出電射而去。
窗外原本有人守着,但趙瑾之長劍一掃,凌厲的劍鋒所過之處,衆人只能避讓,結果這一避,卻紛紛踏入陷阱之中。原來趙瑾之方纔來到後院,並沒有立刻翻窗進入,而是現在外面佈置了一番,此刻才顯出作用!
藉着這個機會,趙瑾之迅速突破包圍圈,揚長而去,與趕來此處的軍隊會合。果然如許天師所說的那樣,他們被人誤導,已經走向了另一個方向。若自己再拖延時間,說不定就真的被留下了。
只不過他自己雖然走脫,但卻也沒能留下許天師。這會兒再帶人追過去,想必那裡已經人去樓空了。
不過趙瑾之還是帶着人走了一趟,不爲別的,就是爲了探查這些人離開的方向。若有機會,他還是要將這許天師除去方可。畢竟此人如今一心算計清薇,還想取自己的性命,趙瑾之絕不會留下這麼大的威脅。
“是屬下的疏忽,才讓這些人走脫,請將軍責罰。”帶人前來的孫勝看着空空的房屋,對趙瑾之請罪。
趙瑾之擺擺手,“不必掛懷。今日打探到了許多的消息,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那咱們接下來該怎麼辦?”孫勝問。
他是少數幾個知道趙瑾之早有去意的人,雖然不知道趙瑾之方纔到底打聽到了什麼消息,但是或許之前的安排會因此產生一些變化。畢竟不論再完整的計劃,都不可能從頭到尾毫無差錯的實施,總要隨時而變。
趙瑾之略略沉吟。
今天他得到了好幾個消息,其中最重要的,莫過於總算確定清薇在京城是平安的。按照許天師所說,那麼當時自己感覺到心悸,便當是清薇生產之日。而那一日,正好日食,宮中想來變動不小。
竟正好碰到了這個日子,好在母女平安。
至於許天師後面說的話,趙瑾之沒怎麼在意。虞景是個什麼樣的性子,清薇比誰都清楚,想來也會有辦法應對。縱然不能讓虞景發兵救援,想來也能讓他暫且相信自己不會反叛朝廷,這就夠了。
第二個消息就是許天師要殺自己。雖然他這邊已經暫時解決了,但想來對方的準備不會只有這一處。而且劉司馬那邊會怎麼做,也不得不防。
最後纔是關於時局的消息。朝廷已經出兵,不日將至。而胡人也終於忍不住,扣關而入。但他們的目的並非攻城,而是劫掠。想來待在大魏境內的時間不會太久,至少在朝廷的兵馬到來之前,會撤得乾乾淨淨。
——在這方面,胡人雖然貪婪,但一向很會看風向,否則也不能在西北這樣的險地安安穩穩的傳承下來。
這生存之道趙瑾之雖不能恭維,但如今被坑的是福王和西北,局勢對他自己有利,他自然也是高興的。
但繼續等下去,並非趙瑾之所願。
自從陷入這般連環算計之中,趙瑾之就始終處於被動,只能按照對方的節奏來走,處處被限制。這讓他非常不舒服。偏偏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咬牙堅持。而現在,他終於看到了另外一條路,又怎麼可能安於現狀?
所以只低頭思量了片刻,趙瑾之便下定了決心,“通知下去,雪停之後就出城!”
“這麼快?”孫勝吃驚。站在他身邊的幾位將領也面露驚容,他們都知道要走,但始終覺得撫州還能守很久,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如此選擇。所以現在這個局勢下,趙瑾之卻選擇離開,大家都難以理解。
不過難以理解歸難以理解,孫勝回過神來之後,立刻道,“屬下領命!”
趙瑾之並非獨斷專行的將領,見他們這樣的神色,便解釋道,“胡人帶着兩萬人馬,打破了長寧關,如今還在寧遠城下。但他們的目的並非攻城,只是劫掠,不久之後便會撤退。咱們要趕在這之前出關,繞到他們的背後,打一場伏擊戰!”
