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薇的情況非常糟糕。
開始的時候, 她的情況還不錯,任誰看了她和張貴人的模樣, 都會覺得她的生產肯定更加順利。
然而孩子畢竟沒有足月, 清薇之前又消耗了太多的體力,最糟糕的是,孩子的胎位並不正!經過了很長時間的折騰, 清薇連參片都用上了,但先出來的卻是孩子的一隻腳!
春柳摸到腳的時候,心都快跳出來了。她握着那隻小小的、似乎還會動的腳, 差點兒直接哭出來。
生產有多艱難, 她原本只是聽聞, 但今日先是旁觀了皇后難產, 又親眼看到張貴人生產的兇險,那是稍微有一點差池就會要命的!原以爲清薇最穩當,哪知道又碰上了這樣的意外。
雖然跟着清薇的時間並不長, 但在春柳看來,這位冠軍侯夫人沒有架子,待人和善,凡事又都有決斷。
春柳被虞景的人挑選出來訓練,無論性情還是思想,都與尋常的姑娘家相去甚遠,雖然平日裡看着那些專注於胭脂水粉,女工廚藝的女子們,心中總會看不上對方的小家子氣, 但有時也不免會想,是否正常的女子便該是如此,自己這樣反倒不對?
但見到清薇之後,春柳看她行事,倒覺得很對自己的脾性,漸漸也就悟出了一點道理——沒有女子就應該如何,那只是世俗強加在她們身上的東西,有人選擇順從,有人選擇掙脫,但歸根到底,是要先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麼。
想要安穩逸樂,順從世俗的標準並無錯處。若不甘心被拘束,那就要有能掙脫的條件。要想活得自然灑脫,不在於是什麼身份,有多少權勢財貌,而在於自己的心。
回頭去想,若人生重來一次,給她選擇的權利,春柳想,自己仍舊會選擇走上這條路。這麼一想,便能坦然面對如今的身份,不去與旁人做無謂的對比。
因爲這個緣故,春柳對清薇是十分推崇的,跟在她身邊也十分盡心。在春柳看來,冠軍侯夫人這麼厲害,不論面對什麼險境都能從容以對,甚至比皇太后更加鎮定,應該是不論什麼事情都難不住她的。
但生孩子這種事,個人的智慧和武力卻很難用得上,全憑老天爺的心意。
春柳長久沒有出聲,也沒動,清薇意識到不對勁,艱難的睜開眼睛,低聲問,“怎麼……?”
春柳連忙按捺住自己的情緒。現在不是難過的時候,千鈞一髮,半點功夫都耽擱不得。而且她自己沒有辦法,未必清薇也沒有,所以她忍住心慌,開口道,“出……出來的是腳。”
清薇也愣了一下。
就像全天下所有的產婦一樣,清薇自然不可能盼着自己不好,所以雖然也不是沒有閃過“萬一難產怎麼辦”之類的念頭,但都儘量將之摒除,保持心情愉快,而不是一直爲此擔心。
或許在心裡,她也覺得自己這一路走來,雖然算不得上是順風順水,但也的確沒有遇到過太大的波折,運氣應該還算不錯,就算不是上天眷顧,起碼也不會格外刁難。
這世上有那麼多婦人生子,絕大多數都平平順順,沒道理自己卻不是其中一個。
然而不到事情降臨的那一天,誰也不知道自己會遇到什麼。好在清薇從來習慣未雨綢繆,就算覺得未必能用得上,也看了一些這方面的東西,甚至還請教過太醫。
趙瑾之並不喜歡她打聽這些,說聽得多了會影響心情。但清薇知道,他自己私底下也是問過太醫的。
也幸而是做了些準備,雖然不知道究竟是否有用,至少此刻面對這樣的情形,不至於束手無策。所以清薇在一怔之後,便回過神來,先開口道,“參片。”
立刻有人將一塊參片放入她的口中。
和着藥材特有氣息的苦澀滋味入口,清薇便感覺整個人都被“衝”了一下,陡然提起了精神,身體上的沉重似乎都和緩了許多,只是疼痛卻越發的清晰。
清薇喘了一口氣,招手讓春柳過來,低聲道,“孩子……在腹中時,整個身體蜷縮……把腳塞回去……按照正確的方向、轉動,便能讓頭先出來了。”說完這句話,她剛剛積蓄起來的力量又散了些,整個人都放鬆下來,但一雙眼睛還盯着春柳。
春柳眼圈兒都紅了,她瞪大眼睛,用力點頭,“我知道了!”
