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與逃亡的遊戲,很快便結束了。過程中有槍聲響起,旋即又消失。十幾分鍾後,幾個白俄裹着一個人向寧立言走來。“老虎”安德烈走在最前面,藉着碼頭的燈火,可以看到他臉上那令人生厭的笑容。
“他跑的可真快,不過再快的兔子也逃不過獵手。讓我們看看,這位給我們找麻煩的先生,到底是誰。”
寧立言手下的打手沒人動地方,全都簇擁在寧立言身邊。這年月江湖大亂道,租界裡的人與洋鬼子相處久了,就更加不可信任。眼下出了這檔子事,誰也沒法斷定是不是要演一出火並王倫,因此格外謹慎。
陳友發身邊的人將一盞“嘎斯燈”提過來,安德烈抓住俘虜的頭髮使勁向上一提,這人的相貌便呈現在面前。
華子傑!
即便是一路上已經捱了不少拳腳,以至於鼻青臉腫,但是寧立言依舊第一眼認出了他,心裡忍不住暗罵了一聲:該死!
情形不妙!
寧立言素來相信,計劃外的變故是災難的發端,事件註定一樁接一樁。本不過是一場普通的煙土運輸,縱然良心有愧,也不過是荊軻刺秦要樊於期獻頭,或是要離斷臂,只要將來剷除了陳友發這顆毒瘤便是。可華子傑的出現,極有可能讓這一切偏離軌道,乃至徹底傾覆。
多虧了喬雪。
寧立言心底暗自叫了聲僥倖,於此時此地,忍不住想起那個美麗而又精明的女人。爲了今晚的交接,她給自己安排了後備計劃。本以爲是小題大做,現在看來,說不定便要發揮用處。
今晚怕是要熱鬧!
寧立言心裡嘀咕着,同時控制着自己的衝動,沒讓身體做出任何危險舉動。安德烈看似漫不經心,眼睛始終沒離開自己胸膛咽喉,一隻手也放在衣兜裡,身旁幾個白俄估計拔槍的速度不如他,乾脆把槍拿在手裡方便射擊。
誰也不信誰!
兩方本就缺乏信任,華子傑的出現,則把這種不信任推到了極處。表面上大家一團和氣,實際上只要有一點異動,立刻便是一場血戰。
不能輕舉妄動,更不能感情用事。以爲人論,華子傑遠勝於張衝,甚至遠勝於自己。但是一個人是否得力,並不能單純以人品判斷。何況自己要做的事業,也不屬於慈善家與騎士,好人未必有用。
寧立言隱瞞了這次的煙土運輸,就是擔心華子傑對於煙土的執念和他的正義感,會導致整個事件不受控制。這短時間相處,寧立言對華子傑看得通透。那是個善良、天真又有些衝動的大男孩。跟他講大道理意義不大。在華子傑心裡,正義打不得折扣,不管爲了何等理由,正義都容不得妥協。
這樣一個正直的青年,於抗日大業中很適合成爲助手,前提是他經過足夠的訓練,心性上可以成熟起來。眼下這種愣頭青,就只會害人害己。對他的使用必須限制,很多消息能瞞則瞞。天知道他怎麼跑到這來,是誰告訴他這個消息?
風中飄來名爲陰謀的味道,讓寧立言的心沉到谷底。陰謀來得太突然,他不喜歡。
陳友發這時已經冷笑起來,聲若夜梟。
“哎呦?我當是誰呢?這不是華家大少爺麼?夠勤快的,大晚上跑碼頭值勤來了?這是誰給您的差事啊?把我們華大少當成苦力使喚這可不行,快告訴我是誰,我得跟他理論理論。”
華子傑怒目而視,一言不發。寧立言心知,此時自己必須表明立場。咳嗽一聲,“子傑,你發什麼瘋?誰讓你來碼頭的?”
“卑職得到消息,今晚在碼頭有大宗煙土運入租界。特爲前來,抓捕煙匪。如今人贓並獲,請長官抓人!”
糊塗!
若是在唐珞伊的小樓裡,寧立言會毫不客氣地把他罵個狗血淋頭。你以爲自己是誰?七進七出的趙子龍,還是力殺四門的小羅成?一個人就敢來抓煙匪,你長了幾個腦袋?
