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秘密監獄時,已經是次日黎明時分。
這一帶負責警戒的都是錫克兵,還有英國軍官。由於這個地方的敏感,防衛格外森嚴。形跡可疑的人不需要查問身份理由,當場就刻意逮捕,甚至可以開槍。在這一帶不用擔心小日向的耳目,行事反倒方便。
先是把滿面嬌羞慵懶無力的連珍放到華家,隨後在華夫人那複雜的眼神中,寧立言與唐珞伊逃離出來,開始向回走。
唐珞伊同樣滿面緋紅,和連珍很有些像。雖然替華子傑放哨,難免聽到兩人之間的一些動靜,但是寧立言不認爲唐珞伊是爲這個臉紅。她是個合格的醫生,不是連珍那種嬌小姐。
她也不是在羞愧。事實上在面對華夫人時,她的態度始終親近,但分寸把握得也準。始終以女兒自居,從未認爲自己是悔婚的兒媳。
寧立言還在想着,唐珞伊已經說話了:“華伯母這邊,會不會也有人監視?”
“監視肯定會有,不過沒關係,我派了警察。名義上說是監視居住,實際上就是保護華家的。發現可疑的人,他們就會動手抓捕。明天華夫人就要乘船離開,日本人做不成什麼。”
“我不擔心日本人,只是擔心立言被他們懷疑。”
“我這是走的公事,誰也說不出什麼。換誰在我這個位置,都只能這麼做。”
“那就好。”唐珞伊應了一聲,過了片刻又說道:“子傑這邊總算是放心了,連樹彬也很安全,至於曹錦春……”
“他在海關貪墨以及倒賣查扣物資,收受賄賂的證據,都已經交給了伯納德。雖然海關屬於南京政府,但英國人有權對僱員做出處理。尤其他的盜賣罪行很嚴重,起碼要判十年監禁,十年之內他是出不來了。”
唐珞伊點點頭:“那我就放心了。十年……人生又有幾個十年。紅顏白首,家國崩碎,或許十年之後,整個天下都變了模樣。他放不放出來,都沒差別。”
寧立言沒有接話,唐珞伊這話沒說錯,十年後便是英租界都不復存在,這件舊事提起來,也就沒用了。
唐珞伊又說道:“子傑要在監獄裡待多久?”
“大概兩三年吧?關鍵是要這件事的風頭過去,然後偷偷把他放出來,讓他去四川和連珍團聚。如果這小子運氣好,連珍昨晚上就能懷上孩子,再見面時他就是父親了。”
“我倒是覺得連珍運氣不錯。這個亂世裡,她這種出身良好長得又漂亮的女孩子很危險。不管到了哪裡,都會有人想打她主意。能嫁給自己一直喜歡的人,保證自己第一個男人是自己挑選的,就是天大的福分。”
寧立言道:“也不用那麼悲觀,四川的形勢是有點亂,但是連家在四川也是大戶人家,不至於隨便被人欺負了。再說連珍雖然看上去柔弱,也是學過開槍的。”
“那又有什麼用?女人柔弱也好,有本領也好,都註定是苦命人。縱然一世安穩,卻和心愛之人有緣無份,也是枉然。”
寧立言聽出她話裡有話,搖頭道:“也不能那麼說。連珍其實也是在冒險,如果子傑的案子有個什麼變故兩三年之內出不來。或是真的有了身孕,對於一個獨身女子來說,也是個折磨。所以我纔要幫他們做好結婚證,不讓二小姐太辛苦。”
“爲了愛人冒險又有什麼關係?”唐珞伊並不認可寧立言的話:“結婚證那種東西證明不了什麼,一世白首同牀異夢的夫妻,不過是彼此折磨。只要傾心相愛,哪怕沒有名分,也是甜如蜜糖。連珍多半是真的想要懷上子傑的孩子,否則不會同意如此荒唐的要求。只是她的思想還有些老舊,想要孩子的目的是爲華家傳宗接代。在我看來,那其實不重要。孩子是愛情的結晶,也是彼此之間的紐帶,比起延續所謂的香火重要多了。”
“未曾成親便有子嗣,怕是要承受輿論上的壓力。”
“現在是民國,又不是清朝,怕什麼?南京政府放着淪陷的國土不管,專心和人打內戰,輿論可曾有半點力量阻止?阻止不了大人物,專門和小老百姓爲難的輿論,我才懶得理會。總不過是些長舌婦人自己求而不得,便嫉妒那些心願得償的女子,理會她們作什麼?”