要將胎兒轉個方向,當然不可能像清薇所說的那麼簡單,稍有不慎,就會對母體和胎兒都造成巨大的傷害,恐怕就算是那些經驗豐富的產婆,也未必個個都能夠掌握這樣的手法,何況春柳根本沒學過這些。好在她學過武藝,對身體的構造多少有些瞭解,在細微力道的把控上比普通人更強,如今也只能勉強一試。
而清薇將這種事交給自己,春柳自然不能有半點疏忽。
她點完頭,要轉身的時候,又聽到清薇道,“要快。”
春柳的腳步一頓,再次狠狠點頭。這個之前張貴人生產的時候清薇就已經說過,羊水破了之後,胎兒在母體之中是無法呼吸的,如果耽誤的時間太長,很有可能會把孩子生生悶死。所以她的動作不但要小心,而且還要快,因爲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耽誤。
走到牀尾時,春柳跪下來,一瞬間有種無從下手之感,甚至她能夠感覺到,自己的雙手在微微顫抖,不敢落下去。
但清薇已經又小聲的要了參片,讓春柳從糾結之中清醒過來。
人蔘是吊命的好東西,但也不是這種用法。短時間內自然能提神振氣,但是一下子吃下太多人蔘,對身子自然不可能有好處,將來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去彌補。而她耽誤的時間越多,清薇就需要吃下更多參片去支持。
春柳臉上的神情一凝,一隻手搭在清薇的小腹上,另一隻手則再次輕輕握住那隻小小的腳丫。感覺到上面活動的力氣已經變得更加微弱,她心下一橫,屏息凝神的開始了手上的動作,一邊將那隻腳塞回去,一邊順着方向推動清薇的腹部,用這種方法來幫助孩子轉向。
她動手的瞬間,清薇整個身體輕輕一繃,但旋即又放鬆下來,她將自己的一隻胳膊塞進嘴裡狠狠咬住,下一瞬間便品嚐到了帶着鐵鏽味的血腥。
如果說剛纔生產的時候,她的感覺像是下半身被撕裂成兩半,那麼現在的感覺,就是一把刀捅進了腹部,還不斷的攪動。
但清薇死死地忍耐着,沒有發出聲音。雖然也有發出聲音以壯聲勢的時候,但她現在的情形,發出聲音就等於是泄了氣。而她的力氣,都必須要積攢起來,等胎位正了之後爆發出來,順利的將孩子生下。
這是作爲一個母親本能的選擇。
鋪天蓋地的疼痛幾乎將她湮滅,清薇強迫自己去想別的東西轉移注意力。
她想到了過去,以前宮中流傳,說陳妃並不喜歡小孩子。清薇一開始也信以爲真,但後來跟她相處的時間長了,才漸漸明白,她不是不喜歡,而是不能喜歡。
陳妃沒有自己的孩子,她也不願意生下自己的孩子。宮裡倒是有,但她不能將自己的喜歡傾注在這些孩子身上,因爲他們跟她並無關係。
倒是待自己,她顯露出了許多柔軟之處。有時候清薇會想,也許自己在她眼中,也算是半個她的孩子吧?所以才這樣的用心照顧,甚至臨去時還要爲她考慮好將來的歸處。
清薇又想到自己將來的孩子。雖然還不知道她會是什麼模樣,但清薇知道,自己和趙瑾之都會非常非常疼愛她。她會像普通的孩子那樣,無憂無慮的長大。他們會盡心教導她,讓她擁有一切他們所期望的美好品質。但當然,她只是個普通人,總會有一些期望無法達成,但不要緊,因爲那就是人的一生。而這世上還有太多東西需要她自己去一一體會學習。
最後,清薇的思緒落在了趙瑾之身上。
不知道他在西北如何了?他知不知道……他們的女兒就要出生了。
這一瞬間,清薇心裡甚至生出了幾分類似委屈的感覺。雖然理智上她知道現在的局勢便是如此,他們沒有別的選擇,但心裡卻還是覺得,若是趙瑾之現在在這裡,一定不會看着自己這麼痛苦。雖然事實可能是趙瑾之即便在這裡也束手無策,但清薇還是一廂情願的相信有他在就什麼問題都不會發生。
然而現在他不在,所以自己一個人,就不能有半分鬆懈。
這些念頭如流水般的劃過,清薇似乎又從中汲取出了足夠的勇氣和力量,直到春柳緊張得有些破音的聲音響起,“看——看到頭了!”
