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連老天都眷顧, 八月裡西北就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雖然西北天寒,這個時節天氣已經轉涼, 往年也不是沒有過下雪的情形, 但就算有,也只是零星細雪,下到地上就不見蹤影的那種,連滋潤一下西北常年乾涸的土地都做不到。
然而今年卻不是。
這第一場雪便飄飄颺颺,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就連西北風似乎也被這氣勢鎮住, 並不再吹,鵝毛般的雪片直直的往下落, 很快就在屋頂上、樹上、山間和地表累積了厚厚一層。
等到雪停時, 地上的積雪已沒過腳踝, 足有成年人小腿肚那麼深。
這一場雪來得太過及時, 以至於推門看到眼前純白的世界時, 整個撫州城中都是一片歡聲。人們裹着厚厚的衣裳,在雪地裡奔走着。城頭上值守了一夜,又累又凍的士兵們被換下來之後, 甚至也不急着走, 伸着頭往城外駐紮的營地方向看。
“咱們這裡有屋子遮擋着,尚且如此難過, 那些西北軍住在帳篷裡, 只怕更糟糕吧?”此時,趙瑾之也正領着人到城頭上來巡查。孫勝看到那邊營地裡飄起的煙霧,不由幸災樂禍道。
這一場雪之後, 氣溫陡然降了下來,天寒地凍,而西北軍來得倉促,行軍在外又沒有那麼多講究,物資肯定不會那麼充足。在這雪地上睡上幾夜,不需要打仗,他們自己就該受不住了。
“也別掉以輕心。”趙瑾之同樣凝視那個方向良久,這纔開口道。
他說話間呼出白色霧氣,又被迎面而來的風吹散,連通聲音似乎都在風聲中被削弱了,但身邊的人卻都立刻收斂起臉上的輕鬆。
這裡畢竟是西北,城池寨堡之間相互連同,彼此守望相助,西北軍想要物資,並不像撫州這邊這樣麻煩。而且站在這裡的人都很清楚,別說是下雪,就是下刀子,這些西北軍也不可能會退。
仗還是要打。只是天氣於他們有益,或許拖延的時間能更長一些罷了。
想到這裡,所有人的視線都忍不住往東方看去。那是京城所在的地方,撫州這邊的變動已經過去許久,京城那邊也該做出應對了。只是不知道情形到底如何,援軍又什麼時候纔會來?
孤城死守,其實困難的並不是城池防守,畢竟撫州城的城牆既高且厚,一時半會兒間是不可能被突破的。真正可怕的是那種孤立無援的處境所帶來的壓力。
這種壓力趙瑾之能承受,他的屬下和士兵們也能承受,但撫州城中的普通百姓呢?
趙瑾之接手撫州城之後,採取安撫的手段,加上西北距離西南不願,他的名聲多少也傳到過這裡,所以雖然撫州城的百姓們仍舊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總算安定下來,沒出什麼問題。
但隨着城外圍困的軍隊出現,民情每天都會有些細微的變化,雖然趙瑾之採取了許多辦法進行安撫,但都收效甚微。
西北軍中的士卒雖然來自全國各地,但不可否認,西北的子弟最多。
而撫州城作爲西北重城,人口衆多,自然也是招收士兵的主要之地。城裡的百姓們,不少人家都有子弟在西北軍中服役,只是並不駐紮在撫州而已。而現在,下面那些攻城的部隊之中,很可能就有他們的子侄。這仗一打起來,自然有許多人無法接受。
到現在爲止,城外的攻擊只是試探,趙瑾之這邊要保存實力,自然也沒有還擊,所以局勢還能控制得住,但接下來呢?
