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本地的規條,警局應該是全天有人值守。可是老天津人都知道,只要太陽落山,警局裡一準找不着管事的,這是從前清一直傳下來的習俗。即便是在警局附近的小巷裡出了人命關天的大案也不例外。
陳友發、寧立言等人趕到時,現場依舊未變,兩具穿着頭藍布長衫的屍體倒在暗巷裡,地上已是一片血泊。
事發地距離警署後門不算太遠,從情形分析,兩方打鬥發生時,值勤的警衛多半能聽到動靜。可是現在如果去問,得到的答覆一準是不知道。
寧立言心知,這起衝突乃至傷亡,必是力行與日本人較量的結果。雙方雖然在對待布爾什維克的問題上組成了聯盟,但是各自都有自己的利益,也都有自己的秘密。不管怎麼說,兩下的關係終歸還是冤家而非親家。
日本人要秘密抓捕王殿臣的事,不會給力行打招呼,反過來,力行方面要接自己人出來,也不會通知日方。寧立言敢於設計雙方,便是靠着這種消息溝通上的不暢,以及自己對王仁鏗的瞭解。
王仁鏗是個好面子的人。自己的手下被警察抓了,是他的奇恥大辱,絕不會跟日本人打招呼。日本人也不會派正規軍越界抓人,來的必然是特工或是漢奸走狗,彼此不識對方根底,黑夜之中遭遇,必然是一場衝突。
凶神對上惡煞,死傷便在所難免。日本方面來的人多,力行社吃了虧。但是力行社的人拙於情報蒐集善於殺人,在彼此都不動用槍械的前提下,日本方面也不會太好受。現場別看沒留下屍體,可不代表日本人沒死傷。這回算是一箭雙鵰,不管誰死,都是爲民除害。
寧立言心知,此時必要先發制人才能擺脫嫌疑。他猛地掙脫陳夢寒手臂,人向旁一個跨步,右手一記鎖喉,便扣住了陳有發的喉嚨。
陳有發全無防範,人被直接頂在了牆上,寧立言手指用力,陳友發胡亂抵抗着卻根本擺脫不了他的控制。
寧立言聲音壓得很低,但是語氣裡充滿怒意。“姓陳的,你敢陰我!這幫人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惹下什麼了不起的仇家?剛出警局人家就找上門來,在警局外面就下死手!這麼大的仇恨,事情一定小不了,你怎不跟我說清楚?本來看在大家同門份上幫你一把,你卻跟我玩心眼!現在好了,人命都出來了,搞不好就要通天!若是因此壞了老子進英租界,我先要你的命!”
陳友發慌亂地搖着腦袋,他帶來的兩個跟班此時根本不敢上前,只在那裡央告。“三少先把手撒開,讓我們師父把話說完。”
“別給我耍花樣!我現在招呼一聲,就能把你們當殺人犯抓進警局等着槍斃。都給我老實點!”寧立言鬆開手,低聲威脅着。
陳友發雖然在軍隊裡混過,畢竟是個五十出頭的老人,身體情況不能和年輕人相比。咳嗽了好一陣,纔開口:“三少誤會了……不是那麼回事。我沒想瞞你,這幫人也不是惹上了仇家。”
“不是仇家會追到警局門外來殺人?把話給我說清楚,要不然我先弄死你們再說。”
陳友發垂頭喪氣地解釋着這幫人的身份,以及自己受委託的前後經過,在言語裡並沒暴露王仁鏗的存在,只說是個朋友。說到最後,他頗爲沮喪道:
“本以爲搭上一條發財的路子,誰知道如今變成這樣。這下可怎麼跟人家交待?”
寧立言裝模作樣地陷入沉思,點燃了一支香菸,用力地抽着。過了好一陣他才問道:“既然是力行社的人,他怎麼讓師兄出面,自己不來找我,可別是遇到騙子。”
“這人絕對不會是騙子。至於爲什麼找我,就是爲了不想暴露身份,否則走官面也不是不能放人。按我看,那位是個體面人。若是讓人知道他手下執行任務居然被抓了,臉上下不來。再說,眼下的平津是東北軍控制,力行社的人在這,也得隱藏身份,更得躲避着日本人的耳目。”
寧立言點着頭。“要是這麼說,他們倒不敢從官面上跟咱較勁。”
先是發怒此時再故意示好,幫着陳友發一起分析。不知不覺間,就讓陳友發變成了寧立言的同謀。
陳友發此時心情焦慮,沒聽出寧立言話裡的意思,自己也點了支菸,邊抽邊道:“力行的人要想對付咱們也用不着官面的勢力。一幫血滴子真心和跑江湖的過不去,有的是辦法。隨便來個戲法,咱都接不住。”
他的思路被寧立言成功帶偏,已經認定這事是自己和寧立言的責任,而不是寧立言的過錯。
寧立言道:“也不用那麼害怕。三人擡不動一個理字。他力行再厲害,也得講理。這事只要是咱佔理,就不用含糊他。”
“話好說事難辦。剛纔給我打電話的就是力行的人,電話裡都快跟我瘋了。要是我料理不明白這事,腦袋都要保不住了!”
