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的時候沒看見付覺生的人影,自然也不見池小荷。根據寧立言的經驗,池小荷這種女孩其實不難對付,只要男人能拉得下臉,把她糊弄住便不算多困難。付覺生大概就是去做這件事,以保全自己的飯碗。
陳夢寒陪在寧立言身邊強顏歡笑,酒窖裡那一幕如同沒發生過。但是作爲最熟悉的人,寧立言還是能感覺到她的不自在。
酒席間小日向談的還是福建自治。大家都不是傻子,看得出來以福建之力對抗南京,註定有敗無勝。但是從福建問題發散到華北,就是另一回事。池墨軒發言很謹慎,基本不說正事,但是偶爾一兩句也表達出華北與福建不同,日本關東軍近在咫尺,如果發生類似事件,南京方面絕對不敢訴諸武力。
張英華這幫人談不到多聰明,但也沒有傻子,對於這個話題根本不接話,只是說些風花雪月。結果就是一幫昔日的職業軍官談文治,真正的文人與馬賊大談武功,場面好不荒唐。
話不投機,這頓飯便只能草草收尾,小日向招呼衆人來到公寓門外說是拍合影。攝影師早就準備好了,一幫人站成兩排,小日向、池墨軒前排居中,其他人按着歲數官銜排列位置。小日向特意把寧立言叫到自己身邊,在照片裡佔了個突出位置。
合影裡所有人除了池墨軒以外,胸前都彆着普安協會的雙龍浮雕琺琅章,這就是最好的證據。有勳章在日後想要抵賴,便是勢比登天。同樣是投名狀,小日向這個手法倒是最爲高明。
等到合影結束,小日向便不見了人。池墨軒則主動拉着寧立言來到客廳抽紙菸,一副相見恨晚的樣子,詳細詢問着他如今的情況以及寧家的情形。
“立言開了家貿易行?”彷彿發現新大陸似的,池墨軒的嗓門都提高几分,隨後又搖頭感慨:
“我來天津好幾天,從來沒人跟我說過這件事。我們薊密公署需要從天津採購大量的軍需物資,必須找個可靠的貿易行。這件事我說了算,既然立言做這生意,那我就不再考慮其他人,回頭我們就定合同!”
這種軍需採購類似前清辦糧臺,做這種生意的商人必然發財。薊密區雖然轄地有限,但是養活一個貿易行總是綽綽有餘。從常理看任何一個商人聽到這個生意都會喜不自禁,唯有寧立言態度淡然,對這筆大生意一點都不上心。
池墨軒頗有些沒趣,正要再找別的話題時,舞會已經開始了。
天津的外國人裡數日本人的舞會水平最差,這幫人缺乏娛樂細胞,組織社交娛樂活動的能力也嚴重不足,日本女人的羅圈腿更不是跳舞的材料。在馬匪中混跡了太多年頭的小日向顯然也不擅長操持這種活動,加上對這事沒上心,舞會就更不成個樣子。
留聲機裡播放着舞曲唱片,一幫北洋遺老擁着高麗、日本女人僵硬地走來走去,腳步沉重的像是砸夯。寧立言很有些心疼這幫老頭,一個個跟高麗女人貼得那麼近,也不怕被她們嘴裡的大蒜味嗆死?
付覺生不知道從哪冒出來,拉了陳夢寒陪自己跳舞,池小荷坐在一邊沉着臉喘着粗氣,一看就是怒火中燒。
池墨軒的目光在舞廳裡逡巡,隨後牢牢停留在陳夢寒身上,不住誇獎着:“立言好福氣啊,陳小姐這等絕色佳人都成了你的紅顏知己,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聽說租界裡還有一位美女偵探也和立言情投意合?有機會邀請出來大家見一面,彼此交個朋友如何?”
“池秘書乃是殷專員的心腹,貴人事忙,怕是沒這個時間吧?”
