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藤想來跟我們做鄰居?歡迎得很啊。英租界地方那麼大,又不曾有不許日本人入住的禁令,他想來別人是攔不住的。咱們既不能把地皮都買下來,不讓別人蓋房子,也不能禁止房屋買賣。誰想來和我們做鄰居都可以,隨他去吧。”
喬雪的態度很是豁達,寧立言倒是有些慚愧。前世接受的軍統訓練,固然讓自己掌握了普通人不可能掌握的技能,但是眼界和氣度上,卻也受了影響。凡事疑心太重權衡過多,反倒不如個女人想得開闊。
日本在天津的浪人成千上百,願意給日本人賣力的中國人更不知道有多少。若是他們起了監視心腸,總可以找到人效力。就算攪黃了這樁買賣,也沒有用處。
內藤比起那些人反倒是個熟人,他在身邊反倒可以當個照路明燈。自己只看誰跟他來往,就知道該防範誰。從這方面看,倒是件好事。內藤買房子的提議,說不定也是試探的一部分,若是自己執意阻撓,反倒證明心裡有鬼。好在自己沉得住氣,沒露出破綻。
想明白這一層,寧立言心裡的壓力去了大半。喬雪又說道:“內藤想搬家,也不是容易事。日本的居留民團不許本國人在租界外面置辦產業,縱然內藤這種老浪人不需要理會居留民團的意見,但是他的弟子徒孫都在日租界。他若是來了英租界,就成了無爪螃蟹。越是這種老浪人越是謹慎,依我看他只是詐你,絕不會真的搬來。”
寧立言看着喬雪,心中越發佩服。這女人對事物的分析能力,倒是在自己之上。靠着軍統學來的那兩下子加上自己名義上外行身份,倒是可以扮豬吃老虎。可是日子一長,便不好用。未來還是得多學些本領,多拉幾個幫手纔是。
喬雪被他看的似乎有些發怒,推着他向外走。“今個花會還等着你剪綵,這種事不能耽擱,趕緊去吧,你的房子就交給本姑娘了。”
寧立言回來時已是晚上,陳夢寒跟在身邊。一來,兩人正在蜜月期,捨不得分開。二則,她雖然不住在這,但必須給自己佔一間房子,這是領地意識,不容輕忽。只不過話說得明白,只此一晚,今後要想自己,就得寧立言去國民飯店,而不是自己來這裡過夜。
喬雪並沒離去,捧了本莎士比亞全集在客廳裡等着。陳夢寒是個乖覺的人,見此情形自然知趣的上樓,留下兩人在一樓的書房交談。
喬雪對於內藤的行動乃至這個人都不怎麼在意:“好漢不提當年勇,年邁的浪人也不值得我們忌憚。雖然他現在還有着一些關係人脈,可是如今的日本,年輕人恨不得踩着老人的頭向上爬,這種老浪人老而不死,自然是個萬人恨。他又不知道收斂,不肯見好就收,早晚必有一場大難。不是折在同行手裡,便是折在同胞手裡。與其擔心他,倒不如擔心那幫年輕的特工。”
“我一個在咖啡館喝咖啡做生意的,犯不上擔心誰。”
喬雪看了寧立言一眼,微笑道:“在我面前說謊,是愚蠢的行爲。你如果只是爲了賺點小錢,可犯不上要一個專屬位置。”
“我就不能是看上了露絲雅女士,找個機會跟她搭訕?”
喬雪嫣然一笑:“你這話我會如實轉告的,到時候你就等着露絲雅把你掃地出門,剝奪會員資格吧!”
兩人說笑兩句,喬雪道:“日本那幫年輕的特工,論手段不見得比他們的前輩高明,可是論起心狠手辣膽大妄爲,就不是這幫老浪人能比的。他們做事的風格和思路不像是情報員,更像是軍人甚至是敢死隊。以至於現在英、法的外交人員已經不願意跟他們直接打交道,咖啡館的生意倒是因此變得越來越好。等到這幫人徹底掌握權柄,很可能就不談那麼多,直接動手殺人。”
“若是那樣,情報市場也就維持不住了。” 寧立言苦笑一聲,喬雪說得擔憂,正是未來將要發生的事實。至少前世自己開始工作時,情報市場就已經消失。至於原因是日本人的封鎖,還是日本特工的盲動,自己也說不清楚。
雖然前世自己接觸的日本情報人員不像喬雪說得那般冒失,但是也不似內藤這般理性。這也是日本特工情報工作越做越艱難的重要原因。這些話涉及私密自不能說,只好嘆息道:
“想來在租界裡,他們總會收斂一些。畢竟英國也是老牌列強,日本人不敢太過放肆吧。”
“不能把希望寄託在對手的膽量上。”喬雪道:“眼下那幫瘋子還不能徹底掌握權力,我們還有時間。現在你要做的事,第一是在租界站住腳,把警務處掌握住。雖然警務處是英國人說了算,可是實際幹活的都是中國人,只要你能成爲他們的龍頭,這個警務處實際就在你掌握之中。第二就是收拾租界內的幫會,把他們的力量控制在手裡,日本人想在租界搞破壞,也得僱傭這幫人,把他們掌握在手裡,就不至於讓日本人得到武裝。至於第三……”
喬雪拉了個長聲,眼鏡盯着寧立言:“其實要想保住性命,最好的辦法還是和日本人合作。說句實話,日本人也離不開你幫忙。若是你肯爲他們效力,這幫人求之不得,絕不會妨害你的性命。三少是聰明人,應該看得出來,大英帝國已經今非昔比了。”
“先是歐戰,隨後又是經濟大蕭條,縱然是地主家裡,也沒了餘糧。大英帝國就像是倫敦街頭那些體面的流浪漢,雖然外表光鮮,口袋裡卻已經不剩幾個先令。他們對於亞洲的影響在減弱,日本人的勢力越來越大,租界也不像過去那麼安全。和他們合作,不失爲一個安身之道。”
“這話……倒是沒錯的。”寧立言點燃了一根香菸,語氣平和。“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如果從保全性命的角度,自然是和強者合作最爲有利。可是這天津衛是中國人的地方,我們祖輩生活於此,來了幫蘿蔔頭就想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這口氣咽不下去!講打我肯定打不過他,但是要讓我服他也不可能。天津的娃娃就是這個脾氣,打不過也不肯服。我們不想死,可是也不想爲了活着就把祖宗臉面都賣了。讓我跟他們打仗,我沒這個膽子和本領,但是讓我給他們辦事,也辦不到!”
