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天津尚有九國租界的時候,以比租界的經營最爲粗疏,經濟最爲落後。
當時比租界與俄租界比鄰,租界土地共是七百四十畝。在天津城內,也有大批比利時商人以及投資。像是華比銀行、世昌洋行都是比利時人的生意。天津最早的發電廠以及紅、白、藍三色有軌電車,都是比利時人投資興建。所以老天津衛提起電力公司,都習慣叫做“比電”。
可是這幫比利時商人熱衷於把資金投放到其他國家租界乃至華界,就是不願意往本國租界裡投資。從租界劃定到比利時人主動把租界歸還中國期間,在租界內惟一一家像樣的工廠,便是英國人投資的蛋廠,其他工業爲零。
租界裡惟一的公共建築,也只是一條環租界的柏油路。等到交割租界盤算賬目的時候,中國政府更是發現,比利時人佔了租界這許多年頭,不但沒賺到錢,反倒欠了三萬多兩白銀的饑荒。急着把租界交給中國,就是爲了賴賬,可見洋人就沒幾個有好心眼。
由於比利時人財力不濟,整個比租界基本只是掛了租界的名號,租界內的建築佈置,與劃爲租界之前並無顯著變化。在中國接收之後,比租界變成了特四區,格局和基建,依舊保持原貌,與前清時相比並無太大改善。
位於郊區的小劉莊,便是這樣一處所在。雖曾被劃給了比利時做租界,可若問比利時人是何許人也,村民一準是搖頭不知,也不知道自己世代居住的家園,曾經歸洋鬼子管理過。
小劉莊原本是天津城外,八國聯軍來的時候拆了城牆,城裡城外便沒了那麼嚴格的分野。不管叫做比租界,還是叫做特四區,對村民來說,生活並沒有多少變化。土裡刨食填不飽肚皮,每日奔波,日子卻越過越窮。外國人來之前如此,外國人來之後,依舊如此。
好在天津是個大碼頭,謀生的門路總比外地多些。隨着難民日益增加,天津的地皮價格一路走高,村民們便也能像城裡人一樣,靠着吃瓦片填補收入,不至於挨餓受凍。
雖然那茅草搭建的房舍,低矮簡陋,環境惡劣。但是對於那些手頭不太寬裕捨不得住雞毛店,偏又放不下架子去住窩棚的主來說,就是最理想的去處。
這種房屋的地段都算不上太好,與村子裡原住民的房舍也有一定距離。這年月人心大壞,誰也信不過誰。
白日裡大多數村民都去地裡忙和,幾條看家護院的大狗,則在這些院落附近轉悠,不時發出威脅似地吼叫。但如果有細心人觀察,就會發現這些狗的行動路線頗爲詭異,吠叫時會有意避開一處單獨的院落。
雖然看上去,這院落和村子裡其他房子沒什麼不同,但是這些畜類的感覺確實比人類靈敏,尤其是在預知危險方面,更是如此。
這處院落是幾個月前就被人租下的,村裡人只管收房錢,其他事一概不問,這也是比城裡方便的地方。私下裡雖然有人看見時不時有女人過來,還有人拉着洋車往這邊跑,很有些不尋常。但是這年月大家自顧不暇,除了巡捕,誰又有心思去理會旁人。
小院內,兩個男子站在那裡,看似無聊的抽着香菸,眼睛卻警惕地四下張望。其中一個男子身高腿長格外顯眼,若是雲麗英未死,便能一眼認出這人就是她見過的張大個子。
房間裡,三個男人團團坐在在土炕上,兩口大號柳條旅行箱放在一邊。其中一個男子年紀略輕一些,麪皮白淨相貌堂堂,跟兩個相貌平庸的中年人坐在一起,更顯得鶴立雞羣。一箇中年人埋怨道:
“不是我說你,做買賣不把眼睛擦亮點,怎麼就惹上了日本人?這年月誰不知道日本人難對付,殺了他們的人,便是無窮無盡的麻煩,還不知道幾時才能避過風頭。要我說,咱還是趕緊跑吧,咱這又是殺人又是放火的,早晚讓人找到門上。就算這地方,也藏不住人。”
“怕啥?”那麪皮白淨的男子靠在牆上,輕鬆地吐着菸圈。“殺也殺了,燒也燒了,擔心這擔心那的有球用?就因爲他是日本人,咱才更得弄死他,要不然他去憲兵隊叫人,咱誰也活不成。做買賣之前不知道他是日本,等知道了,就只能將錯就錯。再說,日本人多個啥?別管他們說得多厲害,照樣兩下就沒氣,跟宰雞差不多。”
另一箇中年人道:“小二子,不帶這麼跟你六叔說話的,還講不講個尊卑長幼了?再說你六叔說得也沒錯,咱在這躲到啥時候是一站?那天晚上沒抓住尾巴,反倒是把小叫花子給弄丟了,那人剛入夥時間不長,一準扛不住大刑。咱得趁着警察和日本人沒追來趕緊跑,要不然走不成了。”
“現在跑纔是送死呢。”年輕人臉上一副冷漠的神情,不知是看不起兩個中年人,還是看不起捉拿他的對手。
“抓咱的寧三少,那是天津衛混混龍頭,現在車站碼頭,一準都是他放的眼線,往哪跑,也跑不出他的手眼。這個地方,就咱幾個人知道,在這忍幾天吧。等到風頭過去,寧立言進了日本人的監獄,我們就能走了。”
一箇中年人道:“這地方三猴子知道。可是昨天晚上死活找不到他的人,我就怕他……”
“三猴子人仗義,又能扛刑,不會把咱們供出來的。”年輕人依舊是一副篤定模樣,“再說,小花子不認識他,衙門不會抓他問話的。登瀛樓是天津城第一等的大飯莊,不是好欺負的。城裡的警察都是欺軟怕硬的混蛋,絕不敢隨便抓有錢人的活計問話。知道他跟咱們關係的,只有雲麗英……她現在已經說不了話了,怕個球?”
