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教不敢當,賦閒就要有賦閒的覺悟,總是指手畫腳,就要招人厭煩。我只是是來拜訪一下故人之後,當年我和寧老先生也是知己,勉強可以算立言的前輩。如果不嫌我這個老頭子煩人,咱們就談幾句,如果你討厭日本人,我轉身就走絕不多留。”
他這麼說,寧立言也不好趕人,只好與其分賓主坐下,心裡則如同明鏡:老東西和佐藤秀中,這是一個紅臉一個白臉,否則不可能時間掐得這麼準。日本人喜歡自作聰明,且由得他們。
內藤朝寧立言一笑:“佐藤秀中雖然辦事毛躁,但平日也是個體面紳士,不會如此粗野。只是他實在是急了,如果碼頭再這麼亂下去,他就要破產。租界裡像他這麼急的人不是一個兩個,只不過不是所有人都找得到門路。我知道,有些中國人很想要看到日本商人破產,這種樸素的愛國情懷,值得我欽佩。立言你想必也是一個愛國者,所以想要看着租界大亂,日本商人破產自殺,因此纔不肯答應出面整頓秩序,是不是這個道理?”
“內藤前輩,您既然和我爺爺有交情,按照我們中國的規矩,我應該拿您當長輩對待。可是咱們爺們之前沒見過面,您說和我爺爺有交情,我是一次都沒見過。再說我現在已經離開了寧家,老輩子的交情就先放一放,您不反對吧?”
寧立言拿出狗少的派頭,自己點了支香菸,並沒有讓內藤的意思。
“我是個愛國者,這一點我永遠不會否認,可我同時也是個商人,一個愛國的商人!我愛國,但我也得顧及着自己,不能因爲愛國就讓自己破產。我承包碼頭、開公司,都是爲了發財。放着鈔票不賺的事,我做不出來。再說我也不是個混人,不會做傻事。前清的時候,因爲鴉片的事,朝廷和英國人要打仗,就有混人站出來說,英國人喝不到中國茶葉就拉不出屎,最後會活活憋死。結果英國人沒憋死,清朝反倒是被打得落花流水。這種笑話出一次就夠了,不能再鬧第二回。封鎖碼頭不會讓日本失敗,只會讓我的錢包受損。碼頭上的船是日本人的,貨物卻是中國人的居多。天津商人的東西需要出口換錢,也需要進口原料機器,還有中國商人租了日本人的船。我要是讓三井碼頭廢了,就成了天津衛的公敵,人人得而誅之!這種蠢事,我是不會幹的。非要那麼幹的人,一準沒有好下場。”
內藤義雄看看寧立言,眼中滿是關愛,“寧三少,是我小看你了,我願意向你道歉。不要說天津的幫會,就是商行裡,能像你這麼理性思考的人,也不太多。”
“過獎了。在商言商,我只是談生意而已。”
“請你原諒一個老人的糊塗和多疑,既然你是個精明的商人,爲什麼剛纔要和佐藤那個混賬東西爭吵?你可以和英國人籤合同,就能和日本人籤同樣的文件。比起英租界,日租界對於這方面的管理其實更鬆懈,你的請求很容易被批准。擔保方面你不用擔心,我可以想辦法。”
“內藤前輩一個學者,還在金融界有朋友?”寧立言的語氣裡,滿帶着嘲諷味道。
內藤一笑,“一個人活得年紀大些,總是有好處的,正金銀行在天津的頭取,恰好也是我的學生。我打個電話,他就會爲你準備好一切文件。”
寧立言吐了口菸圈,神態說不出的悠閒。“算命的說我是天生的富貴命,有福之人不用忙,坐在家裡便有貴人登門。看來這一卦要應驗在內藤前輩身上?大家非親非故,您這麼幫我,我又該如何回報呢?”
內藤道:“我雖然是個日本人,但是在中國生活了大半生,除去出身和血統,我和中國人沒有任何區別。中國人講究義氣,我也同樣要講義氣。興邦兄當初幫過我很多忙,我現在幫助他的子孫,只是對故人的一點心意。立言不必擔心,我不會要任何回報,也不會要求你什麼。我只是個垂暮之年的老人,在我的國家,村裡的老人到了我這個年紀,都會離開自己的子女,一個人躲進深山裡,等着餓死。爲的就是能給家裡節約口糧,也不會給人添麻煩。我們的國家非常貧窮,耕地太少,而且出產有限,必須依靠外來的貨物才能生存下去。如果說我有什麼私心,就是希望碼頭早點恢復正常,讓我們國家的人可以用上中國的貨物。”
他指了指外面,“現在還早,到了八月,板栗便該上市了。在日本,把栗子稱爲天津甘慄,但是我們都知道,天津是不產栗子的。那些栗子都是從遷安那邊收來的,之所以叫天津甘慄,是因爲甘慄的經營者北澤重藏先生的店面,就開在天津。所有的栗子,又都是從天津港運出,所以才叫它這個名字。糖炒栗子……天津街面不算珍貴的小玩意,我們的國家就需要進口。因爲本土的栗子皮黏,炒過之後便剝不出肉,高麗的栗子太小,沒有辦法下鍋。如果三井碼頭始終癱瘓,我的同胞就連這種小吃都享受不到。我沒有女兒,兩個兒子,都在旅順爲國捐軀,死的時候都沒來得及成家也就沒有子嗣。我是個無兒無女的孤老,又到了這個年歲,人間的享受與我大多無關,只貪圖一點口腹之慾而已。我知道自己國家的食物又多難吃,希望自己的同胞可以享受點口頭福,吃到天津栗子,小站稻米,這便是我幫助你惟一的一點私心。如果立言想要感激我,等到板栗上市的時候,請我到曙街九番的甘慄店買幾斤紅彤彤的糖炒栗子,我便心滿意足了。”