就算虞景不相信趙瑾之會反叛,就算西北的事真相大白,就算一切都可以解釋,但不可否認,趙瑾之佔據撫州城這件事,仍舊是十分犯忌諱的。是否戰時將在外就真的能夠無所顧忌?以後若再有這種事,是不是其他人也可以效仿?長此以往,朝綱不振,並非衆人所樂見。
所以不論如何,趙瑾之這一次還朝之後,形勢必定對他十分不利,說不定反倒可能會獲罪。雖然虞景心裡有數,肯定不會做得太過,但畢竟不好聽。再說,他並非獨自一人,麾下還帶着數萬將士,這些人將身家性命託付於他,他也不可不爲他們考慮。
而若是能拿下胡人這兩萬兵馬,屆時攜此功勞回朝,局面便大不相同了。
若能再找到福王與胡人勾連的證據,便更是完全不必再擔憂。
這些話他沒有過多的解釋,但其他人也並非沒有想過。所以此刻聽說要去伏擊胡人,頓時振奮起來,就連應諾的聲音都更大了。並且頗有些迫不及待要回去整隊待發的樣子。
趙瑾之見狀,便命衆人回營準備。
他自己則待着一隊人馬,去捉拿劉司馬,打算從他這裡再逼問出更多的內容。比如許天師一行會在何處落腳,他又有什麼計策要取自己性命等等。
既然雙方碰了面,許天師不可能繼續留在撫州,必定會設法出城。雖說城門封鎖,但他們要走,想來自有辦法。
而離開撫州之後,他們會去哪裡,卻是不好判斷了。所以趙瑾之須得再多打探些消息,等騰出手來,就去將他們一鍋端了。有了第一次的經驗,相信下一次再過去,不會再無功而返。
遺憾的是,劉司馬也並不知道許天師離開之後會去哪裡。簡單來說,他的級別太低,就像接頭時神秘人所說的那樣,有些事情他是沒資格知道的,所以也不能問。至於趙瑾之這邊,劉司馬卻是吐出了一個名字,讓趙瑾之心中震怒。
他知道自己身邊可能會有福王的人,不過級別想必不會太高,而且也不能接近核心,所以也就放任了。但劉司馬說出來的這個名字,卻是從在京城時就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幾人之一。雖然不及孫勝這樣的關係親近,但也是頗爲倚重之人。
若此人選好時機,驟然下手,趙瑾之還真未必能夠躲過去。
既然要走,趙瑾之自然要將這些釘子都清理乾淨,索性順着這條線一路查下去,將有二心的人都給清洗掉了。
老天爺十分給面子,這些事情才做完,雪就忽然停了。這時候天還沒亮,但雪地裡光線並不低,趕路也不會有問題。趙瑾之當即令人搬開北城門處堆放着的石頭,由此出城!
這一晚撫州城的百姓們又再次聽到了羽林衛入城那夜一般的異動。有了上一次的經驗,這一夜沒有任何人出城查探。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惶惶然的躲在家中,不敢出去也不敢睡覺,直到天明之後,才舒展痠痛僵硬的話身體,小心翼翼的打開門扉,去探聽消息。
然後便發現,一夜之間,這撫州城做主的人,居然又變了!
昨晚羽林衛夤夜出城,朝北邊疾馳而去。城外的西北軍沒能阻攔住他們的腳步,便只能重新接收了撫州城,也算是戰事有了一點進展。只是接下來要怎麼辦,他們還有些遲疑不決。
天寒地凍,西北軍方面在城外紮營攻打了那麼久,都有些承受不住了。將領們還好,畢竟他們的營帳佈置得更加舒適,而且還有火盆保暖,但普通士兵們,大部分沒等上場作戰,就凍死凍傷了。所以昨晚沒把人留下來,西北軍暫時也不想派人去追。畢竟他們自己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同樣也有紛爭,這種追擊的苦差事,派誰去做?
而且看羽林衛行軍的方向,那邊並無城池,而是西北雄關九陽關,出了那裡,就是塞外茫茫草原和大漠了。
趙瑾之若想出關,這些西北軍自然沒有阻攔的道理。
如此一來,他們不費吹灰之力,收回撫州城的同時,還能再參趙瑾之一本,就說他投奔胡人去了,也算是圓上之前所撒的謊。
既然有這等好事,又何必再費時費力的追擊?
當下,還是將精力留着用來對付朝廷的援軍吧。畢竟來的人越多,西北這邊暴露的可能就越大,不得不防。
……
背後這些盤算,趙瑾之也能猜到三五分,這纔是他有恃無恐,直接離開撫州的原因。
若是剛來西北的時候,西北軍爲了打擊他們,少不得要派兵追擊。但在撫州城對峙那麼久,已經知道羽林衛不是好啃的骨頭,自然誰也不願意第一個上,肉啃不下來,反倒崩了牙。
而他選的方向又不是要回京,沒必要拼命阻攔。
圍攻撫州的西北軍是如此想,九陽關的守軍也不逞多讓。羽林衛經過時,他甚至連試探的軍隊都沒派,就直接放他們出關了。
“咱們就這麼出來了?”直到遠遠離開了九陽關,孫勝都還有些不敢置信的樣子,“這就是西北雄關?”
