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藤與寧立言並肩走在碼頭上,內藤的腳步緩慢老態龍鍾,不住抱怨着寧立言不厚道,非要把自己拉到這種地方來,絲毫不懂得體恤古稀老人的艱辛,彷彿走這幾步路已經耗盡了全部的體力。
寧立言心裡有數,老東西是在跟自己裝孫子,在暗處必然有日本特工拿着相機給自己和他拍照。日後摔在自己面前,便是要挾自己爲其所用的武器。
這手段前世見得多了,便是和某些頗有身份的大家閨秀天體合影也被拍過好幾張,何況是和一個日本老頭?隨他去吧,愛怎麼拍怎麼拍。當然,前世自己被日本人槍決,應該也和這油鹽不進的混不論態度有關係。
現在讓他們認爲有個能約束自己的念想挺好,到了攤牌時再想辦法不晚。
內藤看上去對寧立言帶來的東西並不在意,甚至沒去接塞了馬甲的包裹,只讓寧立言拎着。
“老夫在天津生活了半輩子,街面上的規矩我懂。榮行的規矩,贓物三天不許出手,等着事主來尋。本以爲如今天下大亂,這規矩沒人守,沒想到本地‘高買’還守着行規,寧三少一出頭東西就回來了。”
“好說。咱天津的娃娃還是懂規矩的居多,沒讓日本朋友看了笑話。不過既然您是老街面,那規矩不用我說。東西到手就完,不許問怎麼拿出來的東西,也不許問是誰下的手。”
“這個老夫自然明白。不過……佟海山先生,就要受點委屈了。竹下隊長因爲沒得到他想要的,正在找人泄憤,我想佟先生怕是要受些皮肉之苦。”
“佟海山……誰阿?這人跟我沒交情,他愛怎麼着怎麼着吧。不過咱都是外面的人,醜話說在頭裡。東西到手,咱們彼此兩清賬,你的事我辦了,我的事呢?”
“只要湯小姐停止參加這些危險的遊戲,我可以保證她的安全。”內藤鄭重道:“意租界的人已經撤退了,她現在就像這天上的鳥一樣自由。當然,我也要說明一點……”
“我知道,那三百盎司黃金你們不會拿出來。你們這幫人的窮鬼模樣我也不是頭一天看見,早就知道是這麼個結果。算我倒黴,自己候了便是。”
“中國古代的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只爲得美人一笑。討好女子,本來就是極爲花錢的事情。所以尼采才說,去女人那裡,別忘了帶上你的鞭子。”
“得了吧。我們年輕人見面帶嘛,您這個歲數的就別操心了。”寧立言搖着頭,“我不希望再有人去騷擾湯巧珍,否則的話,別怪我不客氣。這丫頭的安全,我保了。您說她是天上的鳥,這鳥雖然自由,也充滿危險。自以爲飛得舒服,不知下面有多少人拿槍瞄着,想要它的性命呢。
”
“那也是鳥自己不夠小心,或是飛進了危險的區域。寧三少不該厚此薄彼,把罪過都推在人類身上。”
日本人習慣話裡有話,前世和他們打過交道,對這個毛病極是熟悉。寧立言不假思索道:“我又不能把鳥關進籠子裡!不知深淺的小精靈,胡亂飛到什麼危險去處,自己不自知罷了。因此就說它取死有道,這對它不公平。”
“所以我會約束槍手,不要隨便射擊。但是寧三少也要管好自己的愛物,莫讓它自取死路,那便誰也救不了它。”內藤說着話向前走了幾步,又側頭對寧立言道:“寧三少學過軍事麼?”
“我讀的是燕京大學,家裡也沒人在保定武備念過書。”
“那好,我們放棄專業,只從普通人的認知談一談,三少覺得孫永勤的武裝和大日本皇軍相比,誰更強大?”
“孤師敵國,勝負不需問卜。便是個學生,也知道勝負的結果。”
“沒錯,這種簡單的問題,一個小學生都能做出正確回答,成年人便不該做出錯誤的選擇。我與興邦先生乃是至交,看在這份交情上,我要提醒一句。關東軍下對於孫永勤匪幫必要予以消滅,這裡沒有任何妥協的餘地。任何幫助孫永勤的個人或是團體,都將被關東軍視爲敵人。皇軍對待朋友素來義氣,對待敵人,也從來不會手軟!”