清薇陡然清醒過來,咬着參片開始調整呼吸。
吸氣——呼氣——用力——
吸氣——呼氣——用力——
不知道過了多久,清薇感覺身體上的疼痛甚至已經有些麻木,而最後一絲力氣似乎都已經被榨出來,難以爲繼,眼前陣陣發黑,全憑着一股氣支撐着,纔沒有暈死過去。
但意識已經開始模糊了,頭腦裡也昏昏沉沉的,只機械的重複着口令和動作。
然後,恍惚中,清薇聽到不知是誰驚喜的叫聲,“出來了出來了!”
然後是一聲細若遊絲般的,嬰兒的啼哭聲。
響在清薇的耳邊,卻彷彿仙樂。
清薇的身體陡然一鬆。我要看看孩子,她想,然後就徹底的陷入了黑暗與混沌之中,人事不省。
……
心悸的感覺沒有持續多久,但趙瑾之心裡卻十分不安。他盯着京城的方向看了一會兒,心中有些無力。明白自己此刻並不能給予任何幫助,他只能將心中的擔憂都壓下來,恢復了平日的冷靜。
戰場打掃得很快,還能繼續使用的機關被收回,西北軍的俘虜也被繳械之後集中在了一起,等着趙瑾之發落。
手下的幾位將領正在爲此爭執。
有人覺得既然是大魏的子民,那就應該收編。畢竟他們現在人還很少,而且剛纔審問的結果他們也都是知道的,如果西北的局勢那麼危險,人多一點總是好的。
但另一些人持完全相反的意見。這些人既然都能裝成胡人來矇蔽朝廷,魚肉整個西北,自然就不算是大魏的子民,也不在他們的庇護範圍之內了。而且,正因爲西北現在很危險,纔不能留下這些人。萬一他們偷偷的往外通風報信怎麼辦?或者打仗的時候忽然在後面鼓譟起來,說不定反而會被拖累,不如直接殺了。
最後,爭執不下的人有志一同的轉向趙瑾之,“將軍,你說呢?”
趙瑾之帶兵並不獨,決策之前都會讓大家像現在這樣討論一番,也算是集思廣益,畢竟他一個人想得再周到也難免有所疏忽。而且這麼做,也很有助於提升軍隊的凝聚力。
大家習慣了他的這種作風,所以哪怕平時關係不錯,吵起來的時候也是針鋒相對,寸步不讓。而吵過之後,彼此的關係也不會被影響,因爲大家都知道這只是爲了更好的取得勝利。
不過,當趙瑾之做出決策之後,也不會有人反對。他們只會在討論的時候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希望能被趙瑾之採納。他對這支軍隊的掌控力,由此可見一斑。
見衆人都看着自己,趙瑾之只沉吟片刻,就道,“俘虜先留着,後面或許有用。”
衆人點頭,心裡琢磨着這些人能有什麼用,但誰都沒問。而趙瑾之繼續道,“當務之急,是接下來該怎麼做。諸位可有想法?”
他們現在的處境可以說是相當危險,一個不慎,可能就回不去了。來的時候誰都沒想到西北的局勢居然會是這樣,陷進來就很難脫身出去,所以半點準備都沒有就踩了進來。但既然進來了,趙瑾之也沒有怨天尤人的意思,不如實際一點,考慮一下怎麼樣才能爲自己謀到一線生機。
不過具體要怎麼辦,衆人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人開口。最後還是孫勝站出來道,“將軍之前說要去撫州,可是打算佔了此處?”