可是他也明白,華子傑不是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的危險,而是無計可施。連工部局的董事,租界的高層都可能被收買,下面的人又能相信誰?若是華子傑真的帶一隊巡警前來,很可能人還在半路上,消息已經送到陳友發手裡。
爲了心中的理想,寧可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這是一個英雄應有的品質,也是這個年月,人身上最難得的精氣神。若是整個中國所有百姓都有這等膽魄豪勇,日本人武力再強,也不可能佔據國土欺壓同胞。
但是事實總是令人絕望。大家心裡都有數,這個世界上總歸是普通人多過勇士。何等高貴的品質,都不足以逆轉力量上的差距,一個人鬥不過這個世道,這孩子怎麼就不明白?
眼下這種情況,自己沒辦法開口求情,否則便坐實了嫌疑。陳友發便能想明白,導致他價值百萬煙土被查抄的人是自己而不是錢大盛,兩方馬上就要火併。華子傑是自己的心腹,什麼都不說,都難以洗清嫌疑,更別說講情。
寧立言並不畏懼火併,但是卻沒有把握承擔後果。爲了一個華子傑,導致自己愚弄幾方左右逢源的計劃失敗得不償失,也對不起自己之前的步步爲營。他不能救人,但是卻也不忍心看着他死。
這是個有着良好家世大好前途的年輕人,品行高潔,熱情樂觀。他應該有着美好的未來,而不是年紀輕輕就死於非命。
雛鷹剛剛學着翱翔,不能折斷翅膀。
安德烈這時已經把左輪槍頂到了華子傑的太陽穴上,手指扣住扳機,便準備擊發。寧立言已經做好阻止的準備,不管用怎樣一個理由,都得設法保下華子傑的性命。
可是不等他開口,陳友發已經搶先一步,劈手從安德烈手上奪走了槍支。
“哪涼快哪待着!你小子殺人殺上癮了是吧?若是有這個癖好,趕明個我給工部局打個申請,給你補個行刑隊的差事?剛殺了一個督察長,現在又要殺個探目,你是要瘋啊?不懂好歹的東西!”
陳友發罵罵咧咧地接過槍,隨後朝寧立言笑道:“老毛子就這個德行,根本不懂得輕重,別跟他們一般見識。我是守法公民,哪敢殺人害命,更別提對巡警下手了。”
說話間,他已經把左輪槍托在手上,遞到了寧立言面前。
“只有警察才能殺人,師弟多費心吧。這小子看見咱們交易了,留他不得。”
投名狀!這纔是真正的投名狀!
寧立言心裡有數,之前的試探只能算開胃菜,真正的大餐,現在纔開始。
陳友發果然起了疑心,雖然嘴上不說,實際對自己也動了惡念。若是自己不肯殺死華子傑,便是不打自招。接下來,自然就是打個天昏地暗。
他並不怕那幫白俄,可是在這火併了陳友發,日本人那邊,這齣戲便唱不下去。這個問題,卻由不得他不考慮。
寧立言咬着牙,緩緩拿起了手槍。
“我若是殺了華大少,日後這幫白俄說出去,可是好大的麻煩。”
“放心吧,他們說出去,也沒人信。就算英國人,也不信這幫老毛子窮白話。再說,這也是爲英國人辦事。我跟你說實話吧,這船貨不是我的,是鮑里斯那個老混蛋的。你沒看見麼,都是大煙土,沒有一點白麪兒。”
陷阱!從頭到尾,今晚上的貨物運輸就是一個陷阱!
陳友發用鮑里斯的貨做局,試探自己的態度。錢大盛雖然死了,但是他臨死前想要和談的表達,還是成功引發了陳友發的疑心。他想必也在懷疑,到底是誰出賣了他。
只不過這個鴉片販子絕對想不到情報市場消息如此靈通,連他藏大煙的地方都能找到。是以雖然懷疑自己,卻無法落實。畢竟他藏大煙的時候,自己還沒進租界當差,從理論上對這件事不知情。
只不過這等人的多疑已經成了本能,稍微有一點懷疑,便要設法求證。今晚上這個局,就是他給自己設的圈套。
鮑里斯雖然和陳友發是競爭對手,但是以英國商人的性格,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也不影響他們坐下來談生意。陳友發這次幫鮑里斯運貨,可以看作他主動示好,那老洋人也不會想到,自己成了陳友發的工具。
寧立言的眼睛向四下看看。陳友發不是個大膽之人,他敢親自出面,必然還有後手。說不定在哪個地方,還藏着他的援兵。
在碼頭連響幾槍,都沒聽到有警哨響,可見附近的巡捕已經被收買。錯非這邊鳴槍放炮動靜太大,否則他們絕對不會露面。
眼下要是硬救華子傑,難度更增加了幾分。這些白俄本就是亡命徒,黑夜裡還不知道有多少伏兵。若是爆發一場槍戰,他沒把握保證這個年輕人活着離開。
一方面是自己的身份,另一方面是相識不久的部下,該如何選擇,似乎是一件擺在明處的事情。可就是這麼點小事,對寧立言來說,卻成了這個世界上最難解的問題之一,讓他難以取捨。
自己終歸不是個硬心腸,殺害華子傑這麼個好人的事,如何下的了手?