如今戰況還不激烈,他尚能分出人手壓制百姓。有官兵看着,自然沒人會輕舉妄動。但等戰事進入白熱化,莫說所有士兵都要投入其中,就是百姓們,也要被組織起來,上城頭幫忙。到時候若出了亂子,趙瑾之這一番心血便極有可能付之東流。
所以趙瑾之的思緒只在遙遠的京城停留了不久,就轉到了眼下的局勢上來。不是他不願多想,畢竟相較擔憂局勢的其他人而言,他還要擔心有孕的清薇,那一天那種令人渾身戰慄的心悸沒有再出現過,但趙瑾之卻始終不能放心。但現在想這些並沒有什麼用,索性將精力集中到自己能用得上力的地方。
趙瑾之站在沉思了一會兒,轉頭對孫勝道,“在城頭架上鍋,將雪燒開了潑在城牆上。此事你盯一下。”
“屬下領命!回頭就讓人過來開工,爭取明日之前全都凍上!”孫勝立刻道。
這冰牆的辦法,史書上也記載過。冬天氣溫極低,尤其是在西北這種地方。水潑到牆上之後會迅速凝結成冰,反覆澆築,便成了冰牆。衆所周知,冰面滑不留手,不論攻城的人是要架雲梯還是堆沙土,都很難收到成效。用來守城,是再好不過。而開水凝結的速度比涼水更快,所以需要將之燒開。
反正這裡的人都明白,他們要保存實力,最好不要跟西北軍對耗。畢竟兵力對比上差距實在是太多了。
而且,在這種時候,將四面城牆都凍住,還有個好處,那就是能防着城中百姓們想逃出去。
其實戰爭開始之後,城門處就已經堆滿了石頭,避免被衝破。畢竟他們自己就是這麼進來的,自然不可能再犯這種錯誤。但即便這樣,也不是完全保險。若是百姓們譁變起來,鬨然衝過去要奪城門,說不定真能成功。
但只要用冰塊將城門也凍住,絕了離開的期望,反倒能讓這些人安安穩穩的留在城中。沒有退路,他們至少會安分些。至少在城破之前,應該不會做無謂之事。
所以趙瑾之搖頭道,“士卒們需要休息備戰,組織一批民衆過來。最近備戰的準備,也可組織他們去幫忙。”
“他們會不會打別的主意?”孫勝皺眉問。他始終信不過這撫州城裡的百姓。畢竟他們在西北土生土長,對他們這些京城來的軍隊心懷戒備,心理上反倒更親近西北軍。
趙瑾之道,“目前不會。如今城內這樣的局勢,若是他們太清閒了,反倒容易生事。”
孫勝聞言眼睛一亮,心領神會的道,“是,屬下這就去給他們找點兒事做。”
“也別太過,以免生出逆反之心。”趙瑾之叮囑了一句。
城牆畢竟沒有多大的地方,孫勝組織了上千人齊齊上陣,架鍋燒水,不到半夜就將四面城牆都澆完了。這還是爲了避免被城外的軍隊看破,過來搞破壞,所以特意在黃昏之後才正式開始動手。
第二天起來,城牆上已經有了指節厚的冰塊附着,摸上去又涼又滑。孫勝自己將各處檢查了一遍,十分滿意,決定往後只要有空就組織百姓們來這麼一回,儘量將冰牆弄得厚一些。若有一尺那麼厚,就算大魏這邊的攻城利器弄過來,他們也是不懼的。
可惜的是,很快城外的軍隊就探查到了這個消息,然後迅速的發起了一次攻城。
不過從規模上看,仍舊只是試探性的攻擊了一道城門,而且失敗之後迅速退走,連傷員都沒留下幾個。
所以雖然又是一場小勝,但城頭上的人沒有一個高興,反而都面帶憂色。誰都能看得出來,這些西北軍是在等。等什麼?自然是等他們的人到齊。這一次的陣仗一定不會小,等人到齊了之後,勢必會從四面城牆發起進攻,到時候應對就不會如此容易了。
而現在的這種騷擾戰,只是讓他們的守城工作做得不那麼順暢。或許還想逼得城內的軍隊躁動起來,出城與他們對陣。畢竟就算現在人沒有來齊,相較而言,也是具有優勢的。
之後幾天,每天都會有小隊人馬過來進行試探性的騷擾和攻擊。
而城外駐紮的軍隊,越來越多了。
大戰一觸即發。但趙瑾之也沒有想到,戰爭會以這樣一種方式開啓。
這天上午趙瑾之照例帶人巡邏,而城外的軍隊又派人前來騷擾。但不知爲何,今日他們的軍隊沒有上前,反而只是遠遠的觀察。雖然隔得遠看不清,但趙瑾之能夠感覺到,領頭之人的視線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他問身邊的人,“那是誰?”