男子說到這裡,吐出一個菸圈,眯縫着眼睛,懷念起雲麗英那一身雪白的肌膚和靈活的腰身。若不是她一心拉着自己私奔,又以去警局告發未威脅,他倒是真下不去手,殺了這個迷人的小妖精。比起自己從小見得那些大妞,還是這種女人才叫女人,只可惜……再也找不到了。
同樣找不到的,還有這樣一方寶地。離開天津,再想找這麼個水陸碼頭,人多財厚的地方可不容易。
即便是他們這種做打家劫舍生意的,也須得找個富庶地方纔好動手。再說天津人煙稠密流民衆多,才能讓他找到那些甘願與他一起做這亡命生意的夥伴。
這次自己丟卒保車,行事算是果斷。畢竟他在雲麗英身邊安了眼線,其他地方也留了人,確定自己的消息沒有泄露,本來用不着跑。
只不過是因爲昨天晚上的意外,才讓他下令轉移,以當下警察的行動速度,自己絕對是走在了他們前面。
即便那些警察手腳格外麻利現在就行動,也不過是抓住那些外圍人員,絕對找不到這處最隱蔽的落腳點。可是那些嘍囉估摸着難免全軍覆沒,只靠手頭這幾個人,不可能做成什麼大事。
如今這個世道,要不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又算得上什麼老爺們?
他想起說書先生講過的水滸,梁山好漢那年月,天下便也是這般混亂,纔有豪傑出頭之時。現在坐鎮天津的東北軍,前身也不過是綠林響馬。自己要是也像他們一樣,一刀一槍博個出身,他日或許也能撈個將軍?
腦子裡想着美夢,臉上帶着笑容,朝兩個中年人道:“這地方沒人能找來,等風聲過了,咱們北上出關去奉天。”
“奉天?你瘋了?這年月躲日本人還來不及,上奉天去不是送死?”
“糊塗!就因爲都躲日本人,我們纔要去。到那先做幾筆買賣發財,最好殺幾個像樣的日本人,鬧出點大名堂。然後到南方去,就能受招安得個前程。這年月咱窮人想發達,便只有這一條路走,錯不得主意!”
他輩分雖然小,可是在這些人裡卻是頭領,素來都是他拿主意。另外兩人皺眉不語,卻沒人敢反駁。這當口,外面忽然響起兩聲鳥哨,一箇中年人面色一變:“不好,有人過來了!”
“怕啥?這村裡天天有人過來看房租房子,要是沒人過來,才讓人奇怪。”
話雖如此,一箇中年人還是推門出去,過了一會才轉回來道:“還真是,一個女人來這邊看房子,你還別說,模樣怪俊的。要是真住下了,二子可以去跟她聊聊,說不定你小子又能拐帶個大姑娘。那可是個城裡人,而且是個有錢的城裡人。”
另一箇中年人不屑道:“你咋知道她是有錢的城裡人?能掐會算?”
“這用不上掐算,那小臉蛋白嫩白嫩的,一看就知道沒受過罪,必是個闊出身。再說身上那衣裳,也是城裡人的打扮。一個大姑娘穿的像個小夥子,不男不女的,要是村裡的女人敢這麼穿,早被男人揍死了。”
年輕男子原本只是閉眼聽着,此時忽然睜開眼睛,正色問道:“這女人叔看清楚了?幾個人?”
“就自己。咋……我可告訴你,現在不能再做買賣了,這要是出了人命,咱連這個地方也待不住……”
男子沒理會中年人的話,而是從炕上直接跳到地上,蹬上鞋子,抓起一隻旅行箱,另一手卻從懷裡拽出一把南部十四式手槍,對兩人比劃道:“少廢話,下地拿東西趕緊走!”
“走?去哪啊?”兩人還有些摸不着頭腦。男子卻已經搶步向門外走去,頭也不回地說道:“你見過哪個大戶人家小姐往這窮鄉僻壤跑?便是偷漢子,也是去住飯店,不會來村裡。這一準是官府前來探路的耳目,三猴子把咱們賣了。”
他說話之間人已經到了院子裡,朝兩個放哨的人道:“拿傢伙,跟我走!”
兩個男子連忙從洋車的座椅處的包裹裡,各抽出一支砂槍,跟在男子身後往外跑,兩個中年人這時也提着另一口箱子狼狽不堪地跑出來。就在當先的中年人腳剛剛踏出房門的剎那,身子忽然停住,他身後的人不耐煩道:“幹啥?快走啊!”
“不對!你聽,這村裡的狗咋不叫了?”
另一箇中年人也發覺,往日吵人的狗叫聲,忽然停止了。他們的智謀不及自己的侄兒,可是多年江湖跑下來,經驗異常豐富,當下便知情形不對。當先的男子張開嘴,想要提醒前面跑的三個人注意。
可就在他張嘴的剎那,槍聲驟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