寧立言感覺車裡的溫度有些高,烤得他不大自在,只好把話題向着降溫的方向引導:“連珍是個好女孩,子傑他們也是好男孩,就是做事太草率了。搞了這麼個毛躁的襲擊,不是把藉口往別人嘴裡送?保下他們算是第一步,還得保下其他抗日團體的臉面,別讓洋人認爲抗日義士等於暴徒。”
“這事……立言怕是又要和喬小姐商量了吧?那是個智多星,又有人脈,這種事少不了她出頭。那把我放在路邊就好,別耽誤了立言的正事。”
“這話從何說起?自然要把珞伊送到醫院的,這事不是着急的事,再說也不能事事指望喬雪,我是個男人,也得自己想辦法。”
唐珞伊看看寧立言,“若是立言信得過我,不如我們到診所裡一起想想,正好也和大嫂聊聊。那是個跑江湖的女人,也是有辦法的。”
宋麗珠的身體此時已經基本痊癒,但是寧立德還沒回來,她也沒急着回寧府免得惹婆婆生氣。在醫院裡每天練練功夫吊吊嗓子,再有就是幫唐珞伊照顧其他病人。她在身體康復之後,主動要求學習護理知識。唐珞伊也理解她的想法,人總要找點事做,不然會憋出病來,宋麗珠尤其如此。
等見到寧立言,宋麗珠更是高興,拉着兩人到牀邊,先是問了寧立言的身體恢復如何,接着便誇獎起唐珞伊。她和楊敏、唐珞伊的交情都不錯,對於喬雪絕口不提。
這種跑慣碼頭老於世故的女人可以避開誰,顯然是對誰沒有好看法,寧立言便也就不提喬雪的事。都是在街面上混事的人,這點默契總是有的。幾句交談之後,宋麗珠主動把話題引到了日租界的爆炸案。
“日本人的歹毒,我是親自領教過的。他們對我這個孕婦下殺手,又怎麼會在意其他孕婦性命?這必然是日本人的栽贓嫁禍手段,用兩條人命來潑髒水。高麗人、中國人,在日本人的眼裡也未必算是人命,這事他們做的出來。其實我們跑碼頭的時候,也遇到過類似的事。到地方開戲,若是沒打點好報館,必然有一幫知名的主筆出來,把你罵個一無是處。老百姓不懂裡面的門道,看到有人罵你,就當作是真的,不肯來買你的票,這戲就不好唱了。”
唐珞伊問道:“那你們就這麼忍着?”
“那當然不行。忍着就要捱餓了。只能請個大有面子的人來說合,擺酒請客送紅包,央告幾位主筆再寫一篇文章,把我們誇一誇。那幫人是隻要票子不要面子的,只要有錢,什麼都肯寫,不惜自己和自己作對。這樣折騰一回,倒是讓戲班子名氣更大了。”
“那要是這招不靈呢?”唐珞伊繼續問着。
“那就得找其他人幫忙了。我們遇到過這種事,一個主筆罵我們,另一個主筆就來誇我們。明明還沒送錢擺酒,這人就給我們出頭。後來才知道,是兩個主筆不和,借這件事鬥法。這個人說東,另一個人就說西。至於誰有理,這事沒人說得明白,反正大家各說各話,誰都不服誰。其實老百姓也分不清誰有理,就是看個熱鬧,要是一邊倒呢,他們就認爲你沒理。要是兩頭罵起來,他們就跟着看熱鬧,最後也就不了了之。”
唐珞伊道:“大嫂這個辦法,其實就是把水攪渾,來個亂中取勝。”
“我不懂這麼多道理,就是亂說幾句,勝負可說不上來。”宋麗珠微笑道:“論韜略我可不敢和老三比,他纔是拿大主意的。我也就是閒着沒事,湊個熱鬧。這是大事,我不敢隨便干涉。不過按我們江湖人的經驗,事情怕涼不怕熱,若是這兩三天沒個應對,日本人的話先入爲主,再想擰過來可就不容易了。”
寧立言點頭:“我明白大嫂的意思。只是得讓日本人先鬧騰一下,英國人才會重視,有他們出面,咱們就能躲在後頭打悶棍。反正只要有我在這,就不能讓小日本痛快。”
宋麗珠點頭道:“老三是個英雄,嫂子心裡有數。不過這事不能明着說不是抗日團體乾的,那樣等於和日本人頂牛,你的一番苦心就白費了。再說老百姓也不會相信。”
喬雪既然不在,唐珞伊便主動承擔起參謀的責任:“那不如劍走偏鋒。何金髮的姨太太懷着身孕,爲何要去小澤家裡?小澤不可能承認是自己把她叫去的,那樣就沒法取信於人。我們就利用這點,跟他好好鬧一鬧!”
“你的意思是?”
“別忘了我家世代御醫,編個脈案出來輕而易舉。我就說何金髮乃是陽薄之人,生不出孩子。這份脈案只要流出去,租界的報紙立刻就能鬧個熱火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