“不管多忙,吃頓飯的時間總是有的。不過立言有句話說得沒錯,汝耕對我確實倚爲長城,就連今天這場應酬也是公事。”
池墨軒的聲音壓低幾分,腔調裡卻又帶上了難掩的得意。點起了一支呂宋菸,翹起二郎腿,神態格外倨傲。
“尚旭東不過一平頭百姓,何來這麼大的面子和財力,籌辦如此規模的協會?光是維持費用,就不是他所能承擔。別看他掛着滿鐵公司的招牌,又有憲兵隊的關係,都是口惠實不至,根本沒有資金支持。若不是我們薊密區每月提供特別經費五萬元,這個協會根本無法開辦。名義上普安協會是民間機構,實際上也是要接受薊密區管理。”
小日向不在,池墨軒便顯得放肆,雙眼幾乎不錯神地盯緊陳夢寒絲毫不做掩飾。
普安協會是日本人的機構,要說管理也是他管理你們這幫漢奸纔是。你們最多是掏錢捧角的“秧子”,哪裡有資格發號施令。這話留着騙那幫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吧,騙我還不夠!寧立言心裡頭罵着,嘴上哼哼哈哈的敷衍。
雖然看得出池墨軒的企圖,寧立言卻沒當事。陳夢寒作爲女明星,這種人不知要應酬多少,壓根不會有困難,也犯不上自己操心。
池墨軒又說道:“不知道尚旭東是否跟立言說了,普安協會未來要正規化,內部必須建立管理機構。我給你交個底,這個職務可不是大家關上門作戲,而是有好處的!”
他一臉神秘地說道:“普安協會的總辦,每月享受兩千大洋的特別津貼,除此以外還能和大日本帝國的軍方直接對話。便是日本憲兵隊也可以隨意出入,這可是天大的好處。立言既然是管碼頭的,好多話不用我說,和日本憲兵打通了關節,碼頭上不知要省多少氣力,發多大的財!”
“立言別以爲我是跟你說笑話,咱們兩個一見如故,我是真的想要幫你。尚旭東和日本憲兵隊相識,我和汝耕兄卻是領事閣下的好友,兩者一天一地,在我們眼裡,尚旭東算得了什麼?經營這麼大一個協會,可不是他擅長的東西。立言出身名門,操持這種事乃是行家裡手,這個協會理應由你負責纔對。”
池墨軒看看左右,又壓低些聲音:“別看這個協會是尚旭東發起的,誰說了算得由我們做主。你和他的青幫輩分相當,出身比他好得多,又是英租界的警務官員,有得天獨厚的便利。只要我在汝耕兄面前進言,這個位置非你莫屬。”
“池秘書這是說笑了。我們跑江湖的講究義氣二字,尚旭東雖不曾和我磕頭結拜,也是他把我請來協會的。我奪他的位子,以後還有什麼臉在街面上走動?”
“立言這話就太迂腐了。如今不是清朝,不講究忠孝節義那老一套的東西。不管是江湖幫會還是政府機構,都是有能者居之,這也是爲了公事着想。你不要有心理負擔,這事不會損害你的名聲。”
“公事?我們一幫青幫的人和殷專員還能有公事?”寧立言裝着糊塗。這件事自己不應該知道,只能等着對方點破。
池墨軒也意識到自己色令智昏,這話說得有些欠妥,連忙打着哈哈:“薊密公署每月特支經費,自然是有公事的。不過麼,這裡面的事情錯綜複雜,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咱們今天只談風花雪月,這件事我們改日詳談。小荷,過來!”
付覺生依舊和陳夢寒在跳舞,過程裡已經換了幾張唱碟,其他人彼此都交換了舞伴只有付覺生拉着陳夢寒不放。兩人一邊跳一邊竊竊私語,低聲交談着,池小荷的臉色已經如同鐵青。
池墨軒招呼着侄女和寧立言打招呼,隨後指着付覺生道:“你今天怎麼不和覺生跳舞?”
“叔叔沒看到他正跳得開心,我又何必去添亂?”池小荷沒好氣道。
“這叫什麼話?覺生只是在應酬而已,你怎麼能亂髮脾氣?這種社交場合,男人都少不了應酬的,我又不是沒教過你。這樣,我陪你過去就是了,免得你不管不顧和覺生吵起來。立言,你有沒有滿意的舞伴,要不要我幫你介紹一個?”