趙瑾之點頭,“我們需要一個落腳點,還有各種補給。”
不說別的,如果他們在草原上這麼遊蕩下去,就算西北軍不出動來圍剿他們,他們也會因爲缺少糧食補給而陷入絕境。而且現在雖然是八月,但在西北,氣候已經逐漸轉冷,他們這些人卻是誰都沒有帶着禦寒衣物的。畢竟軍隊出行輕車簡從,輜重都留在後面。而西北軍現在自然不可能再給他們提供這些。
所以佔據一座州城是非常必要的,既能夠獲得足夠的補給,也能夠以此爲根基,跟西北軍周旋。畢竟有高大的城牆阻隔,西北軍一時也不能奈何他們。就算不能解決問題,至少可以支撐到朝廷的援軍到來。
當然,趙瑾之選擇此處,還有另一個原因,萬星觀就在這裡。當然,那些人已經被抓走了,但是因爲福王在這裡待過的緣故,虞景還留着人在這裡。趙瑾之自己這邊想要傳遞消息很困難,但這些人不同。而且,從這個渠道也更令人放心。
雖然目前爲止都沒有見到福王插手此事的痕跡,但趙瑾之還是覺得這件事可能跟他有關。比如那個忽然冒出頭來給朝廷發戰報的愣頭青官員,西北這邊沒人懷疑他,但趙瑾之卻不同。
如果此事當真跟福王有關,那麼他肯定還有後手,須得小心戒備。
“既然如此,那就去撫州。”衆人聞言,便都贊同道。
但又有人問,“可我們如何進得去撫州城?”
他們要是佔據了州城,西北軍就進不去。但是現在在城外的是他們,這就比較令人發愁了。
趙瑾之道,“如今咱們人少,經不起損失,攻城是不必想了。我打算詐開城門,伺機奪取。”
“這個主意妙!”孫勝擊掌道,“我知道了,那些俘虜就是用在這裡吧?”如果只有他們這些羽林軍,撫州那邊說不定會警惕,根本不讓他們進入。但有西北軍陪同就不一樣了。
衆人一想,都覺得這個計劃應當可行,於是立刻討論了起來。雖然計劃有了,但具體如何實施,卻需要周密的計劃,否則萬一被人看破,反而打草驚蛇,而且會浪費掉這麼一個大好的機會。
不過商議的同時也沒耽誤趕路,畢竟他們必須要在今日之內趕到撫州。而且如果趁夜騙開城門,成功的可能性也更高。騎在馬上不便說話,只有停下來休息的時候才能交換一下想法,但趕路的時候,卻可以仔細斟酌思索。
不知道別人如何,但孫勝覺得,自己縱馬馳騁的時候,被風吹着,腦子反倒會比平日更加清醒,而在這種高速的移動之中,周遭的一切都快速後退,變成背景,就顯得自己更加突出,思索起問題來也更清晰流暢,許多奇思妙想也會在這個時候冒出來。而自己斟酌一番之後,又能夠趁着休息的時候與其他人探討,如此一來,思路倒是十分順暢。
等到天色漸漸暗下來,接近撫州城時,一個計劃已經漸漸成形。
只讓俘虜們過去叫開城門肯定是不行的。畢竟這些人未必會聽話,雖然被日食震懾住,但畢竟是訓練有素的邊軍,若是有了機會,說不定立刻就反水。所以必須要有羽林衛的人跟着去。如此,再軟硬兼施,至少能暫時令他們聽話。
包括倒時候如何喊話,如何控制城門,如何衝城,如何接應……凡此種種的細節,全部都已經商量妥當,只等到了地方,抓住時機施行了。
大約這些人掌控西北的時間的確是太長了,所以雖然知道羽林衛來了西北,但是他們的警惕性還是不強。撫州城的守軍見有人過來,要叫開城門,居然也沒有多做懷疑,稟報上面的同時,便命令下面的人升起吊橋了。
這時的城門構造是十分複雜的,關上門之後,還要操作機關,將吊橋放下來堵住城門。這裡是邊城,隨時有可能爆發戰爭,所以每日都會這麼做,以免敵人忽然出現衝城。戰爭期間,甚至還會在城門後對方石塊,這樣才能保證安全,否則城門若是一衝就破,這城也就不用守了。
撫州城的守將聽了下面的人彙報,也不疑有他。因爲他是知道有人在石林那邊埋伏羽林軍的,現在有了結果,往撫州來修整,也是應有之義。而且遠遠看過去,的確都是穿着西北軍配發的衣服。
不久之後,城門打開,城外的人魚貫而入。
過城門的時候,還有不少守軍盯着他們看,還有人熱絡的詢問他們是否有所收穫。所以羽林衛的人都警惕起來,生怕被看出破綻,而身邊跟着的俘虜,有的配合的回話,有的低着頭沒有反應。
然而就在打頭的人進入甕城的時候,一個俘虜忽然高聲叫道,“劉將軍戰死,這些人都是羽林衛假扮!快關城門!”