“敢!還反了他了!”寧立言表現得義憤填膺。“他要人,我放人,師兄跑事。人放了,事跑成了,他鬧嘛?人丟了自己找去!死了人找人報仇去!跟咱來勁算嘛能耐?再說了,這人被抓到底是誰的責任,我看還說不清楚呢,憑嘛先跟咱來勁!”
寧立言看似無心的言語,卻提醒了陳友發。他不住點頭道:“對,師弟這話說得沒錯。對啊,他的人出事了,賴我幹嘛!又不是我讓人抓的他們,這消息從哪漏的,怕是還說不清楚呢。”
“能辦了力行的,必然不是等閒之輩。說句不好聽的,我們就算想辦這事,也沒這個能耐。既然他們能辦的了力行,必然就有能力在他身邊佈置耳目。力行還是自己想想那件事辦得不周全,讓人家聽到風聲,先別急着把責任往咱腦袋上扣。他要是欺人太甚,咱不管他是什麼來頭,也得跟他較量較量!”
陳友發越聽越是同意寧立言的觀點,點頭道:“對,還是師弟想的周到,我差點把自己給繞裡頭。對啊,憑嘛出事就賴我啊。做媒的不管生孩子。人出了警察局,跟我就沒關係了,他跟我來勁幹嘛。你甭管了,我先找他去!這事到底賴誰,得擺個明白。這邊的事……”
寧立言一笑:“既然出在我的地盤,那就沒嘛好說的。料理這攤爛事我包了。”
等到陳友髮帶着手下離開,陳夢寒忍不住笑出聲來,在寧立言身邊道:“別人殺人用刀,你殺人用嘴巴。陳友發這條命,早晚要壞在你的嘴巴上。”
“鴉片販子,死有餘辜。”寧立言哼了一聲,“他現在未必就死,不過將來就不好說了。等我滅了他,正好把英租界的勢力拿下來。你沒聽說麼,他手裡還有兩條專門運私貨的蒸汽船,我怎麼也得弄來再說。”
陳夢寒道:“汽船煙土的,我不感興趣,我只擔心你的安危。不是我背後議論誰,湯二小姐多半和力行八字相沖。這才幾天時間,因爲她已經兩次跟力行對上了。這幫人行事心狠手辣,萬一……”她說到這裡又連啐了幾口唾沫,想把這不吉利吐出去。
她是個聰明女人,讓寧立言和湯巧珍別再來往的話,不會從她嘴裡說出來。她只是提醒寧立言,讓男人自己去權衡得失。
寧立言攬着她的腰,在她耳邊低聲道:“這事不能怪她,是我自己想要幫那些人。可是我比不上那些英雄,不敢和那幫人正面抗衡,就只能用這種手段。我其實還要感謝巧珍,如果不是她,我也沒機會認識這些真正的英雄。一個人做鬼做久了,很容易忘記做人的滋味。現在至少有個目標在那裡,讓我不至於習慣做鬼,這是好事。我不能幫他們衝鋒陷陣,做這點小事便不能再推諉。至少對我來說,這是一樁功德,而不是負累。”
他看了看兩具屍體。
“我知道自己走得路有多險,或許有一天我也會像他們一樣死在這種陋巷裡,死後沒人會哀悼,反倒有人會覺得我死得活該。這樣的路,你還願意跟我走麼?”
“少說廢話!陽關道、獨木橋,我都跟定了!”陳夢寒雙手勾住寧立言的脖子,兩眼直直盯着他。“我不管別人怎麼看,我心裡你就是英雄。天大地大,哪裡都要帶上我。”
巴黎香水的味道混着血腥味飄來,在死屍旁邊,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處。陳夢寒在寧立言耳邊道:“我不要跟你做棋酒之交,我要做你的女人,不是隻擔個外室的虛名。你是我的男人!就算不能獨享,也不能讓其他女人佔先!”
“至少今晚不行。”寧立言搖頭道:“我們要打發的不止一個陳友發,還有其他的客人,不適合做這件事。”
“那……你答應我,別讓我等太久。”陳夢寒執着地說着,寧立言鄭重點頭。在這種生命朝不保夕的時候,或許不該過分糾結,既然兩廂情願,自己又何必讓人空等?
在死屍身上做了簡單搜查,並沒有會暴露身份的破綻。陳夢寒不顧骯髒在旁幫手,雖然提供的意義有限,但是態度很明朗。她給自己的定位就是那種沒有名分,但可以做好賢內助的“江湖嫂子”,從某種意義上說,倒是很像宋麗珠。
既然沒了暴露身份的顧慮,接下來的事便不需要寧立言出面,和附近的乞丐打了聲招呼,讓他們找自家的團頭,只說是寧三少的人情,明天一早保證陋巷裡一切痕跡消失,不會讓人發現這裡發生過謀殺。
寧立言則送着陳夢寒來到國民飯店,果然,剛一到大廳,就見內藤義雄等在那裡,朝寧立言道:“立言,我們需要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