“老爺子的話我記住了,這是貴軍內務,我沒什麼話說。只不過奉勸一句,爲敵爲友,也要看個長遠,更要有真憑實據。若是就因爲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捕風捉影,把誰都當成敵人看,這天下便沒幾個人可以做朋友。”
“這話我認同。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多個朋友多條路,我們之間,還是該做朋友,不是冤家。包括你跟警察署那邊的不愉快,我也替你解釋過了,不會因此影響我們今後的合作。下午的時候若是寧三少有空,我們可以一起去找找房子。老夫已經聽說你房子被燒的事,正好可以到日租界幫你物色個合適的宅院。老夫的學生衆多,總有人經營房產,不會讓三少失望。”
內藤接過了包裹,向自己的汽車走去。在他內心深處,堅信這是一件好事。這份情報的泄露,必然會讓蘇聯加強對滿洲的戒備。陸軍的參謀們再怎麼狂妄,也該知道無機可乘,放棄他們那愚蠢的北進妄想。
饒是內藤號稱日本特工中的人瑞,也不曾想到,隨後發生的事與他的設想南轅北轍。這份情報的泄露,並未讓陸軍知難而退,相反到時給蘇聯提醒。於是數年之後,在諾門罕一戰,日軍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而這一情況的發生,與他手上的包裹,便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等到與內藤分手,寧立言外面走去。他約好了老謝來碼頭接自己,一路去看武雲珠,不想卻見湯巧珍也站在那。
老謝一臉尷尬:“東家。我這還沒走呢,湯小姐就堵門了。我要是不帶她,她就不走……”
他的話沒說完,便主動住口。湯巧珍已經如同乳燕投林,一頭扎進寧立言懷中。即便是陳夢寒,也未必有如此大膽。這溫婉文靜的大小姐,今天轉性了?老謝乾咳兩聲,無奈地轉過頭,哼哼着:“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越繞越遠,去遠處驅趕行人了。那麼大把年紀,卻撞上這一幕,非害眼病不可。
“三哥!”
湯巧珍緊緊抱着寧立言,頭在他懷裡拱來拱去,像是個淘氣的小狗。“太好了,你總算沒事了是吧?嚇死我了。我今天要是看不着你,就去那個咖啡館找他們要人了。我都想好了,他們要是敢害你,我就跟他們同歸於盡。”
“你……你這又是何苦。昨天剛鬧那麼一回,今天你還敢出來?”
“我不管。我看不見三哥,心裡就不踏實。只要確定三哥沒事,我就什麼都不怕了。三哥,讓我跟着你吧。給你打下手,當個跟班。不管讓我幹啥都行,就是別扔下我,帶着我一起幹。我……我什麼都願意爲你做。”
寧立言的理智告訴他,應該拒絕湯巧珍的要求。自己選擇的是條九死一生之路,不該拉這麼個柔弱的女子入夥,這是要損陰德的。
她應該結婚嫁人相夫教子,一輩子即使不幸福,也總沒有性命之憂。可是拒絕的言語到了嘴邊,又被少女那決絕的態度給擋了回去。
雖然看不見湯巧珍的眼神,但是從她擁抱自己的力道和旁若無人的態度,寧立言敢對天發誓,這丫頭畢竟是認了死理,不容拒絕!即便寧立言狠心的拒絕她,她也會用自己的方式追隨到底,那結果只會更糟糕……
這種女孩一旦決定的事,就很難改變主意,所以往往容易被人騙得徹底。寧立言回憶自己前世荒唐中,結識過形形色色的女子,對於湯巧珍的心理乃至精神狀態,判斷得非常清楚。她現在已經鑽進了自己的死衚衕,根本走不出來。
“巧珍,這不是孩子過家家,搞不好……”
“我知道。做這件事是要搏命的。昨天如果不是三哥來,我就要死了,我的衣領裡藏了山埃。”
“山埃?誰教你這招的?”寧立言的手下意識地收緊,將這纖弱的身軀緊緊箍在自己身上,彷彿如此才能保護住她。他不曾想到,這柔弱的丫頭,居然還有這種打算,更不曾想到,自己在湯公館看到她時,她那從容的神態之後,隱藏的卻是慷慨赴死的決心。
衣領裡面藏毒藥,這是職業特工慣用的法子,她怎麼會知道的?若是讓自己找到這個人,決不輕饒!
“同學們傳說的,有人說是從洋人那聽來的方法。我知道自己做的事很危險,也知道女孩進了憲兵隊會怎麼樣,所以早就有了準備。我不怕死,爲了三哥死更是心甘情願。再說跟在三哥身邊,反倒更容易活下來,三哥肯定會想盡辦法保護我,說不定我倒是能活得更長一些。我知道自己很笨,很多東西都不會,但是我會用心學的,你教我就好了。反正我已經決定了,就是要跟着你,你要是不答應我,我就自己幹……”
說這些話的時候,寧立言分明感覺到,少女的身體在顫抖。這種緊張絕非來自死亡的威脅,多半是來自自己。
造孽!
他確定湯巧珍沒說謊,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纖細的身體裡蘊藏着驚人的能量,遠勝男兒。她說得出做得到,如果自己不答應她的請求,她真的會去單打獨鬥,結局只會更糟。
他清楚記得,幾年之後天津的學生抗日團體是何等激進,結局又是何等慘烈。她們襲擊漢奸,用最爲直接的手段向日本人宣戰,造成的殺傷與自己的犧牲人數相當,甚至是用幾條人命換一條漢奸的命。
這種賠本生意不能做!尤其湯巧珍這樣一個女子,更不該拿着自己的生命去冒險。
如果自己拒絕她,和害死她也沒多少區別。留給寧立言的選擇,便只剩下一個:接納。
“你可以給我當助手,但是記得要聽話。我們從事的是最危險的任務,要求絕對的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