跟在一邊的孫勝在心裡暗罵一聲,沒想到竟還真有這種不要命的。也許他原本是要命的,但現在這個陣仗有點兒嚇人,繃不住,就叫出來了。而且,之前在城門外,一旦叫破,城頭的人勢必會往下射箭。弓箭無眼,可不會區分敵我,萬一射中自己呢?所以此人進了城門之後,眼看友軍在側壯膽,這纔開口。
而他這一叫,周圍徹底混亂起來。
俘虜們聽到事情被叫破,害怕的同時又帶着幾分希冀。若是撫州守軍能夠幹掉羽林衛,他們自然又自由了。
不過,若是城門沒開的時候這樣說還來得及,現在麼……孫勝一刀了結了那個叫喊出聲的俘虜,然後一揮手,羽林衛們便蜂擁而上,迅速的將城門處的守軍擊殺,接管了這處城門。
而等在城外的大軍聽見動靜,也已經趕了過來。
雖然入城之後多半還要進行巷戰,而被驚動的守軍會做什麼也難以預料,但總算是進城了。
這一夜撫州城殺聲震天。因爲是在城內進行,所以百姓們不敢隨便出門打探,倒是撫州的官員們見勢不妙,大都席捲錢財逃走,而剩下負隅頑抗的守軍,經過一夜的戰鬥,也清理得差不多了。
值得慶幸的是,大概他們來得太突然,城裡的官員們逃走得太倉促,所以城中各處設施,尤其是糧草兵器等等儲備都還在,沒有被毀去。如此,羽林衛這數萬大軍的口糧,暫時總算是不用擔心了。
但放鬆只是暫時的。之前他們雖然有壓力,但事實上,還算能夠從容輾轉。但撫州的消息傳出去,立刻就會引起一系列的變動,整個西北的視線都會集中到這裡來。到時候會有源源不斷的軍隊前來進攻。但這只是外部的壓力,內部來說,羽林衛恐怕也很難徹底穩住撫州的民心。
雖然他們是從京城來的,帶着聖旨,理論上來說能夠讓這些大魏的子民接受。但實際上,這些人在西北土生土長,跟當地的官兵相處更加融洽。羽林衛一來就把撫州的守軍殺的殺趕的趕,強勢收編整個撫州城,難免讓人心裡犯嘀咕。而這些百姓們在周圍的城池之中肯定也有親友故交之類,到時候西北這邊未必不會利用這方面的辦法來動搖民心。
所以奪取撫州城是第一步,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好在趙瑾之並不打算打持久戰,只要能夠堅持一個月左右,等朝廷那邊反應過來,事情就簡單了。
歸根到底,朝廷的反應纔是最重要的。所以這會兒趙瑾之既沒有在清點物資,也沒有跟僚屬們商議接下來該怎麼做,而是親自帶着人,去找虞景派駐到這邊的探子,儘快將消息傳遞回去。
幸運的是,暫時駐守在這裡的人是崔壽。此人之前曾經跟清薇一起共事,尋找福王的線索。後來查到萬星觀之後,他就到這邊來了。萬星觀的人被抓住,他也沒有直接離開,而是留在這裡,繼續觀望。
只是這一出門,卻反而先撞到了熟悉的人。
天亮似乎也助長了一部分人的膽量,已經有撫州的百姓出來打探消息了。看到街上的軍隊訓練有素的走來走去巡查,卻並不滋擾百姓,他們都暫且放下了心。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目前看來姓名無礙。
撫州這座城市非常特殊,因爲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歷史上易主的次數簡直不可盡數。不是胡人與中原人的爭奪,就是中原人自己內部分裂,割據混戰。遠的不說,就說前朝滅亡之後,大魏立國之前,前後不到三十年的時間裡,撫州城卻總共換過十幾次主人!
雖然大魏立國之後就安穩下來了,但是從前的故事還一直在百姓們之中口口相傳。所以他們才能那麼快接受撫州再次易主,只要不影響日常生活,其實上頭管事的人是誰,除非嗜殺成性打算屠城,否則跟他們關係不大。
趙瑾之見狀,倒是放鬆了一些,轉頭叮囑下面的人儘快張貼文書告示,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別讓百姓們自己猜測,儘量將民心安定下來。這件事之前商量過,但畢竟這一夜太過忙碌,可能目前還未提上日程。
但立刻有人上前道,“將軍有所不知,今日一早就已經寫好告示文書,張貼出去了!”
