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島昨晚的酒確實有些多,又沒做及時處理,整個人都沒有氣力,如果不是爲了寧立言的事怕是一整天也不想離開飯店。勉強撐着出門,等到達茂川公館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多。
寧立言雖然和茂川秀和接觸不多但也知道這是個標準的軍國主義分子,一腦子開疆拓土爲天皇陛下效忠的愚蠢思想。明明是個情報官卻沒有情報人員應有的靈活變通,所有的優雅、教養、氣質都是僞裝出來的假象,骨子裡更像是藤田正信那種狂熱的軍人,妄圖通過戰爭獲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這種人都有無事生非的毛病,平日沒事還要找事,這回王竹森被殺,他怎麼也要鬧出點動靜。即便不至於想要順藤摸瓜消滅藍衣社,起碼也要在華界、租界搞風搞雨破壞本地秩序,爲將來軍隊入侵鋪路搭橋。
本來已經做好準備,等着對方吶喊叫囂又或是軟硬兼施夾槍帶棒,縱然放過宮島多半也要給自己幾分壓力。可是見面之後,茂川態度竟是異常和氣,彷彿忽然改邪歸正重新做人。對宮島和寧立言都客氣有加,把兩人當成來串門子的親戚。
宮島的表現也透着反常。她以往在社交場合是兩副面孔,要麼就是穿着軍裝大禮服,擺出安國軍總司令的架勢,嘴上叼着香菸,頤指氣使不可一世。要麼就是煙視媚行,故意吸引男人的注意力。就算是偶爾的前清貴族打扮,也更像是一種扮演,強調自己貴族身份增加吸引力,讓男人更想要得到她。今天表現出來的,卻是另一番模樣,寧立言兩世爲人也是第一次看見。
一身旗裝頭戴旗頭的宮島,第一次表現出自己端莊典雅的一面。說話不疾不徐,語氣聲音恰到好處,既不至於讓人產生反感,卻也不會生出覬覦之心。氣派舉止更接近於做生意或是辦社交時的楊敏,半點也看不出平日的特點。
以她的身份、履歷,擁有這種能力並不稀奇。可是一個魔女忽然表現出正常女人的模樣,再結合在房間裡的話,總讓寧立言心裡敲小鼓。茂川秀和固然是見過大場面的主,看到宮島這樣子心裡多半也在發毛。
東拉西扯幾句閒話宮島主動把話題納入正途,“有關王竹森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怎麼着,警察署是不是以爲我是嫌疑犯?我這個人不喜歡兜圈子,你們既然懷疑,我就過來看看能被審出什麼花樣。不過我是特高課的工作人員,警察署沒權力對我進行審訊,還是請茂川機關長代勞。”
茂川臉上笑容更盛:“格格不要拿我開玩笑了。警察署的那幫笨蛋顯然是沒搞清楚情況就胡亂打電話,鬧出這場誤會。我會給久井署長打電話,讓他管束自己的部下,一羣無知狂徒惹麻煩,卻讓我遭殃,這未免太不公平了。”
“王竹森是和我見面之後被人謀殺的,懷疑我倒也正常,茂川機關長執行公務也沒什麼關係。”
“王竹森既不是大日本公民,也並非在日租界遇害,他的死活跟我們毫無關係。這起謀殺案應該交給本地政府和法租界去解決,不該我們操心。那些警察署的白癡願意自討苦吃是他們的事,公館這邊不會介入。”
宮島微微一笑:“話也不能這麼說吧?王竹森可是冀東儲備銀行的顧問,他被人謀殺,銀行又該怎麼辦?”
茂川的目光在寧立言身上短暫停留便轉又轉回宮島身上:“冀東銀行乃是正金、滿州國立銀行的盟友,大日本帝國會提供全面的支持,以保證冀東防共工作正常開展。區區一個王竹森,他的死活還影響不到銀行的工作,格格請放心。”
“帝國的能力我自然相信,不過每個帝國公民都應該竭盡所能爲帝國奉獻,包括自己的財富乃至生命。這是我從小就接受的教育,機關長想必也是。”
茂川點點頭,等着宮島的下文。宮島繼續說道:“不管怎麼說,王竹森的死和我都脫不了關係,我想要做點事彌補自己的過錯。既然冀東損失了一個顧問,我就推薦一個更優秀的人。”
“格格的意思是……寧先生?”茂川的目光在寧立言臉上停留片刻,隨後一陣哈哈大笑。“寧先生,你的運氣實在令人羨慕。不但收穫了愛情更獲得了事業,格格對你如此看重,我怎麼敢不給面子。你放心,我會盡力推薦,絕不會從中作梗。”
宮島的面孔卻瞬間一板:“我是誠心誠意想要爲帝國效力,機關長卻和我打官腔?大家都是同僚,沒必要用這種話敷衍我!”