羽林衛進城時,撫州城的官員大部分外逃,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逃走的。因爲種種原因,低階官員有很多都留下來了。
也正是因爲有他們在,趙瑾之才能夠維持住整個城市的運轉,迅速安撫人心。畢竟出來說話的人,仍舊是百姓們平日裡熟悉的那些,他們對上面換了個人執掌這座城市的感覺就不是很深了。
雖然軍隊進城當夜風聲鶴唳的情景仍舊令人心驚膽戰,但既然一切如常,大家就漸漸放下了心。
而趙瑾之身邊的這位劉司馬,就是如今官職最高的一位,頗有些手段。據說之前就是他在負責城中的各種具體事務,而在趙瑾之接手撫州城之後,他也一直主動配合,幫助他迅速穩住局面。
羽林衛畢竟對這裡絲毫不瞭解,所以雖然對他的出發點有所懷疑,但趙瑾之還是把人帶在了身邊,以備諮詢。
其實他猜測此人或許跟福王那邊有些關係,但目前福王應該是希望自己與西北軍對峙的,劉司馬自然會盡心竭力輔佐他,所以趙瑾之也暫時並不擔心此人在背後搞什麼小動作。而且把人放在身邊,也算是一種另類的監視。當然,該有的防備也不會少。
劉司馬果然對西北的軍政十分嫺熟,擡頭望了一陣,道,“應該是定州徐聰徐將軍。”
他點出這個名字,趙瑾之立刻對上了人。西北兵患多,自然戰將也多,將星如雲。但即便是在這些聲名卓著的將領之中,徐聰也是其中的佼佼者。所以今年才四十出頭,便統領一州兵馬。趙瑾之來這裡之前,有傳言說他很快就會晉升到南衙,更進一步。
說話間耽擱了一點時候,再擡頭看過去時,趙瑾之卻發現,那頭徐聰已經張弓搭箭,瞄準的正是他!
周圍的人唬了一跳,紛紛撲過來要護住他,但趙瑾之只擺擺手,就讓他們離開了。他目測了一下彼此之間的距離,即便劉聰手裡拿着的是最強的弓箭,射到這裡來也不會留多少力氣了,完全能夠擋住。更大的可能則是直接射飛射偏,大可不必如此緊張。
“嗖——”一聲輕微的破空聲傳來,趙瑾之擡起手中的劍一擋,“叮”的一聲,那支箭射中劍身,然後落了下去,果然輕飄飄的沒什麼力氣。
“準頭不錯,就是力度不夠。”趙瑾之收劍,淡淡道。
這樣一支箭,示威?不像。
站在身後的趙二上前一步,將地上的箭拾了起來,“將軍,這上頭綁着書信。”
“傳書?”趙瑾之將信封接過,取出一看,心下不由一驚。再擡頭看去時,那邊劉聰仍舊騎在馬上,遙望此處。而他身後的營帳內,無數士兵涌出,迅速結陣,朝此處感慨。
趙瑾之心下一凜,立刻揚聲提醒,“敵襲!備戰!”
立刻有傳令兵將消息通傳到四座城門。這邊既然動了,其他地方自然也會有行動。
劉司馬見趙瑾之面沉如水,不由問,“將軍,信上究竟寫了什麼?”
趙瑾之掃了他一眼,將手裡的信紙遞給他。
劉司馬接過去掃了一眼,眼中立刻有一抹喜色閃過,被趙瑾之捕捉到。但旋即這喜色就被滿面真誠的擔憂掩蓋下去,他擡起頭來,看向趙瑾之,“將軍,這……”
“無妨。”趙瑾之看了他一眼,擺手道,“對方既然發了信過來,這消息就算想遮掩,恐怕也瞞不住了。”
話音才落,便聽見城外傳來氣勢十足的喊聲,“冠軍侯趙瑾之辜負皇恩,勾結胡人,反叛朝廷,攻佔撫州,其罪當誅!”
成千上萬道聲音聚集在一起的聲勢是非常嚇人的,彷彿這個世界上就只有這一種聲音,其他的都自然消失,完全聽不見。那一瞬間趙瑾之覺得自己腳下的城牆似乎都爲這種聲勢所奪,輕輕顫動。
但他很快意識到這只是自己的錯覺,轉頭對劉司馬道,“先安撫城中百姓。”然後又叮囑孫勝去督促備戰。
敵人在發動攻勢之前宣佈這個消息,無非就是要以聲勢奪人,好讓撫州城這邊自己鬧起來,至少也要影響一下士氣,如此,攻城纔會更加順利。畢竟如果連朝廷都已經爲趙瑾之定了罪,他們就算繼續拼命,又能有什麼好結果?
至於撫州城內的百姓,趙瑾之是冠軍侯的時候都很難轄制得住,何況如今成了叛臣?