“哦?”趙瑾之有些驚訝, “是誰負責此事?”
“這個倒是不知。但屬下聽聞,有一班士子主動登門幫忙,因此才能進展得如此順利。”羽林衛之中有一部分子弟出身世家,自然是讀書識字的,但要說詩書文采有多好,那就是說笑了。寫這種文書,其實也勉強得很。若只是他們自己,這會兒估計還在抓耳撓腮的想詞兒吧?
說曹操,曹操到,前面就有一羣人正在沿街張貼告示。趙瑾之見狀便道,“過去瞧瞧。”
結果一過來就看到了兩個熟人。
趙瑜和趙珍也看到了他,那樣子似乎有點兒想躲,但是又有點兒激動,因此臉上的表情顯得十分矛盾,讓趙瑾之又好氣又好笑。讓人把張貼告示並且宣讀的差事交給旁人,他領着二人找了個僻靜處,這才能坐下說話。
“怎麼回事?按照行程,你們這會兒應當回京了纔是。”趙瑾之道。
趙瑜道,“本該是如此的,只是我們才從離開西南,就聽說這邊有戰事,同行的還有數位士子,都說我輩讀書人該當報效家國,值此危急之際,應該到西北來出一份力。”
“所以你們就來了?”
“是啊。”趙瑜有些沒底氣的應道。雖然他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但是面對趙瑾之這位兄長,還是不免有些壓力。原本他們帶着人主動上門自薦幫忙,就是因爲聽說冠軍侯來了,所以想幫幫忙。但現在卻不敢多說了。
趙瑾之本來想斥責他們胡鬧,但轉念想想,又覺得他們能想到這些,且不懼危險的趕來,這一年出門在外沒有白費,心裡倒生出了幾分感嘆。果然雛鳥離巢之後,纔會成長得更快。看兩人如今的精氣神,已經與之前在京城時大不相同了。這一番歷練,對他們應該很有好處。
只是三叔若是知道此事,恐怕又要不得安寧了。
不過,若只是來鍛鍊一番,這樣也就足夠了,所以趙瑾之道,“要報效家國,不在這一時。秋闈在即,你們該趕回去溫書了。莫耽擱了時候。而且我這裡還有一件事要你們幫忙。”
“是什麼事?”趙珍問。
趙瑾之沒有斥責的意思,他們都鬆了一口氣,聽到還能幫得上忙,自然更加開心。
待得聽說是送信回京,便又蔫了。趙瑾之只得將情況簡單的說了一下,然後道,“這可不是普通的書信,關係到我們羽林衛數萬大軍的生死,也關係到西北這數百萬羣衆的安危,你們切不可掉以輕心!”
二人聞言一凜,正色答應了。
趙瑾之略略思量,沒有用普通的書信,而是在生絹上寫好信之後,讓人縫進二人衣服的內襯之中,絲毫不起眼。然後叮囑他們回去之後火速離開,否則遲了撫州被圍住,再想出去就難了。
之所以要這樣做,也算是趙瑾之爲自己加一重保險。畢竟崔壽那裡是否值得信任暫且不提,能不能夠成功將信息送出去也很難說。畢竟他來西北的時間不短,肯定已經被人注意到了。
而將生絹書信縫進衣服裡,也避免被同行之人發現,同時若是路上遇到意外,也不會暴露。再者生絹和紙不一樣,就算打溼了也不會損壞,只怕上面的字會被洗掉。不過好在趙瑜和趙珍也知道一點情況,這書信只是作爲佐證而已。
讓人將他們送走之後,趙瑾之才前去拜訪崔壽。
其實崔壽已經察覺到了西北的不對勁。畢竟他的本職工作,就是從各種細節之中推斷真相,所以雖然這件事被掩飾得很好,但還是讓他察覺到了一些蛛絲馬跡。只是目前還沒有什麼進展而已。聽到趙瑾之將真相和盤托出,不由十分震驚。但結合他自己發現的內容,兩相印證,他立刻相信了趙瑾之的話。
“真是荒謬!青天白日,我大魏的土地上,竟有此等事發生,真是令人髮指!冠軍侯放心,我這就上書陛下,將此間之事一一分說清楚,請朝廷派人增援。”他對趙瑾之道。
趙瑾之則提議道,“此事事關重大,恐怕要請崔大人親自回京一趟,面陳陛下了。”
否則光是書信,許多細節說不清楚,容易造成誤會。再說這件事交給其他人,也實在讓人難以放心,萬一走漏消息……
崔壽想到這裡,鄭重的點頭道,“既如此,下官就跑一趟。”
完成了這件事之後,趙瑾之才投入到撫州的治理之中去,務求在消息傳出去,整個西北動起來之前,勉強將這裡的人心穩住。否則打起仗來若是這些百姓在背後譁變,那他們就半分勝算都沒有了。
當年高祖皇帝一日連下十餘城,不就是因爲城內的百姓們都盼着魏軍,甚至半夜偷偷來替他們開城門?