他故作憤怒道:“師兄,你這是嘛意思?明明說是你的貨,怎麼變成鮑里斯了?”
“立言別急啊,這不是臨時有變麼?日本人送的消息,我也沒轍。”陳友發一臉嬉笑,又指指華子傑。“跟你說實話吧,除掉他,也是太君的意思。今晚上他要是不送上門,我也得麻煩師弟跑一趟。這回好,給咱省事了。”
“日本人知道子傑?”
“立言不知道了吧?咱們華大少可是個能耐人,不但是英租界的神探,在日租界也一樣有名,都交上日本朋友了。有個日本的大夫跟他勾結,專門跟咱們的買賣過不去,還想開發戒菸丸,絕了咱們的財路。這樣的人,絕對不能饒!”
他們連戒菸丸都知道了?寧立言看着華子傑,心裡又氣又恨。這個冒失鬼,到底走漏了多少風聲。
陳友發催促道:“趕緊的吧,早完事早散夥,你也好回家高樂,別讓佳人等急了。你放心,今晚上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的人不禿嚕,我的人保證沒事。”
寧立言使了個眼色,那幫來裝卸的青幫弟子,便遠遠避開,開始動手搬貨,不往這邊看。
寧立言嚥了口唾沫,朝華子傑道:“兄弟你別怪我,要怪就怪自己瞎了眼。”
華子傑不可思議地看着寧立言。“長官……你,你跟我不是這麼說得!”
“這年月人說話能信麼!長點心眼,下輩子和人打交道用眼,別用耳朵。把他給我弄水邊去!”
他指示着白俄,將華子傑一路駕到了海河邊上。陳友發笑道:“怎麼着?師弟這是要給他海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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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一班苦力工人可比,死屍被人發現,就是個麻煩。順着海河飄,到哪是哪。被龍王爺招了女婿,也算是我成全他。”
“行啊。你是劊子手,你說了算。”
安德烈側臉看着寧立言,見他不曾開槍,先把轉輪撥動檢查彈鼓的樣子,忍不住一聲冷笑。這是菜鳥的毛病,老手看不上。
寧立言邊小心地檢查彈鼓邊道:“子傑老弟。我這人講交情,保證給你個痛快,不讓你受罪。待會你可別躲,黑燈瞎火我本來就沒準,你再一亂動,打得不是地方,就受了零罪了。咬住牙,閉上眼,一槍就完。死後積德,別在水裡亂撲騰禍害百姓,就是你的功德。”
華子傑瞪着寧立言,一聲不吭。眼睛裡似是要噴火,緊咬着牙。
陳友發這時嘿嘿一笑,“華大少,臨了我讓你做個明白鬼。你最大的錯處,就是帶你的未婚妻進日租界。今個先送你上路,明個我們就帶唐小姐和太君見面,讓他們交個朋友……”
華子傑聽到這話神色一變,本就憤怒的臉剎那間變得扭曲,大叫了一聲:“珞伊!”兩臂一甩,左右兩個白俄竟是被他甩得左右一倒。華子傑則如脫枷猛虎,向陳友發撲過去。
陳友發與安德烈都不曾提防,陳友發大叫一聲:“不好!”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安德烈這時從身上又拔出一支槍,可是不等他扣動扳機,寧立言的槍先響了。
伴隨着左輪槍口火焰跳動,華子傑的身體一個機靈,前衝的勢頭被無形之手向後使勁一推,隨後便是。一聲重物落水聲響起。華子傑原先站立的位置變得空蕩蕩,只餘無盡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