但趙瑾之不相信朝廷會下這種荒唐的旨意。不說虞景那邊還危機重重,不可能在沒有定論的時候直接給自己定罪,單說趙家和清薇,也不會眼睜睜讓此事發生。
當然,也有可能清薇和趙家出了什麼意外,無力爲他奔走。
趙瑾之不願意相信會有這種可能,但卻不能不做最壞的打算。如此一來,朝廷的援軍自然不會再有,就算真來了,支援的是誰也還兩說,已經不可指望。
但絕境之中,趙瑾之沒有放棄,而是仔細思索自己的出路。
虞景並不是一位糊塗的帝王,相信只要有機會在他面前分說,就能將這件事弄清楚。當然,首先自己得活下來,有機會在他面前開口。這就是趙瑾之要做的。其次,要讓自己的話有分量,就需要一些別的籌碼。
而這些是都在趙瑾之的計劃之中,就算這個消息出現,帶來的變動也不大。所以目前最緊要的,是保持自己的節奏不被打亂。
他轉過頭,朝趙二使了個眼色。趙二微微一愣,連忙躬身退了下去。而趙瑾之自己,則手持長劍,站在城頭上督戰。
大魏的西北軍,攻城的手段自然不是胡人能比。他們調集了大批的攻城器械,甚至可能又在城外製作了一些,所以十分充足。不過,目前攻勢雖然非常激烈,但是因爲冰牆的存在,卻是沒什麼成效的。就算攻城的部隊在掩護下抵達了城牆下,雲梯剛剛搭上來,甚至不需要城頭的人伸手去推,就會直接滑開。
至於被巨木撞擊的城門出,冰牆已經開始出現裂縫,但因爲跟整個城牆形成一體,所以並沒有滑落的意思。除非將整塊冰面撞碎,否則只要一夜過去,這些冰塊又會再次凝結在一起。
節奏還掌握在他們的手中。
當然,這種情況也是暫時的。
守城戰的第十天,第一個西北士兵登上了城牆。
當然,這個士兵很快被殺死,被他衝出來的這個缺口瞬間被彌補,甚至沒有引起什麼騷動。但親眼看到這一幕的趙瑾之卻十分明白,這是一種信號。
冰牆畢竟不是銅牆,就算可以修復,也彌補不了每天這麼激烈的攻擊。所以現在整個撫州城外的冰牆已經變得坑坑窪窪,很多地方都直接露出了牆體。所以那個士兵才能順着雲梯爬上來。
但更致命的是,除了雲梯之外,西北軍還在城牆下堆起了沙袋。經過十天的努力,沙袋已經有了明顯的高度,再過一段時間,估計就會有半個城牆那麼高。到時候再借助一些設施,西北士兵們就能輕鬆的翻上城頭。
有了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雖然在這個過程中,西北軍方面損失慘重,但局面仍舊對他們有力。畢竟他們的人數衆多,而且不惜犧牲。就算休戰的時候,因爲城門已經封閉,所以沙袋堆在那裡沒辦法清理,撫州城的守軍只能眼睜睜看着西北軍一點點接近自己。
趙瑾之居高臨下的看着這一切,在心裡估算局勢。
按這個局面算,撫州最多隻能再堅持不到二十天的時間。
之所以那麼短,是因爲趙瑾之完全沒有將城裡的百姓們計算在內。若是將百姓們組織起來,那麼再守三個月也有可能。但眼下的局面,城裡的情況雖然穩定下來了,但要讓這些百姓跟自己死守城池,卻絕無可能。趙瑾之也不可能信得過他們。
而他現在心裡盤算着的念頭是,什麼時候撤退。
是的,知道朝廷很有可能不會有援軍過來之後,趙瑾之便決定放棄這座堅城離開了。之前決定堅守,是因爲朝廷那邊會有援軍前來。但現在,離開他們纔會有一線生機。至於要去的地方,趙瑾之也已經想好——直接出關!
眼下天寒地凍,就算有足夠的物資,士兵們在野外也很難生存下去。別說是大魏的軍隊,就是草原上的胡人,早就已經習慣了這個天氣,也不會在冰天雪地的時候出兵。
而出關之後不是草原就是荒漠,也很難尋覓到人的蹤跡,更遑論是獲得補給。
所以趙瑾之猜測,一旦他帶人出關,西北軍隊很有可能不會追擊。他們可以不計代價攻城,那是因爲趙瑾之一旦活下來,對他們十分不利。但出關之後本來就凶多吉少,而且還能索性給他栽一個投奔胡人的罪名,西北這邊反倒不會如此緊逼了。
如此一來,他們纔會有喘息的機會。
當然,趙瑾之不可能真的深入草原。他會迂迴繞道,前往燕州。如今的燕州知州是趙訓的門生,關係密切,他取道燕州回京,能夠最大限度的保證安全,乃至獲取補給,否則這數萬人就真的可能要活活餓死了。
到了燕州,設法與家中,與朝廷取得聯絡,往後的事,就要再說了。
當然,在那之前,趙瑾之還有一件事要做。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發生了一點意外,這是6號的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