喬雪看着寧立言的眼睛問道:“你把這話對我說了,就不怕我轉頭賣給內藤?我是個商人,任何商品在我眼裡只有價值,沒有立場。不能因爲我和蘇聯人做了筆交易,就認定我是仇日分子吧?”
“要是親日分子,內藤就不用跟我做鄰居了。說句難聽話,內藤要是真的搬過來,是爲了我這個紈絝子弟,還是爲了你,怕是也難說得很。”
“你這個一肚子心眼的壞東西!”喬雪朝寧立言指責着,但臉上卻滿是笑容沒有怒意。“算你蒙對了一回,我確實不是親日派,但是也別把我當成什麼反日分子。我不喜歡日本人,是因爲我們之間有利益衝突。你知道的,日本不產橡膠。他們覬覦東南亞的橡膠園已經很久了,那是我家的產業。眼下日本出資購買橡膠,自然是個好客戶。可是這幫窮鬼有多吝嗇,大家心裡有數,時間一長,只怕就會生出其他念頭。只是現在懼怕列強,不敢動手硬來。若是將來他們真的不受英國人控制,我怕我的財產會受損失。露絲雅說我是杞人憂天,日本人再混賬,也不會把戰線拉得那麼長。可是我看了巖倉武的情報,他們和中國剛剛和平,就惦記着對蘇聯這個大國動手,可見這幫人就是一羣瘋子,不能用正常人的思路去考量,天知道他們將來會不會真的用兵於東南亞?”
寧立言在心裡忍不住喝了聲彩。前世的記憶裡,日本人毫不吝惜地揮霍士兵的熱情與勇氣,做出一系列違反軍事常識的行動。英國、美國在東南亞的臉面,幾乎被日本人盡數掃光,喬家的橡膠園那時侯必要遭難。
現在要是告訴她未來的變化,只會被當成瘋子,而且於事無補。就算拿到情報市場上,也不會有人相信。他只好附和着:
“是啊,日本是個賭性很重的國家,別人認爲他們不會幹的事情,他們說不定就真的做出來給你看。喬小姐要想保全財產,最好的辦法就是別讓他們失去擺脫枷鎖的能力。”
“哦?你相信我的判斷?我的幾個友人都拿這事取笑我,說我這是聰明過頭的表現。”
“恰恰相反,我倒是覺得喬小姐的擔心非常有必要。大家的立場雖然可能有所偏差,但是都以日本人爲敵,便是戰友。”
喬雪看看寧立言,“按照情報市場的規矩,除非有人刻意破壞規矩或以情報市場爲敵,否則我們不會以一個國家爲敵。情報商人沒有國籍,自然也不會有所謂的愛國情懷,情報市場從不排斥日本人,內藤也確實是這座市場的元老之一。露絲雅和咱們結盟只是自保,你要讓她幫你對付日本人,一準碰一鼻子灰。”
“我們遵守規則,不會和日本爲敵,最多……是給他找點不自在。”寧立言笑道:“我不是唐吉柯德,不會舉着長矛挑戰風車。我不會公開表現出對日本的敵意,只是不想和他們合作。我們可以組成一個小小的聯盟,給日本人制造點麻煩,當然,前提是不暴露自己。而且,這是你和我的聯盟,與露絲雅無關。”
寧立言感覺自己的語氣像是魔鬼,充滿了誘惑力。
“希望你別把這當成是搭訕,否則的話,你可是要倒黴的。”喬雪俏皮的一笑,隨後伸出了手:“在日本人的威脅解除以前,我們在這件事上是盟友,哪怕露絲雅不參加,我們兩個也要保持立場一致。其他的情況……另說。”
“一言爲定!”
兩人的手握在一起,喬雪的手比想象中冷,但是格外穩定,證明這女人心裡不慌。這也正常,一個在租界裡瘋玩的女人,哪會介意和男人握手?
寧立言微笑道:“作爲合作的第一件事,我需要警務處的資料,尤其是特務處的同僚還有巡捕房的重要下屬。”
“這種情報你應該去找露絲雅。”
“但是她顯然要收費,你知道的,我剛剛買了房子,又做了一筆賠本生意,手頭並不寬鬆。”
“和你結盟似乎是個錯誤!”喬雪怒斥了一句,但是隨後就從書包裡拿出水筆與拍紙簿,在上面飛速地書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