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陣雨時斷時續下了一夜,天亮時依舊不曾放晴。天空中層層烏雲堆疊,壓在城市頭頂,讓人心裡覺得莫名壓抑。
北安橋乃是意、日兩國租界的分界線也是交通紐帶,橋樑一斷兩國租界便無法互通。按說這個地方應該晝夜通行,但是意租界巡捕嫌麻煩,每晚十二點便在橋上架起路障防止人私下通過,留一個人看路障其他人找地方偷懶睡覺,等到次日六點再把路障挪開方便通行。總歸是瞞上不瞞下,只要洋人發現不了就沒什麼要緊。
睡眼惺忪的巡捕例行公事挪動路障,剛挪到一半,便有十幾條大漢衝上橋,一路狂奔奔着路障這邊跑過來。他們的腳步透着驚慌,邊跑還邊向身後看,顯然背後有人在追逐。
即便是最爲無能的巡捕也能看出這些人身份可疑,意租界的管理不管如何鬆散也不該放任這等人進入。可是幾個巡捕昨晚上都已經得到了一筆錢財也受到了相應的警告,這個時候便沒人多事。所有的租界警務人員集體罹患了突發性失明的惡疾,這麼一羣妖魔鬼怪從自己面前飛奔而過沒人阻攔。只是有人小聲嘀咕着:“這……出不了事吧?”
“出事跟咱也沒關係,這回是臨潼會十八國鬥寶,咱就是馬勺的蒼蠅混飯吃,誰輸誰贏跟咱沒關係。從今開始告假歇一個禮拜再說,有嘛事都躲過去了。”
跟隨劉黑七跑到天津的這些手下既是其部下最爲忠心的死黨也是腦筋最爲活絡的那批人,真正的實心眼早已在若干次苦戰中淪爲炮灰消耗殆盡,能夠活到今天的腦筋都不算笨。日本人開始清查戶口他們便意識到是朝自己下手,早已經做好逃跑準備,等到藤田命人送信送錢,便不顧一切向意租界逃。
等跑過了北安橋進入意租界地面,總算長出一口氣。日本人再怎麼霸道,也不會追到意租界裡抓人。衆人面面相覷,口內不言心中的感觸大抵相同,都有一種窮途末路的絕望。
他們跑到天津本就是爲了避風頭,可如今反倒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之上,這可不是個好現象。作爲老江湖心裡有數,混混和日本人一起朝自己捅刀子,能跑的了一時跑不了一世,如果不能儘快離開天津,早晚是死路一條。
這幫人身經百戰作戰勇猛身上也都藏有手槍,只要不遇到正規軍,一般人不是他們對手。眼下又來到意租界,日本人對他們的控制遠不如之前,即便藤田給他們下了不許離開天津的命令,此時也根本約束不住他們。
一個漢子問道:“咱下面去哪?這地方的路名全都繞嘴,又是啥但丁路,又是波哥尼拉路的,聽着就迷糊。小日本給咱說得那個地方,怕是不好找啊。”
“好找也不能去!”居中的大漢搖着腦袋,一隻手插在懷裡隨時準備拔槍射擊。“俺算看出來了,小日本頂不是個東西,根本沒把俺們當人看。本來咱和湯玉麟之間結仇,也不至於鬧成現在這樣。就是小日本上門招安讓咱去綁花票,才讓姓寧的發了瘋,弄了一大幫混混翻地皮還把老萬他們弄走了。等到把仇結下小日本又撒手不管,還在背後捅了一刀,這就是存心坑人。要是再跟着他們跑,非把命搭進去不可。”
“那你說咋着?”
“弄點錢走人,先離開天津再說。俺就不信了,寧立言三頭六臂,還能可着中國抓人?”
藤田送了些錢過來但都是日元,他們身上的銀元也不多。一離開天津日元就花不掉,一幫人的生活都成問題。他們倒是可以靠行搶爲生,可逃難期間都不願意惹是非,自然是希望多弄一點盤纏,保證自己可以隱姓埋名過活。
衆人面面相覷,尋思着去哪可以弄錢,弄到錢之後又該怎麼跑。意租界的警察再怎麼沒用,自己這邊一響槍他們肯定也會有所行動。再說租界裡都有洋兵,一旦把軍隊惹出來就更是殺身大禍。
街上的行人已經越來越多,大宅門的傭人開始出來採買東西,普通居民也開始爲生計奔波。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羣,那提出逃跑建議的漢子忽然一拍腦袋:“湯玉麟不就住這麼?用錢還是得朝他拿!他上次答應了給咱十萬,咱現在也不要十萬,五萬就成。有這幾萬塊錢,足夠咱們過幾年。”
“團總那咋交待?”
“怕啥?現在鬧成這樣兩百萬肯定拿不到,弄幾萬塊錢總比空手回去好吧?拿筆小錢先花着,等咱再回天津的時候,接着跟他要。這五萬咱又不給他立字據,將來想認就認,不想認就不認。他湯玉麟還能說啥?咱先吃點東西,跑了半夜人都餓得不行了,吃完東西找姓湯的拿錢去。”
“那他要不給咋辦?”