“格格息怒。冀東銀行並不是公館的下屬,我也沒辦法直接對他們下命令。滿州國立銀行的人事安排特高課也無權命令,最多隻能提供建議,真正作主的還是銀行負責人,冀東也是一樣。恕我直言,如今冀東銀行的負責人乃是池墨軒,以寧先生和池小姐的關係,似乎請池小姐出面更直接也更容易成功。”
“立言的私生活我比你瞭解,就不牢機關長提醒了。我現在想跟機關長談公事,不是私人感情問題!”寧立言發現宮島這時的語氣乃至神態竟也像極了楊敏。
當外人言語間對自己有所貶損乃至傷害時,楊敏就會如此。雖然依舊保持着優雅端莊,整個人實際已經進入一種臨陣狀態,隨時準備爲了維護自己的愛人而拼殺。楊敏這樣反應理所當然,宮島……這是抽了什麼風?
“立言是茂川公館的工作人員,他的才能機關長應該很清楚。比起王竹森那個老朽,他更爲出色。王竹森能夠做到的事,他都能做到,王竹森做不到的事他也能做。而且冀東銀行開在英租界,立言又是銀行股東之一,由他擔任顧問最合適不過。”
“寧先生的才幹我個人沒有絲毫懷疑,只是冀東銀行方面的態度也得考慮。說實話,我不能保證池墨軒、金鴻飛他們是否能和寧先生和睦相處。再說,這個總顧問的職務也不好當,王竹森爲了謀取這個職務做了很多準備,寧先生全沒有準備工作直接就任,我擔心他能否勝任。”
“王竹森已經死了,現在提還有什麼意義?”宮島的臉上帶着三分假笑,言語裡已經露出幾分鋒芒。“那老東西開的條件我知道,但並不認爲那和當總顧問有什麼關係。冀東銀行關係着帝國華北戰略,總顧問的人選理應是唯纔是舉,總不至於誰出的錢多誰就能當這個總顧問,那未免也太兒戲了吧?如果這消息讓外界知道,肯定以爲這家銀行只想騙錢,他發出來的鈔票又怎麼敢用?”
“所謂冀東銀行本就是個騙局,不過一般人沒有膽量戳穿。也只有你纔敢如此口無遮攔,什麼話都往外說。雖然你不怕茂川,但是也要給他留點面子,這幫新派軍官不講交情,真把他惹惱了我這老朽可保不住你,到時候就只能看立言的本事了。”
內藤別墅內,內藤義雄面帶笑容看着宮島和寧立言。房間裡只有他們三個,儼然是一對新婚夫妻來看自己的長輩,內藤的子孫死絕,這等樂趣享受不到。固然他做了多年特工早已經練就鐵石心腸,可是也不會排斥偶爾嘗試一下天倫之樂。
宮島車上帶着衣包,來到內藤別墅之後二話不說先換衣服,從旗裝換成了和服,髮髻挽成江戶時代的流行髮式,腳上未穿木屐,穿着白襪子在木地板上踩小碎步,十足一個受氣的日本女人模樣。內藤說笑時,她也是靦腆微笑,就像個乖巧的小媳婦。
顯然她來租界之前就已經做了這些準備,刻意換衣服就是爲了拉近距離,讓內藤開心。雖然內藤是這個圈子裡的前輩,但是和宮島並沒有統屬關係,細算起來宮島的上司土肥原和內藤不對付,雙方固然不至於鬧翻,也犯不上如此用心討好。
寧立言心中有個大膽的結論:宮島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自己。他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因爲如果這個結論屬實,自己必然要再揹負一條不仁不義的罪名。可是掩耳盜鈴無助於解決問題,自己身上本已經揹負了無數罵名,這次只怕又要多一條了。
前世宮島玩弄自己感情又是兩國仇敵,按說這一世對她怎樣都沒有心理壓力,可是看到宮島爲自己的付出以及早上說的那番話,寧立言的心裡總歸還是有些不是滋味。看來自己的心還沒有硬到想象中的地步,可是事以如此有進無退,只能強撐着向前。
他心裡百轉千回,臉上則保持笑容,看不出端倪。聽到內藤給自己遞話,立刻迴應:“是啊,老爺們保護自己的女人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麼?我今天陪格格去公館就是做好了準備,茂川要是非找格格麻煩不可,我就把自己押給他。沒想到他倒是挺好說話。”
“他好說話?”內藤冷笑一聲:“如果不是陰差陽錯,你即便不需要人頭救美,起碼也是場麻煩。”
“怎麼,這裡還有隱情?”
“這件事你不該問我,我應該問你纔對。” 內藤看看寧立言:“老夫早就認定你是個人才,可是沒想到你的本領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從什麼渠道得知王竹森的司機是抗日分子?這事連我都不知道,你是如何知曉?說出來讓我也明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