池小荷看了一眼寧立言,忽然道:“應酬?好啊,那我也要應酬。寧先生是吧?我邀請你做我得舞伴。”說話間,她主動伸出了手。
當下一張唱片響起時,舞場上便成了池小荷與寧立言組成一對,池墨軒則接替了付覺生和陳夢寒起舞。幾個女人邀請付覺生做舞伴都被他拒絕了,獨自回到座位上向陳夢寒那裡看着。
池小荷舞跳的一般,加上心不在焉,幾次差點踩到寧立言腳上,惹得他眉頭微皺。對這個女孩他沒有多少好脾氣,直接冷聲道:“池小姐要是累了,可以到座位上休息一會,不必勉強。”
“不!我不累!”池小荷邊說話邊側頭看了一眼付覺生,發現他的目光依舊圍着陳夢寒打轉,一咬牙,朝寧立言嫵媚一笑,“三少別生氣,我接下來肯定好好的,不會踩到你。作爲道歉,今晚我只做你一個人的舞伴。”
她的道歉顯然不止於此,隨着舞曲進行,她的身體開始一點點朝寧立言的懷裡靠過去,如同那些職業舞女一樣。寧立言向後閃避着,但是池小荷貼上來的速度卻比他躲閃的速度快,一邊如同蛇一般纏上來一邊低聲說道:“我一個女孩子都不怕,寧三少一個大男人又有什麼可怕的?”
是啊。你都不怕,我怕什麼?
付覺生和陳夢寒的糾纏,以及池墨軒的不知進退已經讓寧立言頗爲憤怒,此時池小荷的挑釁便是火上澆油,徹底激發了他的怒氣。手臂如同鐵箍一般攬住池小荷的腰肢,如同對待一個舞女而非淑女一般,把她抱在懷裡,也在她耳旁道:“池小姐在玩火,就不怕引火燒身麼?”
池小荷的身體有片刻僵硬,但是隨後就順從地靠了過去,雙手搭着寧立言的肩,將頭貼在他胸口,低聲說道:“不管火還是人,我都玩得起,但是你玩不起!我是殷專員的乾女兒,你要是敢不規矩我就喊日本兵把你抓起來!帶我去付覺生面前,快點!”
兩人保持着這種親密的姿態轉動身形,一路向着付覺生轉過去。離付覺生越近,池小荷就越發放肆,等快要到他座位面前時,她竟是學着一邊舞女的樣子,發出幾聲笑,故意提高了嗓門道:“討厭!你的手往哪裡放呢。”
她的眼睛看向付覺生,後者此時正歪着頭向舞廳角落看去,那是池墨軒和陳夢寒的位置。池小荷的嬌嗔和嗤笑,他多半一個字都沒聽見。
放唱片的人體恤着一干舞客年邁力衰不堪久戰,這時候音樂已經變得極爲舒緩。這幫久經沙場的北洋老將不愧戎馬半生,各個龍馬精神,隨着音樂帶着身旁的女人往角落裡移動,還有人乾脆拉着舞女向樓上走去。
寧立言本以爲池小荷會衝過去和付覺生大吵一架,已經鬆開了胳膊,不想池小荷反倒貼的更緊,同時低聲說道:“親我!”
“池小姐,你說什麼?”
“親我!就在他面前親我!如果他還是無動於衷,我就跟你上樓!”
“這種玩笑最好不要開。”
“我沒跟你開玩笑!你不是說我在玩火麼?那好,我倒要看看會不會被火燒死!我池小荷說到做到,他只要不阻止你,我就陪你上樓!送上門的機會都不要,這可不像你們這種人的作風!”
就在她逼着寧立言表態的當口,房間裡忽然響起陳夢寒的嬌叱。“池秘書,您喝醉了!”
付覺生站起身,緊張地向角落看去,寧立言則一把推開依舊糾纏他的池小荷,大步流星向着陳夢寒所在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