西北雖然地廣人稀,但相較而言,地方也着實算不上大。雖然趙瑾之已經盡力封鎖消息,但也不過拖延了幾日功夫,羽林衛不但沒有被伏擊,還反過來弄死了劉將軍,將他的人馬全部俘虜,甚至佔據了撫州城的消息便已經傳遍了。
整個西北陷入震動!
自從他們之間這道牢固的利益鍊形成之後,有多少年西北沒有過這樣的大事發生了?而現在,一個冠軍侯,帶着區區數萬人馬,竟然直接就將整個西北都挑了,這實在不能不讓人吃驚和意外。
上頭的巨擘們不慌不忙的調動兵馬,打算進攻撫州。
趙瑾之需要一座城市來作爲根基,這樣方能夠抵擋住西北軍的圍剿。但西北軍在震怒之後,何嘗不覺得眼下這個局面也不錯?畢竟如果趙瑾之到處亂跑,四處偷襲,他們還得小心防備,免得一不小心自己吃了虧。但現在趙瑾之待在撫州,烏龜殼子雖然很厚實,但卻只能任人宰割,失去遊擊機動的優勢了。
當然,其實趙瑾之在外面遊擊,他們遲早也能把人圍住,逼到絕境,但肯定比現在這樣麻煩多了。所耗費的時間和精力無算。而攻城雖難,這卻是在西北,他們的地界!
當然,調兵遣將也是需要一段時間的。所以等到這些人兵臨撫州城下時,已經過去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
趙瑾之算了一下,星夜兼程的話,派出去的人這會兒也快到京城了。——如果他們沒有在路上被攔住。
事實上,趙瑾之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爲崔壽儘管親自出馬,但最後還是被攔在了路上。攔住他的甚至不是陰謀陷阱也不是軍隊,而是一個案子。
他離開西北不久之後,就路遇大雨,借住在一戶人家避雨。結果對方知道他的身份之後,便跪下祈求他救命。
原來這家有個十四歲的姑娘,因爲生得好,就被鄉里一個惡霸糟蹋了。幸好這惡霸倒也沒有不認賬,派人求娶姑娘,只不過是去做妾。畢竟失了清白,何況也得罪不起惡霸,這家人只好把女兒送了過去。哪知這惡霸根本是不懷好意,轉頭就把如花似玉的姑娘賣到了窯子裡,換了錢吃香喝辣。而這家人前去理論,卻反而被惡霸打傷,又說既然是他家的人,如何處置都是他家的事,不需要外人多管閒事。
悔之晚矣,但總不能眼看着自家女兒深陷火坑。正着急的時候,崔壽出現,這家人便彷彿抓住了救星,求他救命。
崔壽原以爲只是一件小事,雖然還有十萬火急的要事,但實在卻不過對方跪地相求,只能答應了。原本料定三兩天就能解決問題,哪知道那惡霸和當地官府聯合起來,施展出種種手段,平白耽誤時間,就是不肯處理事情。等崔壽回過神來,意識到這其中有詐時,已經被拖延了六七日,偏偏他還無計可施。
案子是真的,一個淪落風塵的姑娘也是真的,他不可能視而不見。好在耽擱的時候不算太久,只希望趙瑾之能多堅持幾日。
然而崔壽不知道,就在他被耽擱在路上的這幾天時間裡,京城中早已風雲突變。而西北的局勢,更是莫測到身在局中的人完全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