“別因此就小看了他們。若是胡人來犯,就是另一幅場面了。”趙瑾之道,“西北幾個雄關都曾經被胡人打破重建,唯有九陽關從未有過。他們只是不想跟我們動手罷了。畢竟出關之後條件比關內惡劣許多,或許咱們就留在這裡了呢?如此他們自然省下了力氣。”
但雖然如此,可如今的九陽關,只怕也不是當初數千人守衛就能牢牢將胡人擋在關外的雄關了。
天險沒有變,變的只是守在這裡的人。
無論如何,自己到底是給京城的陛下找到了一個插手西北的契機,或許數年之後,等到西北官場肅清,還能恢復往日榮光。
雖說是要繞到胡人的背後去打埋伏,但實際上,出關之後他們沒有具體的地圖,只能按照大致的方向走。——其實就算有地圖,這個天氣也沒辦法用。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很難判斷。
但估計是運氣好,走了三天之後,下面一位將領興致勃勃的帶着斥候來見趙瑾之,“將軍,你猜他們發現了什麼?”
“什麼?”見他一臉興奮,趙瑾之道,“想來是好消息?是否發現了胡人蹤跡?”
“胡人蹤跡是有的,他們曾經在這附近紮營過,咱們的方向沒有走錯。但是這回發現的可不是這個!”這位將領說着將自己身後的斥候拖出來,“你來跟將軍說!”
斥候行了個禮,道,“回將軍,卑職等查探到了一個可疑的車隊。這個天氣,商隊是不可能出門的,就算有人遷徙也不會選這時候。何況誰會遷移到關外來?偏這些人帶着不少物資車馬,倒像是大戶人家出行,着實可疑。”
趙瑾之心頭一動,看了那位正一臉笑容的將領一眼,詳細的問了這個車隊的種種特徵,然後拍手笑道,“這才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本以爲那老頭神出鬼沒,這一次帶人離開,只怕難以尋覓他的蹤跡,卻不料他竟然跑到關外來了,還正巧被咱們撞見!”
“將軍!”那將領聽得他肯定那車隊正是許天師等人,立刻興奮的上前,“末將願領兵前往,將這一行人捉拿過來!”
趙瑾之皺眉想了想,在這種情況下遭遇,拿下這羣人是不在話下的,關鍵是會損失多少。畢竟裡頭練家子不少,尤其是原本準備了用來對付自己的那二十幾人。普通士兵過去簡直就是送菜的。他們走到絕境,未必不會拼死反擊,到時候自己的損失就會更大,沒有必要。
所以他沉吟片刻,還是決定親自帶着人前往。
爲了以策安全,趙瑾之選了整整一千人馬跟隨前往,這回是不打算讓這羣人逃出去任何一個了。
哪知道他們追上去時,車隊竟毫無反抗,許天師更是身披大氅等候在車隊前方,見到趙瑾之,神色複雜的道,“不料冠軍侯竟也是要出關,既然在此碰上,想來我們是走不了了。我等願爲俘虜,送冠軍侯一場大功勞。”
這老頭倒是識趣,知道打不過,索性不打了。不過即便這個時候也還能端着他的神棍姿態,可見眼下的局面,對他而言並非絕境。趙瑾之只略略猶豫,便狠下心來,打馬離開,同時示意身後的弓箭手放箭。
那一瞬間,他看到了許天師臉上愕然的表情。
想必這老頭不明白他爲什麼會這麼選擇。畢竟抓住活的俘虜,要比死的有價值多了。何況他自己身上還藏着那麼多的秘密,都是虞景和朝廷會感興趣的。這也是他敢帶着人投降的依仗。再加上官軍一向都會優待俘虜,並不擅殺,尤其是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就算趙瑾之有心,也要顧慮一下。
但他不知道,趙瑾之心中已經將他的危險程度提到了最高,此人活着一天,他和清薇就一天難以安穩。這種不安完全壓過了趙瑾之的顧忌。因爲若留着他,這一路包括回京之後,都會充滿變數。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又翻出了新的籌碼。
思來想去,還是殺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