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報看報,大日本皇軍協助中國政府剿匪,中日兩國親如一家……”
滿身補丁衣服骨瘦如柴面帶菜色的孩子,脖子上挎着“報兜”,手裡高舉着一份報紙,用他那稚嫩的嗓子沒命吆喝。縱然肚裡沒食腿上無力,還要不顧性命地奔跑,力求多賣出幾份報紙。
報紙上刊登着日本陸軍協助冀東特別行政公署聯合剿匪的赫赫武功。看到《振報》的名字,大家就知道這上面的報道必然有利於日方,不過對普通百姓來說不管立場如何,看到幾萬土匪被繳械逮捕,心裡總覺得安生了幾分。
文章裡夾槍帶棒借題發揮,一方面褒揚稱讚日本陸軍不可戰勝,另一方面貶損國民政府不關心民衆死活東北軍毫無作爲,甚至和土匪互相勾結。
這次《振報》和《國權報》對剿匪事件進行聯合報道,兩人充分發揮了筆下功力,一褒一貶配合得天衣無縫,把整場繳械塑造成中日一家親,軍事互相合作的典範。
日軍擅自越過兩國約定的界限,武裝侵入中國領土的事實則盡力淡化。相反,還在鼓吹這種互相合作的進步之處,認爲中國眼下軍事力量孱弱,沒有能力維護本土秩序,就應該向日本求援,大規模開展這種軍事互助。依靠日本朋友的力量,消滅境內紅色土匪,保證國民生活云云。
大多數人看不出這裡面暗藏的禍心,注意力都放在土匪的人數和最終結果上。但總有些學識過人心思縝密之人,看過文章之後將報紙在手中用力揉搓成球,尋個沒人的角落低聲罵一句:“文化漢奸無恥之尤!簡直就是當代張邦昌!”隨後把這團廢紙當作炸彈向着虛空中的漢奸文人乃至日本鬼子用力丟去。
紙團砸在牆壁上不等反彈落地就被風吹起,順風飄蕩毫無主見,任風帶着自己隨意前行。從偏僻小巷飛到人來人往的大街,最終落在曾經的普安協會總部,秋山街十號那棟別墅門口。
曾經車馬盈門人來人往的普安總部如今已經變成另一幅模樣,大門緊閉,鐵門上貼着十字封條,上面還該有日本憲兵隊的印鑑。
日本人吝嗇是進入骨頭裡的,就算是紙張也不許輕易浪費,本國並沒有隨便貼封條的習慣。貼這道封條主要是爲了給中國人示警,向本地百姓傳播一個信號:普安協會解散了。
可惜日本人低估了本地百姓的接受能力,這件事並未能達到預期中交口傳頌人人自危的效果。本地人對此的反應都十分淡然,就連普安的成員都不太關心這個協會死活。
這年月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的事百姓看得多了,名動天下的東北軍眨眼之間就失去了自己的根基之地,區區一個普安又算得了什麼?
普安協會的成員們對此的看法也是含糊地應一聲,爲每月少了一筆進項惋惜兩句,也就沒了下文。
歸根到底這個組織對他們而言,就是每月領取若干津貼的地方。能夠和日本人搭上關係保全財產當然不是壞事,但是從本心而言,大部分人還是更願意和代表“正統”的南京方面聯繫,對普安的歸屬感淡薄,散了也便散了。
即便是那些在抓劉黑七事件裡出了死力的幫會分子,也沒覺得有太多遺憾,最多是在背後罵幾句:挺好個事辦砸了,尚旭東這個倒黴玩意是怎麼想的,怎麼敢和日本人動槍?這不是找倒黴麼!
日本警察署對普安總部的搜查遭遇了抵抗,至於這件事發生的原因和過程則衆說紛紜。按照警察署的說法是普安協會留守人員拒絕配合,並且持械射擊,警察署迫不得已還擊,後驚動附近的憲兵和巡邏隊,導致一場大規模槍戰發生。
民間則有另一種說法,日本人一邊向普安裡闖一邊用日語發佈命令,留守的人聽不懂日本話自然就要阻攔,日本方面先行開槍射擊佔領大門,留守在這的人才開槍射擊導致槍戰發生。整場衝突就是日本人故意引發,目的就是要名正言順消滅別墅裡那些武裝守衛。
但不管原因爲何,這場槍戰的影響都十分惡劣。留守普安的都是小日向手下精銳,在山寨裡可以當炮頭的厲害角色,槍法精準心狠手辣,擅長小規模衝突。尤其爲了保全性命更是拿出周身解數,雙方交戰時間長達四十分鐘,留守人員盡數被擊斃無人逃脫,負責進攻的日本人同樣傷亡慘重。
當天執行任務的都是日本人並沒有中國人員參與,事後根據警察署內部消息以及醫院裡走漏的風聲,日本人傷亡合計超過二十人,與防守方的傷亡比例幾乎是一比一。對於一向號稱精銳天下第一的日本人來說,被一羣土匪打出這樣的傷亡比例,說是奇恥大辱也不爲過。
有這麼一場禍事,普安解散自然是情理中事,混混們哪還敢奢望日本人酬功,不因爲槍戰遷怒於自己就已經是僥天之倖。其咒罵怨恨的對象,也都集中在旭東身上,沒人知道這背後寧立言的推手。
衆人私下咒罵之餘,也有人問起尚旭東下落,零碎線索拼湊在一起得出的結論是:這個人自從進了憲兵隊就沒了下落。紅帽衙門本就是鬼門關,何況他的手下還開槍打死日本人,想來是凶多吉少。
幾個混混頭目既感慨這小子罪有應得,又有些惋惜自己之前的投入,這回不知道能否得到回報。
日本碼頭,一輛道奇汽車停在那裡。車門開啓,先是兩個五短身材的矮壯男子跳下車,隨後下來的人墨鏡西裝衣冠楚楚,仔細看去便能發現,來人正是都以爲已經死在憲兵隊的小日向白朗。