吃吧……反正你的同胞也沒幾天好吃了。寧立言心裡嘀咕着,根據他前世的記憶,幾年之後,隨着中日戰爭全面爆發,日本方面今天要“暴支膺懲”、明天要建立“大東亞共榮圈”。
近衛文磨號召全體國民“滅私奉公”、又喊出“奢侈是敵”的口號把咖啡、紅茶、糖炒栗子一股腦算到敵人行列。限制進口數量徵收高額關稅,日本國民便沒了口頭福。
活該!誰讓你們遇到這麼一羣混蛋首領,活該過苦日子。
他心裡轉着念頭,臉上還帶着笑:“老前輩好意,我心領了。不過這承包的事,我不想在日租界弄。不是錢或者擔保的問題,而是貴國對於契約的態度,讓我不敢相信。英國人毀約,我能和他打官司,我爺爺當初就幹過這事。你們毀約,我就得和端刺刀的丘八講道理,到時候合同還不如手紙好用,我又圖什麼。恕我直言,貴國如今軍人的權柄太大,話語權過重,偏又是一羣鄉農的兒子當道,真正的武士後裔太少,我可不想和那些人打文字交道。”
寧立言說到此處,藉着煙霧掩護,觀察內藤義雄的表情。在剎那間,他捕捉到內藤臉色的些許變化,雖然很快就恢復正常,但是寧立言心裡有數:這寶自己多半押中了。
他在燕京大學時,學過日本戰國的歷史,順帶研究過家紋。第一眼看到內藤義雄胸前的奇怪符號時,就認出那是日本戰國武田家臣內藤昌豐的家紋。雖然日本在實行苗字必稱令之後,很多平民出身的人,也去領公卿武士的姓氏,但是連家紋一起繼承的,可就少見了。
自己在賭,賭內藤義雄的出身,而從這片刻的變化中,他認爲自己賭對了。按寧立言的記憶,三年之後,日本就會爆發著名的二二六兵變,統制派佔據上風,皇道派遭到打擊幾乎瓦解。
但是此時,皇道派的領軍人物荒木貞夫還在當陸軍大臣,他那些膽大包天的信徒們,在日本國內也不是老實本分的好人脾性。惹事生非,動輒便以暗殺這種激進手段處理問題,在內藤義雄這種老一代間諜眼裡,自然是看不慣這種行徑。
經歷明治維新之後,日本的傳統武士一如沒落的八旗子弟,提不上臺面。但是在他們心裡,依舊認爲自己高人一頭,不是那幫鄉農的子孫可比。哪怕這種鄙視不表現在嘴裡,心中也是這般想。內藤義雄這種老間諜,絕不會像他表現出來的這樣超然淡漠。
自己沒必要迎合內藤的高傲,但是適當挑撥一下他們的關係,再吹捧他幾句,則是惠而不費之事。
果然,內藤的神色越發慈祥。“立言說得……沒錯!現在的人,越來越不懂規矩了。你的顧慮也不是沒有道理,那你的想法是?”
“在商言商,我可以恢復秩序,但是不能用這種態度跟我談。該給錢得預備錢,我負責讓碼頭恢復運轉,但是該得到的費用,一分不能少。另外我要用碼頭做生意,這條如果不能答應,那這個事情還是談不成。”
內藤道:“生意?什麼生意?”
“自然是……發財的生意。”寧立言道:“我們寧家有祖訓,不許子孫碰煙土,說是斷子絕孫。我不碰這個,但是其他的東西,不能不讓我賣。”
“聽上去這是在犯罪!”
“犯罪?這年頭還有這一說麼?我還真沒聽說過。我在警察局學到最有用的知識就是,沒被抓住的就不是犯罪。袁彰武在日租界開了那麼多見不得人的買賣,也不見他被逮捕,可見這是合法的。我想我比他更合法,那便不是犯罪,老前輩以爲如何?”
內藤想了想,“你的要求……確實有點麻煩,不是一兩個人可以解決的事。這樣吧,我會找我的學生出面,讓他們安排一次酒席,你和他們當面把話說清楚,我想事情總可以解決。”
“不,不是我和他們談,是他們和我談。我反正有太古碼頭,三井這邊開工與否,對我來說無關緊要。時間不早,我得去自己的碼頭看看,老前輩怎麼走?要不要我叫車送你?”
內藤搖搖頭:“不必了。到了我這個年紀,每天多走幾步路,是一種福分。能看風景的時候,便不會停下。寧三少少年得意,但是我希望你能找到時間,靜下來看看路邊的風景。中國的景色很美,不該錯過。至於你的想法,我會考慮,該籤的合同還是要籤。請相信我,日本方面對於契約的重視程度,絕對不會輸給那些白種人。”
門外,汽車的喇叭聲響起。寧立言朝內藤道:“多謝老前輩的好意,我的司機在催我出發了,到了您這個年紀,能夠享受人生乃是福氣。我現在這個歲數,卻還得自己拼個前程,實在對不住,我只能送客了。”