“不給?敢!他姓湯的長了幾個腦袋!俺在英租界也敢開槍,意租界也不多啥,惹毛了放他幾槍,看他答應不答應!”
匪徒們紛紛點頭同意,隨着這漢子先去尋賣吃食的地方。這幫人的警惕性不低,但問題是對意租界缺乏瞭解,看不出周邊情況是否異常。加上日本人給了他們承諾,衆匪徒下意識認定意租界的巡捕不會找他們麻煩,對於出現在街上的巡捕以及路邊的乞丐以及流浪漢並未在意。
意租界建立之初於基建上很是下了番功夫,率先在租界內鋪設柏油馬路,又修了馬可波羅花園,吸引了不少名人、財閥來此定居。可是時過境遷,如今意租界管理混亂,在商業、經濟建設領域乏善可陳,逐漸被英、法租界反超。到了九一八事變之前,天津的意租界已經處於嚴重虧損狀態。
齊亞諾來華訪問時特意在意租界轉了一圈,隨後決定劃出6畝土地興建“回力球場”,試圖靠賭博振興租界經濟。這座球場由領事館和租界工部局共同出資40萬興建,又從上海請來了經營回力球場極有經驗的傅家烈和“回力球王”喬爾貴協助建造管理。
遷後耗時一年有餘的時間,以大筆資金投入,這座建築終於在一個月前投入使用。
回力球場爲鋼混結構,包括主樓和塔樓兩部分。主樓四層,一層是回力球賽場,以及觀衆看臺,二三層設有包廂,另外三面是擊球牆壁,與看臺之間有銅網相隔。在三層另有意式餐廳、酒吧、舞廳、健身房,四層則是屋頂花園。
趙歆此時便站在回力球館的屋頂,身旁則站着聶川。現在不是營業時間按說不許人進來,可是巡捕房要想安排幾個人進球場,管理方自然也不會阻止。
廖伯安在租界工作多年靠着自己過人的操守獲得了各國租界認可,警界同行不管立場如何,對他的爲人都很是敬佩。在本地一個人擁有好名聲就是一筆寶貴的無形資產,各租界巡捕房願意賣他面子,洋人也不例外。尤其他這次被匪徒打傷,開了天津市土匪槍擊巡捕房高官的先河。兔死狐悲的情緒作用下,更有不少人願意從中出力,收拾那些膽大包天的強盜。
這些人即使不敢直接上陣,在力所能及範圍內提供些幫襯總不是爲難事。而且巡捕房裡不少華捕本身也是青幫弟子,寧立言這個青幫大亨發句話他們也要聽從。兩方合力之下幫助趙歆把回力球場變成臨時指揮部以及派巡捕盯梢土匪給他通風報信,自然都不算難事。
拿了日方賄賂的華捕並不會爲這點錢就得罪自己頂頭上司以及幫會,一邊拿錢一邊也把消息散了出去。日租界白帽衙門裡在幫的巡捕也偷偷送了消息過來,趙歆從倫敦道直接來到意租界連夜佈置總算沒誤了時間。土匪們一進意租界,就落入監視之內。租界巡捕以及部分幫會混混,織成一張天羅地網把他們牢牢扣住。
這些人悄悄用醫院、工廠等設施配備的電話與回力球場聯繫,兩名意租界巡捕則擔任臨時通信員來回通報情況。
在那兩個負責通傳的巡捕看來這夥土匪已經成爲釜底游魚,只等趙歆一聲令下便可斬盡殺絕,但實際情形卻並沒有那麼簡單。意租界既不願意收容土匪也不願意得罪日本人更不願意發生混亂,巡捕房對趙歆的要求便是不要鬧出太大動靜免得大家無法收場。而這夥悍匪身上有槍又都是亡命徒,一旦發現陷入絕境肯定會頑抗到底。
巡捕房不允許發生槍彈亂飛死傷慘重乃至殃及無辜的情況,身爲警務人員趙歆也不想看到那一幕。是以猛獸雖然進了陷阱,怎麼完成致命一擊還需要思量。更讓他擔心的則是到了收官階段,寧立言居然不見了。
按照約定寧立言應該和他並肩作戰,可是剛剛寧立言掛了電話過來,只說自己來不了卻沒有說明缺席原因。趙歆相信寧立言不是個懦夫更不可能出賣自己,他在這個時侯突然脫離讓趙歆不免生出一種莫名地警惕,總覺得在背後隱藏着什麼文章。
聶川倒是很冷漠:“想那麼多幹什麼?他來不來我們都要行動,好不容易把人弄到意租界總不能看着他們逃跑。從這幫人的行動路線看,是要去湯玉麟的家。要不要讓湯玉麟先替我們擋一陣?”
趙歆搖頭:“我雖然不喜歡湯玉麟的爲人,但也不能看着他爲土匪所害。你說的對,如今已經沒有退路,就按計劃行動吧。”
聶川點點頭,轉身便要離開,一名探員忽然上來報告:“趙爺,樓下來個人非要見您不可。”
“他是誰?怎麼知道我在這?”
“他說他姓曲叫曲振邦,保安總隊的。是寧三爺讓他來找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