他戴着墨鏡手提文明棍嘴裡叼雪茄,儼然是個志得意滿發財回家的大老闆,兩個男子左右緊緊包夾保護,每人手上都提着一口皮箱,一看就是保鏢兼跟班的角色。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這所謂的保鏢應該被稱作解差,看似悠閒的小日向只是個慘遭發配的倒黴蛋。
秋山街那場槍戰不管實際責任在誰,小日向自己都難逃罪責。畢竟那些和日本兵駁火的乃是其的部下,悍然開槍拒捕打死日本皇軍,證明這些人對於帝國缺乏忠誠不服管束。小日向馭下無方,本就是一項大罪。
由此上升到興亞挺進軍,數萬人馬拿着帝國軍餉卻不能爲帝國控制,這也是不可推卸的罪責。另一項重要罪名就是普安協會的賬目。
普安協會的經費開支很大,但是其中很有一部分是爲了賄賂當事人再有就是幫幾個大佬把錢洗白,賬目根本立不住。再說小日向自己也要從中獲利,又喜好奢侈使費無度,結果就是整個普安的賬目混亂不堪根本無從查看。
這種事沒人追究的時候也算不上什麼,可是一旦認真起來便是很大的罪責,大日本帝國對於經濟犯的處理向來嚴格,其最高刑罰可以達到:死刑。
最後一記致命打擊則來自前線。華北駐屯軍對興亞挺進軍的清剿先易後難,畢竟駐屯軍總數只有三千人。兵力有限不足以同時發動,只能先從重點縣城開始繳械逮捕,本以爲把幾支主力繳械之後其他人就好對付。
沒想到在通縣等地的土匪被逮捕以後,其他縣城的土匪已經得到消息。有人先下手爲強攻打縣城保安團奪取縣城控制權,試圖藉助縣城死守。也有人在城內行搶然後逃跑,還有的直接就跑出駐地進入山林間隱蔽。
這支隊伍在關外就以抗日軍爲名,固然大部分頭目都是爲了自己的利益隨便扯個旗子騙人,可是下面的嘍羅裡還是有一些是真正想要抗日的志士,還有些是東北軍人。
原本在小日向控制之下,這些人沒法抗爭。現在藉着這個機會,這些人終於找到機會奪取了指揮權,重新打出抗日旗號。在意識到憑藉自己的武力不足以頡頏強敵之後,這部分人開始與曾經的敵手匯合。根據日本特工送回的消息,有相當數量的興亞挺進軍成員帶槍投奔抗日救國軍加入了孫永勤部下。
如果說之前對於小日向勾結救國軍的指控毫無依據,現在就成了罪證確鑿。興亞挺進軍如果和抗日救國軍沒有關聯,爲何投奔得如此順風順水?那些消失不見的經費,是不是變成了抗日救國軍的糧食、藥品乃至軍火?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便是宣判小日向死刑也足以服衆。可是吉川、池上等人在行動中有意不留活口的行爲就能看出他們並不想要小日向的性命,加上小日向自己也算是乖覺,其種種表現證明他終歸只是個浪人、冒險家。靠着自身的聰明與闖勁在一個陌生環境落後國家或可以闖出天下,與本國政府國家機器對抗就註定死無全屍,算不上什麼威脅。
再說普安協會成立背後也有關東軍高層的同意,趕盡殺絕也未免太不給那些大佬面子,是以最終的處理結果便是把小日向驅逐出天津。
按着日本人那特有的虛僞、客套,池上對小日向再三道歉,表示一切不是自己所願但是沒有辦法。再說小日向一直爲帝國奔波操勞離家日久,也該回鄉享幾天清福,天津環境複雜,不該讓帝國功臣在此冒險,這裡的工作今後將由政府完成。
爲了表示對小日向的安撫,之前用來購買情報設局的四百兩黃金就作爲差旅費供小日向花銷,有這麼一筆大錢,回到家鄉也能當個財主過好日子。
話雖然好聽,實際就是把自己驅逐出境。望着遠方的人羣,再看看腳下的土地。小日向發現自己並沒有多少憤怒或是恨意,瀰漫在胸中的只有深深的絕望。本以爲把一切牢牢抓在手裡,到頭來卻是一場空。瞬息之間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從指縫裡溜走,眼睜睜看着卻無能爲力,宏圖霸業化作南柯夢。昔日烏江自刎的項羽多半就是這等心靜。
自己不是那位西楚霸王,沒有他那份氣性,大業不成寧可自刎也不肯回鄉。當然,他也不會愚蠢到真的回日本。一旦踏上國土,這四百兩黃金就會被政府強制兌換成鈔票,自己又不是傻瓜不會做這種賠本生意。
這兩個押送者只負責把自己送上船,後面的路就不再陪同。沿途自己有的是機會逃脫,靠着這些黃金加上自己從普安搞來的錢,不管是在中國還是去香港、澳門乃至巴西,都能過逍遙自在的日子,唯一擔心的就是能否平安。
吉川他們不殺自己,肯定不會再搞半路暗殺的把戲,可是其他人卻說不好,尤其是寧立言。之前身邊那女人的擔憂現在看來確實有遠見,寧立言既然出手陷害,又是否會放自己回鄉?
他腦海裡轉着念頭,目光警惕地四下觀望,身後卻傳來汽車喇叭響。小日向回過頭去,只見一輛別克汽車停在身後,隨後寧立言便從車內走出,朝着自己大步而來邊走邊笑:“兄長,你這是要走?怎麼事先也不說一聲,做兄弟的也好給你踐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